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变
这是纺二厂不同寻常的一天,一向抠门到亲妈叹气的草芳管事居然破天荒地请厂里所有员工出去聚餐了。
用李婶的话说,这是“八百年修来的福气,天娘六神子下凡来一遭”。
其他婶子也是纷纷表示,自己进厂来这是草芳第一次请客吃饭。
至于原因,懂的人都懂,不懂的人也在观望之中。
…
一行人大约有五六十个,步行来到离厂区不远的小酒楼。
这是一栋二层小酒楼,一层基本是在这附近宾馆歇脚的客人,路过的和搞工地的农民工消费,提供一些日常吃食和酒水饮料,单从玻璃门外就能听到的吆喝声和交谈声就能听出里面的热闹。
二层提供团体聚餐,像婚礼、生日宴之类,往常将这一层包圆的客人少,二层偌大个厅分成了几大块,专为了那些想包场又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客人着想,可今天这客人口气蛮大,一口气要了个全二层,一问,原来是公司聚餐。
服务生笑着迎上去,围裙上的油腻差点让草芳连连后退,接过服务生开的单子,没看两眼就递回去,:“照好吃的上,不考虑多少钱。”
这话一出,人群中有了些许的骚动。一些好生是非之人和马屁之徒忙凑到草芳身边夸她的大方,对员工周到,用她们的话说,这叫做“在厂里带员工赚钱,是本事,在外头对员工体面,见人品”。
巧巧见同处一桌的晓曼皱了皱眉,晶姐儿没有什么反应,桂英师傅和丽娟师傅默契地同时低下头看绸缎制的桌布,自己努了努嘴,朝向一旁也在观望人堆的云喜:“依你看,她有这么牛吗?”
云喜不料会被问,更是在这种场合,人多嘴杂,只敢小声提醒:“别问,就看她们的吧。”
菜倒是很快的,一道接一道的上了桌,巧巧兴奋地一抻筷子便去尝,一入口,哇塞,属实美味。沉浸在佳肴之中,属实是有点难以自拔了。
正在巧巧忘我地享受美食时,云喜却有点儿坐立难安,刚刚上的茶,感觉自己有点儿喝多了,现在只想上厕所。
“巧巧,我有点想上厕所。”
“嗯…去嘛…”吧唧吧唧声…
“那我去了。”
穿过一张张大圆桌围满的人群,云喜环顾四周,抓住了一个waiter。
“你好,请问你们这有厕所吗?”
“我们这没有的哦,你要去的话就去隔壁的一个公共厕所哦。”说着服务生站到二层台阶上,指了一个方向。
顺着服务生找到的方向,云喜总算解决了人生大事。就在她打算原路返回时,看到道路岔口的偏僻角落里,站着两个人,貌似不太寻常。
这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人对立而站,男人背对云喜,他体态偏胖,系一新款皮带,带眼处是金色,上半身是白灰条纹衬衫,下半身是灰色西装裤。
照常里,女人是面对云喜的,所以女人的仪态和外貌云喜应该是看得一清二楚,可奈何男人太胖了,他的背影完全挡住了女人,只有女人的手臂在激烈的挥舞时不时出现在云喜的视线之中。
两人似乎在交谈,但搭配上两个都比较丰富和夸张的肢体动作,这交谈就更像是在争吵了。
突然,男人的手突然抓住了女人的手腕,并试图把她往巷子的更深处拽。
女人先是不情愿,随后还是被男人拽了进去,男人的身形在前,女人露出的面容分明震惊了云喜。
这不是草芳吗?!
