第111章 番外1
时光如流水。
十年后,宫庭深深。
六角雪花洋洋洒洒从高空坠落,洛阳城的初雪来得悄然无声,宫道上来往的内侍、婢子垂首低眉地朝前走。
偌大的皇城,在女皇精心经营下,纪律严明,固若金汤。
由小窥大,陆景之昌隆稳固,早非曾经的李周可比,偶尔大景角落里跳出三两个顽固不化一心报效李周的前朝余孽,甚而掀不起半点火花就被国民扑灭。
陆皇的统治稳如泰山。
结束早朝,陆翎着四爪蟒袍回到东宫,一入门,宫婢们围上来,伺候他褪下穿在身的雪白大氅。
“殿下可要再用些吃食”
“不用。”
昔日的小团子经过岁月洗礼长成少年人的模样,满身矜贵。
婢子抱着她的大氅退开,鼻息间闻到殿下袖口散发的徐徐清香,没忍住羞红脸。
十五岁的陆翎,得天独厚,容貌像了桃鸢八分,只有两分是长在那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朝中上了资历的老臣每逢见到这双眼,就会想到离开帝都、带着前女相周游列国的某人。
更别说她简直是桃鸢的翻版,随随便便杵在那,举止谈吐,总让人不敢轻忽。
少年储君,积威仅在女皇之下,是很稀奇的事儿,也足以说明这些年的深宫岁月没有虚度。
她眉眼比少时精致许多,话少了些,身子抽条似的长,气质冷淡,于是那双多情眸也成了冷情眸,冷不防望过来好似要看进人心里去,看破世上一切的诡诈伎俩。
这就是陆翎,大景国的太女殿下。
外面纷纷扬扬飘着碎雪,婢子为殿下递来一杯热茶,陆翎捧着茶安安静静坐在窗前“今儿个可是曾祖母进宫探望的日子”
“回殿下,正是。”
陆翎抿了口热茶,冷清的眸子飞快闪过一抹期待。
明明半月前曾祖母还在宫中住了几日,才多久,她又想得不得了。
“你们先下去。”
“是。”
没了外人,陆翎眼里映出笑。
曾祖母来,那她娇气包的妹妹也会一起来罢
想着好久不见的家人,她的心仿佛要跟着外面的雪花一同飞起。
“女皇陛下到”
内侍尖锐的声忽然响起,陆翎站起身。
风雪遮人眼,陆尽欢被宫人簇拥着踏入温暖如春的含章殿。
“阿翎见过姨母。”
“快起来。”
十载为帝,陆尽欢魂里飘着的妩媚渐渐被威严取代,她握着陆翎的手往宫殿深处走“听云碧说你这两日没胃口,怎的了,可是御书房的膳食不合你心”
“还好。”
她一怔,失笑“什么叫做还好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你”
眼看陆翎垂眸不语,陆尽欢忍下心底的担忧,抬手抚摸她清减的小脸,小声问道“姨母没招你罢”
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谁又敢想呢手握生杀大权说一不二的陆皇会对着她的继任者这般温柔慈爱。
陆翎在她的注视下慢慢红了脸。
尽欢猜测一二
,倏地福至心灵地猜测“铭阳侯要将他的次女许配给张家小子,你喜欢宋家女”
“”
皇太女殿下别扭地别开脸“孤不喜欢。”
啧
“骗谁呢”
女皇陛下好不正经地捏捏小殿下的脸,感受到一脸的滑嫩,登时羡慕嫉妒,故意拿话激道“朕也觉得宋家女与张家小子男俊女美,实乃天作之合。”
“姨母”
怕她当真一道圣旨赐婚,陆翎急得扯她衣袖。
陆尽欢总算知道她这两天不好好吃饭的症结在哪,摇头笑笑“怎么一晃就这么大了还知道喜欢别的姑娘了。真该让你阿娘教训你一顿,喜欢就是喜欢,不去争取,难道还等着小美人主动送到你怀里比起你,你母亲当年可勇敢多了。”
她提到了阿娘和母亲。
陆翎眼神透着浓稠化不开的想念。
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人人艳羡的储君之位是母亲为她买来的。
她还知道,当年为确保下一任帝王出自陆家,为不伤这些年的情分,也为了永绝朝臣借男宠达到目的的野心,姨母主动喝了避绝子嗣的药。
她七岁入宫,养在深宫八年,前几年阿娘和母亲时常来陪伴她,再大一些能站到朝堂上去,她每天都能看到自己的双亲。