眼见二人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野,思索再三,云喜还是决定跟上去。
刚刚出去的时候经过那么多人,竟然没有发现草芳不见了。
说句实话,草芳确实是云喜的初代模仿人物,这是现在的一个流行词语,就是对方的仪态神情外表都值得崇拜者去模仿去敬仰,就好比是草芳漂过卷过的一头香香的,长长的黑棕卷发,就曾经很多次出现在云喜的幻想中,幻想自己有这么一头漂亮的温柔的卷发。尽管自己的头发也经常被巧巧羡慕,但偶像的力量就是如此,偶像的一切都比自己好。
巷子远比云喜想得要深,草芳两人远比云喜想得要走的远,几乎是拐了好几个弯,终于才断断续续听到前面都一些声音。
正想着,在拐最后一个弯的时候,突然看到他们两个手拉着手在巷子的尽头,云喜连忙退回,摸摸自己跳的疯狂的心脏,庆幸自己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个时间巷子里都没有什么人,尽头处两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在男人和女人的交织声中,云喜早已默默地从拐角处离开了。
…
这一边,云喜大步地走在路上,脑瓜子嗡嗡的。
没有顺势回酒楼吃饭,她直接回去了。
出于震惊和意外,脑中很乱,身体也慢慢不受控制,薄底的鞋子走在沙石铺的地上,一步一步踏地生疼,痛感迫使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跑起来,饭没吃多少也没巧巧身体好,整个人丧失平衡感,摇摇晃晃,脚下踩到一石头,就重重地摔在地上。
啊!热辣辣的疼从手心传来,云喜艰难地爬起来,下巴还沾着沙土,用力地拍打满是灰尘的衣服,一仰头,天空是水洗过的蔚蓝。
她在这片蔚蓝中,清醒了不少。
她要从中抽丝剥茧,慢慢理出头绪来。
…
几个月前,她还是跟着巧巧南下打工以求重新来过的失足少女,父亲指着鼻尖骂自己不孝,母亲哭到跪在地上求情,旁观的人指指点点…从那时起,云喜便感觉自己的眼睛患了病,看什么都是灰色的,有时候眼前还会笼罩一层雾气,自己怎么擦眼睛都不能消去,当雾气弥散到自己所看到的整个世界时,她的眩晕感就会使她倒地不起。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病了,病入膏肓的那种,只要再多发作几次就会死掉。
带着这个病,她一次次在生活的暴击和压力下保持缄默,为的就是避免病情发作时,过于激烈的死态造成一种她没有准备好去死的错觉。
总有那么几次,父母险些打破她的缄默。他们老态的步子,沧桑的面容,屡生不止的白发,让她忍不住去抚摸他们的手,靠在他们的背上,感受人间最后一丝仅有的温暖。可是她没有,她的臆想越来越严重,总是欲望冲破理智的囚笼,肆意破坏之时,才发现自己只是行步于思绪的荒野,铺满她的眼前只是灰色的冰冷。
那一晚,事态简直发展到了疯狂的程度。家里来了好多人,都是四方的亲戚,屋外的声音就没停过,不用多想,那是低语的流言变成了当门谈资,河流汇成海洋,彻底汹涌起来。
那一刻,她跪在牌匾面前,不再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而像一个伏法的暴徒,只能接受审判。
在整个过程中,云喜都没有抬头。没什么必要。她想。世人的眼光只有三种最有价值,一种表达无知,一种表达贪婪,一种表达同情。唯这三种眼光,就可窥视人性。
眼中仍是雾蒙蒙的灰色,水泥地面硬得跪的人膝盖生疼,头顶上空的人声不断,各个人的嗓音都似乎想在云喜的耳朵里滞留,云喜的头开始痛起来,她期待眩晕然后世界回复平静,可并没有奏效。
突然她想起弟弟昨天吃水果时把水果刀就放在面前跪着的牌匾桌上,她想起刀子带寒光的锐利,她的耳朵嗡嗡作响。
结束…
结束。
结束!