直到希尔尼斯国与大景进行友好的商贸往来。
有了世上最精良的舰船和最高的造船技术,景国航海事业发展迅速。
而阿娘和母亲为她、为这个国家做得太多了。
她们也是人,也会累。
朝堂稳定后,阿娘执意挂印西去,每隔两年都要和母亲去到外面走走。
算算约定好的时间,来年三月份她们就会赶回来为她庆生。
“好了,不要想了。”陆尽欢揉揉她的脑袋“还是想想怎么哄你的小美人甘心做你的太女妃罢。”
“”
陆翎蹙着眉“都说我不喜欢她了。”
口是心非。
陆皇懒得戳破她。
与此同时,陆家的小少主扶着曾祖母,冒着风雪坐上宫里早早送来的銮驾。
“这天儿真冷,曾祖母您冷不冷”
前朝短命的先皇已经死了多少年,陆家的老夫人看起来还是精神抖擞,越活越有奔头,陆家不需要她操心,阿绮瞧着虽然娇气,却继承了阿乖惊人的天赋,做起事来很有一家少主的派头。
陆绮为曾祖母戴上毛茸茸的鸭绒手套,眼睛亮晶晶的“很快就能见到阿姐了。”
她的姐姐,大景国的皇储。
陆老夫人满目慈母地抚摸她的手背,笑道“是啊,很快就能见到了。”
风雪沿着銮驾而过,宫道冗长,车辙碾压过积在地面的碎雪,发出咯吱咯吱的松软声,大雪茫茫,宫城静默矗立。
东宫门外,陆皇凌然立在石阶之上,身侧是隐隐高至她肩膀的皇太女殿下,另一侧空置,宫人们有规矩地候在她一步之外,雪花落在屋檐,经风吹,飞雪挂在尽欢微弯的眉毛。
看着不远处匀速驶来的车驾,这个在帝位上稳坐十年的女人眉间露出愉悦的笑。
一日为皇,为天
下主,喜怒好似也跟着湮灭在无尽的时光,也唯有当着至亲的面,她才能真心实意地笑出来。
为帝者孤。
而那些年总是陪在她身畔的少女早已不在,她下意识看了眼身侧位置,看到的是满眼的物是人非。
也不知最南边的鸭鸭国冬天有没有这么冷
她伸出手去接雪花。
雪顷刻融化在她掌心,悬在眉梢的喜色被冷风吹皱,添了愁。
她想到一句话有情人终成眷属。
桃鸢和阿漾如是,国师和道倾道长如是,可这两对的修成正果也是用了好多年。
没有陆漾从生死里闯过一遭,不会震动桃鸢的心。没有那几年的生离死别,她的爱不会爆发出汹涌的势头。
国师也是如此。
国师和曾经的道倾道长破镜重圆,才有了今时的同道之人,恩爱道侣。
陆尽欢仰起头来,心想那她和她呢
不脱鸭鸭国的小国主深宫寂寞时是否也会想念她
她叹口气。
白气瞬间散在风中。
陆翎眉眼一动,去握姨母的手,神情关怀。
这个孩子,人不大,心肠却好。
尽欢摸摸她的脑袋“乖。”
“”
陆翎收回担忧的视线,她好似懂得姨母在想念谁,但那已经成为这宫中的禁忌,不可谈。
若是母亲在这儿就好了。
母亲最会开解人,尤其是关乎情爱的事。
銮驾愈近,陆尽欢眼里溢出笑来。
帘子掀开,小小年纪的陆绮率先从里面跳下来,一身锦衣,脖子缠了一圈毛茸茸的围脖,头上戴着白绒绒的帽子,帽子还有两只耳朵,打远看去像是一只可可爱爱的白老虎。
陆翎一见到妹妹就笑了,忍不住上前两步,大喊“阿绮”
什么储君风度,什么君子翩然风度,一股脑竟全忘了。
陆绮倏地扬起头,桃花眼漂亮得很,漫着星子的璀璨光辉,两条长腿迈开,悬在腰间的金算盘跟着发出清响“阿姐”
陆家的小女儿陆绮,从来都是一个不顾世人眼光的怪胎,生在富贵窝,养了一身的臭毛病,娇气、慵懒、特立独行、喜欢闪闪发光的物什,譬如黄金、珍珠、玛瑙、红宝石。
爱她的
赞她眼光独到,颇有陆侯之风,不喜欢她的倒不会骂什么满身铜臭味儿,而是骂她是个懒货。
可偏偏陆绮懒归懒,一年到头里若是动身行商一趟,得来的利益比那些所谓的勤人要多得多。
于是这懒货也成了坊间戏说之语。
嫉妒她的才会骂她懒,敬佩她的多赞她聪颖,羡慕她能有此等懒法。
陆绮性子娇,人也懒,尤其冬天不爱挪窝,这次随曾祖母入宫,她步子迈得比谁都快,几步到了陆翎身前。
姐妹俩你看我我看我,陆翎个子抽条长得快,足足高了陆绮半个头,但陆绮脸白唇润,活得要比皇太女滋润,两人看来看去,欢欢喜喜抱在一起。
难得陆翎这些年性子渐冷,竟也笑得和朵花似的。
“祖母。”
陆尽欢摒弃帝王之尊,一如往年恭谨地搀扶老夫人。
陆老夫人不愧是陆家的老夫人,定海神针,寿数长,人也康健“吾皇近日可安好”
“安好,见了祖母,这心更好得不能再好。”
“我看不见得罢”
尽欢笑了笑“祖母又在打趣欢儿。”
陆老夫人活到至今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看女皇揣着明白装糊涂,索性按下此事不提,说说笑笑地随人入殿。
“阿绮见过吾皇吾皇万年”
一看到陆绮,尽欢仿佛看到昔日耀眼卓然的陆漾,那是个就是在夜里看起来也很是华丽的人,没有星光,她眼底却闪烁星光。
“绮儿快起,怎么不喊姨母了”
陆绮轻笑“先君臣,再论亲。这是阿娘一直以来教的,绮儿不敢忘。”
陆尽欢笑意更浓,搂她在怀里“小滑头。”
陆翎也跟着笑,笑过之后,她敛衣下跪“翎拜见曾祖母,问曾祖母安。”
陆老夫人打进门不止看了她一眼,君臣有别,她急忙扶起这位年少的储君,看她一日长得比一日好,心头大慰“殿下切莫行大礼,这”
“无妨。祖母,今日是家宴,没有君臣,只有一家子骨肉。”
家家户户围炉看雪的日子,宫中热闹,大周之外的国土也热闹。
初雪已至,年关就不远了。
南边,不脱鸭鸭国。
这里没有飞雪。
不脱颜穆尔寂寞地看向窗外。
曾经天真烂漫的少女,如今也有了肩扛一国的壮志。
淡黄色的衣袍裹着瘦弱的身子,她眼神怅然,抬手慢慢关上窗。
“国主。”
“进来。”
不脱颜穆尔坐回位子,捧起一盏香茶。
“禀告国主,外面有两名自称国主旧友的客人,是否相见”
“旧友不”她眼神一变“等等,先请进来。”
“是。”
人被带进来。
白色披风,白色兜帽,兜帽落下来,映出两张教人心悦的脸。
不脱颜穆尔先是一惊后是一喜“果然是你们”
“小公主别来无恙”
陆漾笑眼动人,见到这笑,不脱颜穆尔恍惚生出岁月停留在几年前的错觉。
她一直以来都觉得陆漾生了张好脸,最羡慕的那会还曾巴巴地想看她老去的模样。
结果她的心都要老了,枯了,这人还是没多少变化。
再去看眉目精致同样显得年轻出众的桃鸢,不脱颜穆尔摇头笑笑“羡慕死你们了。”
小公主
小公主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陆漾自来熟地找位子坐下,还拉扯着桃鸢坐在她一侧“羡慕那就别做这国主了,求一逍遥自在,岂不乐哉”
“逍遥自在你说的好听”
不脱颜穆尔不理会她世俗一闲人的悠闲派头,扭头和桃鸢寒暄“鸢儿姐姐这是如愿了”
说话前桃鸢用余光瞥了瞥状若乖巧的某人,未语先笑“现在的生活是我梦寐以求的,走过名山大川,领略不同的风土人情,
看看这天地之大,再者有心爱之人同游,皆为世间可遇不可求的乐事。”
“那我就放心了。”她又问“那景相呢”
身为一国之相,哪能得此清闲
她心有伤痕,久不理会景国之事,有段时日更是连景字都听不得,是以并不晓得桃鸢挂印离去闹出的风波。
一国之重臣,辅国之能臣,说不干就不干,说走就走,而女皇求贤之心不死,执意不放桃鸢提早离朝,先后派人大海捞针寻找三次,最后还是陆老夫人出面才打消她继续找人的心思。
故连着半月女皇心情郁郁,朝堂之上臣子心情低落,无人不念桃相之好。
甚而还有激进亢奋的书生自发组织舰队欲出海请桃相回朝,再为大景国操劳三十年,此事事出不到半日,陆家无反应,深宫竟有默许之意。
还是年少的陆绮身骑小白马出面,慷慨激昂书生不知体恤她人之苦,又有书生言“为国尽忠,竟是苦”
彼时的陆小少主人小心气高,娇娇柔柔地坐在马背,下巴轻抬“怎不是苦夙兴夜寐竟不是苦废寝忘食竟不是苦为国为民,忧国忧民,不过苦中作乐不得已为之。
“今天下太平,陆皇不世功业之基已定,桃相劳苦,为何不能歇她若不能歇,便是尔等太废物,以至我大景国朝堂不能离一人更往上者,她不能歇,是吾皇太废物,以至于君失臣,不能进矣”
十岁出头的小女郎,言辞锋利至极,讽人至深,不仅骂了一群书生,连当朝女皇都骂了。
好在她后头找补一句,将了众人一回“但,是吗”