她想一把把水果刀拿过,对着自己小腹…
只需一下,一下便好…
正当她准备起身去拿时,一只有力的胳膊把她拽起,她被迫站起,腿还有些无力,身体在原地晃了晃,那人把她拽到一张高椅的面前,她感觉她落座在一张温暖的垫子上。
她猛地一动,看向那人,是婶婶,一直待她如亲女儿的婶婶。
她感到有点想哭,眼中还是灰蒙蒙,感觉手上,腿上火辣辣的疼,一看,是鞭子的伤。
父亲还是很激动,他浑身的威严似乎都要在今日用光了,往日他可是无比仁慈的啊!他的气场在这屋里化成了一股风,刮进了撕裂开的伤口里,他声入洪钟,每一个字音都在控诉着自己的女儿走向万劫不复。
怕…还是怕…还是害怕…云喜终究支撑不住,瘫软在地,保持跪的姿势,面对着自己的父亲。
脑中混沌,身不由己。她落泪,大颗大颗的泪往下掉,她发抖,并且抑制不住。云喜觉得自己无可救药了。
人群突然安静了,所有人在听一个人讲话,这个人讲,他有办法帮忙,希望听听他的。
云喜低着头,在心里嗤笑,你能有什么办法呢?
后面的话云喜一个字也没有听清,直到一道稚嫩的女音出现。
云喜看过去,竟然是巧巧。
巧巧也跑来看她笑话了吗。
别看巧巧矮矮的,在人堆里毫不起眼,说起来话却洪亮清脆,一副有底气的样子。
她看着她,她说她可以跟她一起去广州打工,不仅赚钱,还不愁吃穿,有地方住。
她在心里苦笑,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吗。
她忽然发现,她眼中的巧巧有些异样。
看别人都是灰色,独独看她,不是灰色,是正常的颜色。
那一刻,她从心底升起一丝希望。
她,是她潦倒生命里的一束光吗?
目光看向巧巧,灰色不能所及的女孩,云喜看着她,当作看到了自己,用了世人惯用的第三种眼神。像村里面的人家送儿子去外地上大学或女儿远嫁一般,王家对云喜远去广州的筹备是紧张而周到的。一连十几天,全家上下几乎围着云喜一个人在忙碌,就连年纪最小的弟弟也闻嗅出了这股离别的意味,他迈开四肢如往常一般熟练的跑到姐姐的房间,两手摸上姐姐的腿,泪水汪汪,奶音十足地说:“姐姐,你要走了吗?”“姐姐你要去哪?”
而云喜,在面对这一问题时总是不能给出很好的回答,可能就连她自己都很迷惑,是要永远离开这里了吗,去广州的事是多么的梦幻啊!
一连十几天,当全家人为云喜筹备去广州的东西,年纪尚小的弟弟总是时不时跑进她的房间,察看一眼她还在便安心的离开去各处玩耍,云喜则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哪里都没有去,她整理了自己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二的所有课本和试卷,期间还有和好朋友合看的杂志、喜欢的人的送的礼物和自己以为会永远喜欢的明星明信片、伤感日记。拿了一个大麻袋,统统装进去,本来要烧,但想到隔壁人家的孩子可能有用,就全部送了过去。
做完这一切,云喜本不平静的内心倒得到了一阵难得的释怀,她一直努力地在削弱回忆对她的影响,因为她知道,有些回忆,连带着美好,但本质始终痛苦,一旦连根拔起,只能伤筋动骨。
在这十几天中,云喜眼中的灰色渐渐的散去,世界在她眼中逐渐恢复了正常,她感受到命运之手放过了她,她的目光变得澄澈了,她的心灵也在一天天净化。
十几天后,云喜第一次感受到了天光,她终于走出自己的房间;斜阳洒在她的肩膀上,细细感受几秒,有些发烫,她抬起脚,迈出了家里的门槛,阳光沐浴之处从头发丝到脚踝,新生便开始了。
巧巧一家从远处赶来,巧巧形态俏丽,举止中掩盖不住的活泼,巧巧她弟蹦蹦跳跳,一家人个个拿着巧巧的厚重的行李,还能有说有笑。云喜稍稍往后看了看身后的家人,心想我们何尝不是一样的幸福。
一起走的时候,巧巧安安静静的走在云喜的左边,云喜时不时去偷看她两眼,却发现她也时不时会看过来,这个小时就觉得大胆无比的小姐妹,何时也懂得羞涩了?