陆小少主人前显圣一回,慢慢悠悠骑着小白马离去。
离去之后,书生恍然顿悟,不能提出海寻相一事,只拱手赞女皇贤明。
这一出祖母写入信中,陆漾想着她聪明灵秀的小阿绮,眉眼弯弯“鸢姐姐可不是大景国的相了,她现在只是她自己。”
“辞相”不脱颜穆尔为之震惊“她竟能让你走”
这个“她”是谁,在座的都心知肚明,桃鸢莞尔“她自然不让走,但谁也没说,不能偷着走。”
“偷着走”
脑海浮现两人偷偷摸摸出京离国的画面,不脱颜穆尔忍俊不禁“倒真是你们能做出来的事,只不过”
偷着走,那人肯定会很愧
疚苦恼罢
不坐君位,不知君之思量。做了这不脱鸭鸭国的国主,不脱颜穆尔才慢慢懂了那女人的所思所想。
那是个秉持江山为重,情爱为轻的人。
若懂了陆皇,那么也不难读懂桃鸢辞相之举。
功高盖主,自古没几个有好下场。
而贤明的君王不会放任臣子权势过大。
桃鸢为相伊始便以雷霆之势助陆皇扫平旧世家,安稳朝堂,短短几年引进人才、整饬吏治,威望之高或许到了让君主忌惮的地步。
想通此节,不脱颜穆尔不知该说那女人活该,还是该道她可怜。
最好用的重臣离朝,哪怕离开正合了她心意,多年来的交情放在那,桃鸢陆漾一走,某个意义上陆尽欢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高处不胜寒。
她摸摸腕间泛旧的红绳,若有所思。
看她沉思,桃鸢和陆漾对视一眼,两人眉来眼去好一通,最终桃鸢笑着拍拍不脱颜穆尔的手“如果想她,不如去看看她”
“为何是我去看她,而不是她来寻我”
不脱颜穆尔说着话红了眼“为何做出让步的总是我因为她心里装给情爱的地方太小,江山又太大吗我现在也是国主了,我也有我的子民,我不再是从前那个盼着她能多陪陪我的人,她也不再是她了”
这番话她憋了好久,久到憋出这番话后压根没时间和机会再说予那人听。
陆尽欢为皇她是服气的,但做一个爱人,她是不称职的。
不脱颜穆尔擦干眼泪,吸了一口气“鸢儿姐姐,你不要再为她浪费口舌了,我”
她咬咬牙“我没有想她。”
自欺欺人的话听起来很是坚决,陆漾歪头笑笑“那就是阿姐没福,合该这辈子孤枕寒衾,连个暖被窝的都没有。”
小国主气得脸红,眼一瞪“合着在你眼里,我就只配给她暖被窝”
陆漾忍笑,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哪敢得罪国主”
不脱颜穆尔气得捶她,到最后也噗嗤笑出来。
她这当事人都笑了,陆漾索性也不憋着,省得被憋坏。
“你呀你,没出息”
“是啊,我是没出息,倘有出息,哪至于被欺负的这般惨”
她自认了“没出息”,心里憋着坏“陆侯年少时的出息也胜不过我半分,咱们半斤八两,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
她提到陆漾年少时,一时,陆漾再不敢当着她的面放肆,一脸乖巧“是,国主说得极是。”
而后被桃鸢横了眼。
瞧着她们你侬我侬甜如蜜的情景,不脱颜穆尔心里酸酸涩涩。
最怕忆往昔。
在鸭鸭国逗留小半月,妻妻二人再度启程,固然不舍,终有一别。
不脱颜穆尔亲自相送。
“回罢”
陆漾站在甲板朝她招手。
夕阳西下,有情人并肩而立,看得鸭鸭国的国主热泪盈眶“真讨厌,来来走走的。”
她吸了吸鼻子,碍于一国之主不好当着子民的面哭鼻子,佯作被风沙迷了眼,转身离去。
“国主”
“怎么了”
她说话瓮声瓮气的,若不是人多,还挺想回房哭一哭。
否则憋着难受。
她有几年没见鸢儿姐姐她们,就有几年没见那人了。
该死的陆尽欢
她咬咬牙,逼回眼泪。
“国主”忠心的宫人假装看不见国主红了眼眶,低声道“那边,又送信来了。”
那边
不脱颜穆尔心上被故友撬开的一道缝越来越大,她喃喃道“不知说了,不必知会我么”
是不必知会,她们也不想知会。
只是
只是人心都是肉长的,眼见国主为情所累,她们哪里忍心
想当年还不是国主的公主殿下是王宫里最爱笑的姑娘了。