再看过去时,二人的目光对视,巧巧眉眼一弯,扭过头去,云喜淡淡一笑,顾自走路,突然感觉手被一只温暖的手拉起,抬头一看,巧巧正冲她笑着呢。
云喜回以微笑,这一暖心的小动作也消逝了许多生疏。
……
二人在火车上时,已是交谈甚欢了,云喜重新正视起了这个可爱,细心的小姐妹了,愿意接她的话,捧她的场,不在话下。
火车即将进入终点站时,巧巧突然对云喜说了这样一段话:“云喜,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广州打工不?”
“因为你想赚钱补贴家用?”
云喜摇摇头:“不是因为爸爸妈妈,也不是因为我弟。”
“这话怎么讲?”
“我不出来打工,也完全可以在家种田干活,家里的钱完全够我们生活和我弟上学了,爸妈也希望我能在身边陪着他们。可是我自己不想。我脑子笨,不是块读书的料,还不是爸妈说不供我读书,是我自己放弃的,我小学和你一个班,我跟你说过我喜欢我同桌了吧,我和他小学六年同桌,他每次考试全班前几,我每次考试全班倒数前几,他每次都教我数学题,可我学了就忘,考起来就紧张,他小学毕业就去城里上好初中了,而我还在县城的初中混日子……”
“所以你想去打工?”
“听上去还没什么因果关系对吧?其实我也是后来才听说,我的同桌是县长的儿子,以后是要当大官,发大财的。虽然一年级我们大家在一起玩过家家的时候他对我说过,他会娶我,还会一辈子对我好,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也没联系过,我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了,但是我可不想等以后他回到自己的故乡的时候,看到一个长得像他小学同桌的故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身上还背着一个,在村门口烧水煮饭,还在等村那头打麻将的丈夫……我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人生了,我不希望我成为一个这样的人,至少我还有选择的权利。我的舅舅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就独自去广州闯荡了,他经常不回来过年,但是只要他回来的时候,他就会给我们来很多好吃的东西,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而且村里的人有事都会去找他,有人说他已经家财万贯了,虽然我知道他还没有村里说的这么有钱,但是我知道,我们家去年房子的装修有很大一笔钱就是向他借的,另外,受他帮助的亲戚还有很多……所以云喜,你明白了吗,去广州虽然背井离乡,十分陌生,但是同时也有很多机会,比如说我的机会,不让我所在意的人瞧不起我或者心疼我,也比如你的机会,你重新来过的希望和接受新的生活……”
重新来过,接受新生。
云喜在心里默念这几个字,看着眼前稚气未脱但心思细腻的女孩,她更对她的勇气和见解多了一丝佩服。
“广州南站即将到站,请下车的乘客带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再播报一遍……”
“列车即将抵达终点站,本次列车结束,谢谢您对列车xxxxx的乘坐与支持。”
列车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彻底停了下来,一股向后的惯性的袭来,云喜和巧巧加速了拿行李的速度。
……
芜湖!人真多!
一晃神之际,身旁的巧巧发出一声惊呼,云喜回头一看,巧巧身后的男人高大伟岸,一套牛仔服显得他身形修长而随性自然,他一只手随意得插在裤兜,一只手在空中对她们摇晃了两下,云喜不禁想到:这是巧巧的舅舅?