“信送到南殿了。”
“谁准你送到南殿的”
“这”宫人跪地“奴婢有罪。”
“”
当了几年的国主,不脱颜穆尔还是受不了底下人毕恭毕敬的滋味,她只是不热衷国事,又非嗜杀的昏君,摆摆手“没说要降罪于你,起来。”
“谢国主宽宥。”
打知道南边又送信来,她很是心不在焉,逛后花园逛不出趣味来,或许离了那个可恶的女人,她是一点喜庆味都品不出了。
她愈发讨厌陆尽欢。
更讨厌自己的死心塌地。
烦躁心起。
“算了不逛了”
逛来逛去,烦死了
她挥袖离去。
至于去的是哪,国主不让人跟,是以无人知道。
南殿的门被推开。
不脱颜穆尔愣怔地站在门口,举目陷入长时间的惆怅。
要说她与陆女皇,有情有爱,无恨无愁,最新鲜欢愉的那段日子,甚至过得蜜里调油,不分彼此。
又是为何造成如今的局面
分隔两国,隔着漫漫山河,隔着明月风雪,是她单方面地将对方划入不愿与之往来的范畴。
她错了吗
她没错。
哪个女人忍受得了陆尽欢那样的狂人
她不是她的臣子,不是她万里山河其中的一片地,她是有思想有私心的人是人啊冷了要拥着心上人一起盖被,饿了要同桌进食。
不脱颜穆尔抬起的腿慢慢放下。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陆尽欢,面对她写来的书信。
即便这些年有意不去理会,她也晓得,南殿放着很多很多的信。
她也不敢想,一个满脑子黎民、国土的女人,忙到谈情说爱的功夫都没有,忙到一次次允诺又背诺的人,是怎么耐着性子腾出时间和她写来一封又一封的信
她和她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有一些风花雪月,曾经的风花雪月这几年日日夜夜反复品咋,也快品得没滋味了。
多年未见,如今连她写来的信也不敢见。
不脱颜穆尔索性坐在门前的石阶,兀自发呆。
她想,她要不要和陆尽欢重归旧好若是重归于好,是不是还要过守活寡的日子她昔日过不下去,
再来一次就能过下去
风平浪静,舰船航行。
陆漾不自量力地捏着棋子和对面的美人对弈,再次满盘皆输,她抬起头,笑容满面“鸢姐姐说,是重归旧好,还是再吵一架”
“有情人之间,哪有重归旧好一说”
“怎么没有”
桃鸢笑着重开一局,让了陆漾三子,看她落子,这才道“若是归旧好,那么迟早有一日还会破裂,要么是比旧日更要好,好到舍不得破裂,要么是吵得更凶,心死如灰,老死不相往来。”
“嘶这么严重”
“谁说不是呢。”
陆漾拈着棋子一心两用“小公主这一去,姐姐要不要和我赌一场”
“怎么赌”
桃花眼故作轻佻地扬起,她轻声道“我赌不脱颜穆尔这一去结局必是好的。”
“我倒不觉得。那我就赌她这一去会彻底死心。”
“赢了,姐姐当允我一事。”
桃鸢抬眸,笑她坏心眼不少“输了呢”
“输了可不能输”陆漾煞有介事“输了,不仅我少了一次良机,阿姐这辈子都得单着了,输不得输不得。”
“那万一输了”
“没有万一。”
桃鸢好气量,旋即挑眉“没有万一,那你和我赌什么不如不赌。”
“当然要赌这样好了,我赌咱们归家之日她们早已和好,感情升温,旧怨已消。姐姐赌她二人还在僵持,没个解决法子。”
“好。”
她毫不迟疑地应了,陆漾觉得狠狠地占了大便宜,不好意思道“姐姐是在让着我”
桃鸢轻哼一声,顺手吃了她棋盘大片子。
“哎呀这不作数不作数”
“”
好好的棋盘黑白棋子皆被打散,陆漾与旁人对弈尚算得上个中高手,与桃鸢对弈,就只剩一个“臭棋篓子”的名声。
且这人年纪越大越爱耍赖,偏生桃鸢爱惯着她,惯得人无法无天,动不动爱搅局。
“下棋没意思。”
桃鸢搂着她腰,容她靠在自己怀里“那你说什么有意思”
“姐姐近前来,我细细说给你听”
“哦”
两人头挨头,迎着海风说悄悄话。
景国,洛阳。
一入腊月,年味儿便慢慢有了,守在东宫的皇太女殿下正执笔认认真真与身在海外的双亲写信。
她面容严肃,早不见先前见亲人时的雀跃,整个人的气质沉下来,时而拧眉,时而又含蓄一笑,写到要紧处下笔犹如有千钧之重。