“巧巧这是你……”
巧巧只被男人的声音吸引,随即便认出了他,大声喊了一句“舅舅”。
原来真的是。云喜很意外,又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逆光之中,背后的“广州”二字站牌不再亮眼,他向她们走来,步步踩在云喜的缝缝补补的心上。
“你好,云喜。”
“你好。”少女的羞涩来得不是毫无原因,也难以觉察。
他微微笑,在前面带路,只留给她们一个背影。
拦上了一辆公交车,照顾了两个小姑娘坐上了座位,他拉着公交车上的拉坏,看随后上车的老人,一个个坐上座位。
巧巧话多,就温柔地告诉她不要心急,不如睡一觉再说,其实是看见她一路走来素净脸上的黑眼圈,坐在座位上休息一下,聊慰火车上睡不好的疲惫。同时点一下云喜的安静,害怕她觉得没有融入自己勉强的尴尬。
就这样一站一站的驶离故乡,又一站一站的驶进新的生活,云喜在座位上眯着眼睛,脑子却愈发清醒,她瞥见,柿寅也累了,脑袋微微歪在胳膊上休息呢。
她突然发觉,此趟旅行,目的地不是目的。
只可惜,柿寅带她们进了厂子就离开了,巧巧和云喜投入到了她们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这份工作无疑是富有价值的,可正处于工作中的人们又拿什么来察觉呢,她们只不过每天关心粮食和蔬菜,月末关心工资和考勤罢了,而云喜最值得一提的,还是那一见钟情在日后的发酵。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云喜心中对柿寅的感觉像所有正常的关系一般日渐变淡,可是她心中是忧虑这种变淡的情感的,于是她希望这种感情能够永远炽热永远燃烧下去。
她开始尝试自己的办法,她和巧巧还是学徒的时候,那时候她们经常下午下班了就回寝室收拾东西出发去夜市玩,后来因为一些事情结识了汽修厂的普工阳鸣和华林,不在话下。因为云喜想守护自己心中的感觉,她就经常不去夜市和巧巧她们聚餐,借口自己身体不舒服之类偷偷地去柿寅工作的地方看柿寅,这一点大概没有被旁人发现过,因此心里颇感得意。
这都源自于有一天四人的聚餐之中突然提到了一个城市的地标性建筑,广州的地标性建筑自然是广州塔,虽然那时四人是一起去广州塔底下参观广州塔的,可是华林提及的“零件厂右面的房子进去上顶楼就能看到广州塔”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一天晚上她身心俱疲,第一次婉拒巧巧提出去夜市的打算,自己一个人在寝室休息,可是一想到自己见不到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免不了心情烦躁,就下楼逛逛,逛着逛着抬头望天空想到华林说的快速看到广州塔的办法,就真的去试了。
谁人能料零件厂这栋楼是整个厂区最高的房子,站在顶楼处俯瞰不仅层层叠叠的居民区尽收眼底,还邻着汽修厂。在汽修厂露天宽阔的厂区之中,一个男子拿着修理工具认真的检查机器,薄衣下的背肌凸现,在汽修厂四处耸立的白炽大灯下,人物的一举一动清清楚楚。
天佑痴情人,在云喜终于从远处的广州塔光芒中收回目光后,低头就看见了心心念念的意中人。
这一刻,她认为这一定是命运的馈赠。
因此,她每天都来。
恭喜她的坚持,她心底的爱意随着时间推移不减反增,她虔诚着守护她对他的这一份情意。每一次在路上的偶遇,她都会特别惊喜,他一看她,眼睛里的光就会发生变化,他会向她问好。
“你好!云喜。”
“云喜!去哪呢?”
每当这时,她会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可柿寅也不在意,只当这是她的个性。每次偶遇之后她就会痛恨,恨自己的紧张,恨自己的不知所措,她更不希望被别人看见,看见这种遇到他和没遇到他的反差,她几乎要被他逼疯了!
她还是只能偷偷望着他,自以为不被任何人知道的偷偷望着。他每次来厂里,都是为了巧巧,但是她每次都会循声抬头,她几乎要佩服起自己了!一直到他走出工厂大门,她才肯低头,继续着不痛不痒下去。
她竟也在夜市的麻辣烫摊见过他!她自己都快忘记了,那时他和上次闹事的皮衣男一起来,现场很多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们身上,她只是看了一会儿,就收回了,迎面看到华林的目光看过来,她赶紧低头吃着碗里的腐竹。
说起华林,他的感觉就太怪了!虽然眼睛在他身上,但就好像长在她身上,她经常能感受他的目光,她最好无视,不然看过去华林只是躲着目光,下一秒就可能没事似的说这说那了。可能只是对她话少比较照顾,只是她自己这么想的。
她无暇其他,她满脑子只有他,她只想爬上那个顶楼,默默的看着他,默默的在心底仰视他。
好运真的来了。有这么一个晚上,她来得晚了,天台已经来了一个人,看身形不像女孩,她有点怕,正欲下去,却被那人发现了。
熟悉的嗓音从身后响起:“云喜,你怎么在这里?”
熟悉的、魂牵梦萦的、每晚想念的声音。
她转过身,风却吹起来,迎着她,她却希望风能长长眼,看看自己的心,换个方向,推着她走向他。
迎着风,风吹着眼睛,不一会儿,眼含热泪。
奇迹般地,风真的转了方向,从身后吹来,从后形成一股推力,推着她,她脚步一迈,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边。
“你,为什么来?”
“嗯?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来呢。”
“……心情不好。”个鬼,遇到你我心情简直好到爆炸了好吗。云喜努力地收敛嘴角地上扬。
柿寅没有关注云喜的变化,他手拿一个啤酒瓶,身后还放着几罐,背对广州塔和璀璨街景,他大喝几口,低头不语。
“你还没告诉我,你为啥来这呢。”
柿寅闻言仰起头,两颊处染上绯红,“不告诉。”面对云喜,笑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这绝对是傻笑!是喝醉酒之后的症状!尽管云喜在心里这么地告诉自己,可自己还是狠狠的心动了。
内心疯狂的喜悦,暗恋人,有谁懂?
“你咋不按常理出牌?”
“我就不说我就不说……气死你气死你……”
……
他喝醉酒这么可爱又欠揍的吗,云喜无奈的看着对面。
只有在这个时候,柿寅才无比清晰地像一个大男孩,他之前都太过于表现超乎年龄的成熟了,以至于在云喜孤独且漫长的追逐中,逐渐模糊了对其最生动的印象,酒试人心,云喜呆呆的看着,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做,内心却慢慢的充盈起来。
“花……”
“是花,怎么了吗?”云喜低了低头,看到柿寅所指的街头买花摊。
“买给你,要不要?”柿寅拽住云喜的胳膊,不撒手。
云喜抬头看他,看到他迷蒙的眼神,“你醉了。”
“不,我没有。”
“有。”
“没有。”
……
最后花当然没有买成,柿寅早就醉的一滩烂泥,云喜好不容易把他拽到一边坐下,柿寅扯着云喜的袖子,云喜扶着他,默默地陪在他身边。
她望着身边的男孩,静静的享受着他和她独处的时光。
过了很久,身边的人动了,云喜转身去看,柿寅在揉眼睛。
冷风醒酒,只是需要时间,从回忆里迷蒙过来的人从地上爬起,又开始戴着面具的生活,只是这次,身边有了一个清澈的面庞。
“云喜。”
“如果是什么感谢、解释之类的话,不必说。”云喜看着他,言语无波。
“……行。”
……
“你来这干嘛?”
“看广州塔啊。”个鬼,当然是看你,广州塔有你好看?
“哦。”
……
“明天我带饮料,一起来这看怎么样?”
“行啊。”
柿寅笑了,眉眼弯弯。
云喜也笑了,算是邀请吗?不管,我要保持庄重。
一连好几天的晚上,柿寅和云喜都在楼顶度过,柿寅给云喜带哇哈哈饮料,自己喝雪碧,他们眺望广州塔,俯瞰楼下的街景和市巷,柿寅看到自己白天工作的工厂就在眼前也很讶异,忙指给云喜看,云喜装作很惊讶,柿寅一摸脑袋,直言自己那段时间每天把晚上当白天干,十一二点了还在露天的厂区修理机器。
“咱们大人的痛苦,希望你永远也不懂。”柿寅摸了摸云喜的头,仰头将雪碧一饮而尽。
云喜耸耸肩,喝了一口哇哈哈,“我才不是小孩子。”
“是吗?在我眼里你们都是小孩子,巧巧也是小孩子,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在她妈怀里睡觉呢。”
“是大人还是小孩子,不是看年龄,而是看心态。”
“哦,怎么说?”