唬得伺候在旁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喘。
“再研点墨。”
她头也不抬地说道。
宫人握着墨锭抓紧时间干活。
陆翎再次敛袖蘸墨,想说的话诉于纸上怎么也说不完,写到宋家次女,她面露苦闷,与母亲求教讨得美人归的妙法。
写到三四行,又觉此事在信中提及有不郑重之嫌。
转念又想,媳妇都快没了,还要郑重有何用
姨母竟真有撮合宋家女与张家子之意
这怎么能行
她愁得不知如何下笔,苦闷良久,干脆破罐子破摔,有什么说什么,反正是说予母亲听,母亲昔年追爱比她更要辛苦,总不会笑话她。
这一写,写到暮色四合。
云碧执灯烛而来“殿下”
“嘘,退下。”
她谈兴正盛,云碧作为她身前得宠的侍婢,不敢惊扰,遂悄声退至几步外。
陆翎洋洋洒洒写完十几页纸,顿觉沉甸甸的心事有了寄放之所。
与母亲寄信求助是她想到排解愁烦的一法子,但远水解不了近渴,阿娘和母亲此时不知顺水到何地,完全指望她们来助力,不够妥当。
“殿下,该用晚膳了。”
陆翎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压下满心愁烦
,起身前去用膳。
与此同时,陆氏庄园。
陆绮也在陪老夫人用膳。
“曾祖母,宋家女生得当真貌美”
她这话逗笑陆老夫人。
“你现在可晓得关注貌美了”
陆绮眼睛弯成月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总不能因我年少,便不知貌美罢曾祖母这话有些偏颇。”
她常年陪着老夫人,甚得人喜爱,其人在经商一道上天赋高,爱笑,除了是个磕不得碰不得怕疼怕到离谱的娇气包,其他地方都很有陆家人的风范。
陆老夫人不和小孩计较,笑道“半年前本该有机会见一见宋家女的,也不晓得是哪个小懒猫窝在被子舍不得出门,这不,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见不着喽。”
“可别呀我还给帮阿姐出谋划策呢”
“你帮你阿姐”
老夫人疑惑道“这和你阿姐有什么干系”
“”
一不小心说漏嘴,陆绮捂脸,还要做垂死挣扎“没有没有,和阿姐并无干系,是我单纯想见宋家姐姐一面。”
她一个小孩,便是再是聪颖,哪够陆老夫人一眼看的
思忖几息,老夫人道“殿下确实到议婚的年纪了,她看中了宋家女”
“”
陆绮“哎呦”一声,直接和曾祖母坦白。
说起陆翎和宋徽的那点事儿,其实也就宴会上的一面之缘,两人最亲近的距离是站在一臂之距,可谁让陆翎眼尖呢直直地看准有只毛毛虫扒拉在姑娘发顶。
于是伸手去捉。
这一捉可谓快准狠,绿色的毛毛虫捉下来吓得宋氏女脸都白了。
一面之缘姑且算是美人救美,落到最后的结果不大好。
自此宋氏女对太女殿下心存感激,也心存畏惧。
“阿姐别提有多郁闷了。”
陆绮呲着小白牙笑,声娇而清脆“一国皇储,怕她的人很多,但怕得有风情的不多。”
说到这她笑得和只小狐狸似的“阿姐这是见色起意不安好心”
“你这张嘴,又在胡说。”
老夫人嗔道。
“我哪有胡说”陆绮坐在摇椅散漫地摇晃小腿,一身懒骨头“她啊,就是怂,不敢言明,偷
偷喜欢人家宋姐姐,又偷偷埋怨人家宋姐姐,曾祖母想啊,好歹她也救了宋姐姐一回,得到的却非亲近,而是远离,而且,我实在闹不懂,宋氏女胆子如此小,如何能被阿姐看中阿姐这喜好,委实与常人不同。更与我不同”
“你”
老夫人埋汰她“你人不大,倒是比你阿姐有出息了”
“曾孙可有大出息”陆绮难得坐起身,一脸正色“她治国,我传家、守业、兴财、利民,岂不是有大出息”
陆家这一脉,她的作用大着呢。
进能世世代代子孙绵延,退能为国守家,为亲守国,如此功劳,再不济也能被陆家的后人铭记几百年罢
“你呀你。”
陆绮嘿嘿一笑“曾祖母怎么不问问我喜欢哪样的”
老夫人一心惦念陆翎的婚事,分出心来问道“那曾祖母问你,我家阿绮喜欢哪样的女子”
“第一”