“有些人看起来是大人,可是想法却很天真,有些人长得像个小孩,但心思比谁都成熟。”
“不能把年龄当作一个人了解多少知识,掌握多少人情世故的唯一,至少不能不关注他的内心到底更多以小孩还是大人的视野看问题。”
柿寅很意外却又很不意外地看向这个姑娘,虽然姑娘脸上青春洋溢,稚气未脱,但眼神充满坚定,他并不讶异于她能这般与他分享她对这类问题的见解,这是这几天以来她常常带给他的的印象,那便是她虽很年轻,但善于思考,对很多问题颇有见解。
但是,当她每每在谈话中展露自己的见解和观点时,他却总能被她的文字力量所打动,那话语中的气质和魅力在柿寅的同龄人中都很少见,于是他便对她的过去产生了好奇。
对一个人的好奇和融洽的交流氛围可以让聊天继续,醉人的夜色和远离白昼的焦虑可以使聚会持续。云喜和柿寅就这样聊着人生哲学,却是不深又确是在这工厂之中少有人谈,夜夜都来但确是一到时间点到好处。
云喜在这一场场的交谈中,渐渐放下了对他独有的局促和羞涩,她知道这个男人有自己对人生的困惑,也知道她的谈吐在他心头激荡起不小的力量,虽然他一次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惊讶,但从他话题的深入和广泛,与她交谈时的克制和缓和,她能感受到她在他心头的位置。
我是重要的。她想。
光是就这么一点,她就感觉到无比幸福。
在她喜欢的男人心里有位置,只会让她更爱他。
同时他也改变了她,在她了解了男人的想法之后,她自己也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像成熟的想法看齐,曾经的那套青涩的想法也能得到打磨,她同样欣喜于她的成长。
可是有一天,柿寅在楼顶对她说:“云喜,恐怕我以后不能上这来了,我得竞选厂里的管事,估计就比较忙了。”
云喜很落寞,但还是咧着笑:“好吧,我知道了。”
“临走之前,我把这些都给你。”
云喜接过,两排哇哈哈。
完了,更伤心了怎么办。
不能哭,哭出来叫人笑话。
柿寅倒真是有些舍不得,毕竟这么多天跟云喜聊人生哲学,自己早就已经把她当朋友了,可是他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早日竞选上厂里的新管事,就一定要付出比他人多的努力才行。
柿寅看着低着头不说话的云喜,有些不忍:“你别那啥了,你不是说,都是缘分。”
云喜点点头,还是没说话。
柿寅摸摸她的头,安慰她:“我改天请你们吃饭吧,叫上巧巧,嗯?”
云喜还是没说话。
……
从那以后,他就真的没来过。
她站在顶楼,抿着哇哈哈,有些手足无措。
顶楼不再开心了,她也很少去了。
巧巧和阳鸣他们聚餐聚得勤,大多数时间云喜选择和他们一起。巧巧和阳鸣依旧每天插科打诨,每次巧巧都说不过阳鸣,生起气来还得要阳鸣哄,巧巧没过一会儿又轻易原谅阳鸣,和他说说笑笑。这几乎成了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
华林依旧是眼睛长在她身上,但总是很积极地对云喜说一些好笑的笑话和故事,巧巧听过总是哈哈大笑,也正好缓解云喜听到不觉好笑华林发生自己又冷场的尴尬。
“话说,云喜。你身体好没,就吃麻辣烫?”
云喜被这一问吓得都快忘了之前不来时找的理由。
在三人关爱的眼神下,云喜淡淡地憋出几个字:“要静养,无碍。”
……
这天,云喜正要结束一天的工作,却听到工位旁的两个人一直在唧唧歪歪。
往日里她们叽歪惯了,云喜都不当回事,可是今天,她居然听到了柿寅的名字。
“听说了吗,草芳早有对象!之前那谁还想给她找对象,幸亏后来没找,不然白费力!”