陆绮伸出手指“第一类人,万万不能是心有七窍的聪明人,第二断不能是冷冰冰还得要我一股脑往里凿开冰才能对我笑的冷情人。第三不要比我还娇气的人。第四”
“等等,你先等等”
陆老夫人回过味来“你这小东西,第一二类人,不就是在说你阿娘第三类人,又在说人家宋氏女,你”
“孩儿是有道理的。”陆绮盘好腿振振有词“第一类人,如阿娘,我降不住,第二类人,我又没母亲那般的好温柔耐性,我巴不得旁人来哄着我,又怎会要去哄旁人反正以后喜欢我的人多了,不愁没好的。至于第三类,曾祖母瞅瞅阿绮,这若再迎一位小祖宗进门,自我之后的下一代,岂不是各个身子骨弱性子娇人也懒惰”
“”
她说得太不中听,老夫人拿起软枕揍人。
年老的鱼嬷嬷捂着嘴在那笑,苏偱香则是明目张胆地笑“少主心思澄明,想得过于明白了。”
“姨姥救我”
苏偱香啐了她一声“老夫人心慈面慈,还能打坏你不成”
陆老夫人一把年纪之所以比寻常人挺得住,还要多亏了家里有一大乖一小乖,大乖不在眼皮子底下,只有小乖哄她逗乐,作势打了几下,她停了手,问“三者皆不要,你钟意哪样的”
陆绮踹了靴子窝在小榻懒洋洋的“要像曾祖母一样凶的。”
“”
“噗嗤”
苏偱香捂着肚子笑。
鱼嬷嬷直接背过身去偷笑。
陆老夫人一愣“我这样的”
“我以后的妻子,必要有曾祖母的威风、气魄、好容颜,否则,太无趣,太没用,太愁人。”
她道理一套一套的,不过说到“好容颜”却是实实在在地拍马屁拍到老夫人心坎,她心花怒放,看曾孙是百般千般好“这样的可不好找。”
陆绮盖着锦被身子往下滑“是啊,真是愁呀。”
“”
人不大,身子还没发育全就想东想西,再看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柔弱模样,亏了她的双亲都是腰细腿长的美人,否则就冲这副身子骨,还有这怎么都磨不去的懒筋,能不能找到合心的媳妇都难。
“你呀你。”
陆老夫人看她又想呼呼睡大觉“说你阿姐的事呢。”
陆绮睁开眼“只要阿姐拿出站在朝堂的勇气,什么女人要不得”
她这话属实有些道理,阿乖有两个女儿,和小女儿比起来,大女儿勤奋,不娇气,有国之储君的尊贵和担当,又有桃鸢天人般的相貌,只要宋氏女不瞎,晓得太女殿下并非不识情趣之人,事成的几率大着呢。
“曾祖母,宋氏女之容貌,可有阿娘三分”
陆老夫人记不大真切“据说是位美人。”
她看向鱼嬷嬷,鱼嬷嬷年纪大了,记性不大好,办事能力却一如既往地强,不多时,宋氏女的画像被送到老夫人手上。
柳叶眉,狐狸眼,一身书卷气,笑起来倒透着一股子纯。
比不
得阿娘。
陆绮见了兴致缺缺“阿姐的眼光,比之母亲可差得远了。”
一国皇储,什么样的人不能得却能因一面之缘惦念至今,以至于心生恋慕,不好言之。
“不懂。”
她摇摇头。
“你当然不懂。”
谈情说爱理论一大堆,细究起来半点用都没有,陆老夫人不好戳破她,回想她之前的所谓标准,不禁生出好奇心来。
她看看阖眼睡觉的陆绮,猜测她会倒在哪个姑娘的石榴裙下。
至于这宋家女
以她过来人的眼光来看,容貌虽比不得桃鸢,这柔弱的风情确实有资格惹得人一见倾心。
她担心陆翎年少,在太女妃上犯糊涂。
论门第,铭阳侯一家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女皇生出赐婚的心,也有理可偱。
她盯着宋家女的画像出神。
翌日,陆家举办赏花宴,邀请洛阳贵女三日后齐聚陆氏庄园,请帖分发出去,各家为之欢喜,攒着劲儿想在老夫人和如今的小少主面前亮一亮相。
陆翎也收到了请帖,顺道收到娇气包妹妹写来的信。
赏花宴会上宋家女也会来。
她不住掂量,纠结了几日,直等到不能再拖,这才盛装前往。
“老夫人,小少主,殿下来了。”
“快请“
陆绮喜不自胜前去迎接,身后的那些浓妆淡抹的贵女跟在后头。
偶尔能听到一句“殿下来了”“殿下果然来了”的言语,宋氏女微微抿唇,她现在听到殿下的名又或看到殿下本人,都会想到那日的狼狈失态,止不住羞赧。
想她堂堂侯爷之女,被一只虫子吓得失色,她低了头,顺着众人屈身下拜,不敢多看。
今日之赏花宴,是陆老夫人为做皇储的曾孙准备的一份心意。
为求陆家安平传世不惹皇室扎眼,她连太皇太后的名分都弃了,但这不包括眼睁睁看着自家孩子因年少脸皮薄错过合眼缘的人。
再者,她希望陆翎泼辣点,不是民间女子泼妇骂街的凶悍,起码也要像陆绮一样,敢说敢做她这陆家的小少主,人虽娇,性虽娇,做起正事来很是拿得出手、撑得起门户。
想当初李周的废帝还为太子时便不敢向帝王陈明所爱,那是懦弱,
没出息,陆家的孩子不能如此。
可以到最后没走到一起,但不能有遗憾。
遗憾,就是错。
太女在朝政上出类拔萃,在如何讨媳妇上也要有本事。
陆绮落落大方地朝她阿姐挤眉弄眼,顺着她的方向,陆翎费了些功夫方看到躲在人群角落的女子。
帝都权贵多如狗,而能来陆家赴宴的人哪个不是出身名门贵胄以宋家的家世来看,在外勉强算得上一流,但在这满堂权贵中,也只能算二流。
宋家女胆小,不争,爱读书,不爱出风头,是以有才华不显露,唯有亲近人知。
陆翎不是这亲近人,好在她有个为她尽心竭力的妹妹。
陆绮年少贵为陆家小少主,有上一代的积累,她手下有得是能人,是以旁人见不着的才华,陆家见得着,陆绮见得着,陆绮见得着,陆翎也就能看见。
她衣袖里尚私藏着姑娘在闺房写的一纸诗文,写得确实好。
“曾祖母,您上座。”太女殿下搀扶老夫人坐好,扭头道“都起来罢。”
“多谢殿下。”
本身能来陆家赴宴这些贵女们便如何如何喜悦,这下不仅见着素有娇名的陆小少主,还见着久在深宫的储君,可谓是意料之中的大喜。
不比陆小少主年幼,她们大景国的好殿下可是到了议婚的年龄。
皇太女之位是正儿八经的香饽饽。
除却这些,殿下本人的品行也是第一流。
眼馋之人众多,却不包括这位宋氏女。
宋徽hui兴致缺缺地当个陪客,多少人挤破脑袋想在殿下面前混个眼熟,她倒好,安安静静,没甚存在感。
陆翎第三次看向她,众人或多或少回过味儿来,看着宋徽的长姐露出艳羡之色。
宋徵zhi受宠若惊,心绪激荡,不敢相信此行出门能得殿下青睐。
“你”
宋徵精神一振。
“你跟孤来。”
说出这句话,陆翎的心跟着提起,藏在袖中的手攥起,眼神充满期待。
陆绮面带笑意,为阿姐感到高兴总算不是闷葫芦了,再改了这要不得的冰块脸,她很快就要有皇嫂了。
“你”
宋徵正欲起身。
“宋二小姐。”
宋徽被身畔的侍女悄悄推了一把,神游天外地茫茫然抬起头。
陆翎鼓足勇气走到她身边“孤有一事不明,请宋二小姐与孤解惑。”
“啊”
“”
宋徵讪笑地坐回去。
直到被请走,宋徽仍然想不明白,这位能只手捉虫的殿下,缘何就看上她请教学问了
宴会之上贵女们窃窃私语,同样想不通,放着明艳的宋大姑娘不要,殿下怎么就怎么就喜欢那个绵羊性的二小姐
这位二小姐,才名、美名都没其姐震京都啊。
“她们聊她们的,我们来玩我们的。”陆绮一番话重新引起众女注意。
老夫人年事甚高,早过了陪小姑娘玩的时段,此番下帖用的也是陆绮的名义,眼见这些人没一会玩起来,她在鱼嬷嬷的搀扶下回房,边走边感叹“阿翎大了,心思不爱挂在脸上,总藏心里,殊不知像她这样位高权重的储君,哪怕年少,没点野心的怎敢近前”
“您是说宋氏女没野心”
“大的有,小的没有。”
鱼嬷嬷在那笑“老奴也瞧见宋大小姐迫不及待的样子了。”
“小心,宋姐姐。”
梅枝缀雪,陆翎眼疾手快地替她挡了挡,省得雪砸在人身,钻入衣领激起阵阵寒。
岂不知宋徽没被忽然坠落的雪惊着,却被她前一句“宋姐姐”,后一句“宋姐姐”骇着了。
依着她看过的坊间流传的关乎陆侯与女相的事儿,缘分的起初除了那破庙露水情缘,都是凭着陆侯一句句“姐姐”续上的。
眼下殿下冷冰冰地喊她“姐姐”,她真是消受不起,腿一软,扑通跪地“殿下饶命”
“”
陆翎面色一僵,适逢寒气呛了嗓子眼,捂着帕子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