“真是昨天咱俩在街上碰的那个?”
“千真万确!有人可看见他和草芳抱在一起,手牵到一起,后面那个拐巷……”
“啧!现在的小年轻!叫甚名字?”
“隔壁厂的,柿寅吧?听别人这么叫!”
“他在那厂干甚事?”
“那不知。”
“别是个攀附吧。”
“哈!!那真真笑死人!”
……
“云喜,下班了,你干啥去。”巧巧喊住往厂门飞奔的那个背影。
“寄信,我寄信去,先走了。”云喜扯了一个谎,飞快地走了。
他是怎么回事,现在真想问问他,他是草芳的对象吗,为什么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草芳姐也整天跟个没事人一样,可是,他们是一对?还是八卦的人看错了,她们造谣,瞎凑对,瞎点鸳鸯谱?可是在一起了,又是什么时候呢?跟自己说不再来顶楼以后?云喜感到头昏欲裂,她真是病了,心里的这个病埋得如此之深,发作得却又如此厉害,自己没有本事说出口的爱情,只能拱手让给其他的人,她甚至连思恋的人的面都见不到,自从楼顶一别后,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
她想念他,想念他俊秀的容颜,磁性温暖的嗓音,也想念他的言笑,他看向她时眼底的柔波。
至少在那时,她以为他喜欢她。
她的头太痛了,已经无法思考。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看到这个躺在地上的小姑娘议论纷纷,晶姐从旁边经过,往这一瞧,这不室友嘛,忙着给她架着回了寝室。
那一夜,她做了很久很久的梦,她梦见她和柿寅结了婚,她成了一个家庭主妇,柿寅很爱她,可是有一天,柿寅从外面带来了一个女人,她抬头一看,正是草芳,柿寅说你离开吧我把什么都给你,她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求在你身边,她跪着说草芳冷冷的看着她,冷冰冰的语气没有一丝怜悯,抬起她的下巴告诉她自己和柿寅孩子都有了,你识相的话就知道快点离开。她崩溃了问为何要这般纠缠她,搬起身边的电饭锅向她砸去……梦的最后她带着手铐,穿着囚服,柿寅西装笔挺,一脸冷漠地走到她面前,对她说我永远讨厌你……
她被噩梦惊醒,身边已有几道关切地目光。
巧巧握着她的手,眼睛里满是担忧。
“高烧退了,没事了,云喜。”晓曼摸摸她的额头,关切地说。
“下次可注意点,别在大马路上晕倒。”晶姐总是这么犀利,但其实她是关心的。
她缓了一会儿,喝了几口巧巧热好的粥,又想起了那个梦。
她眨巴眨巴眼睛,低头看了看粥。
这一碗粥,怎么会是灰色的呢。
……
旧疾复发,云喜知道这是暂时的,也没告诉任何人,病好了依然开始自己的工作,隔壁工位已经开始其他的八卦了,最让云喜破防的,当属于她无意瞥到草芳的时候。
她还是那么优雅,衣着恰到好处,显示出不合乎她年龄的成熟,可她管事的工作又恰恰需要这般的震慑力。
一天十几小时,云喜会忍不住偷瞄她几眼,她的一举一动着实令人欣赏,令人喜欢,也值得令人爱慕,令人眷恋。
在云喜的心里,她到底不希望愧对与谁,也不希望自己的感情抵触到谁,所以她打心眼里排斥那个梦。
既然成为不了幸福本身,那就祝福幸福。
她对柿寅和草芳给予了祝福。
草芳也成为了她所追逐的,所膜拜的角色。这不得不视为另一种对柿寅的爱,只是当事人不会承认罢了。
云喜一直以为自己看透了。
直到那天,她在路口看见胖男人把草芳扯住,二人又进入巷子里风流。她从巷子里跑出,大口大口地呼着气。
她感受到了一种无名的愤怒,接着是一种狡猾的庆幸,接着是一种自愧的悲哀,接着是一种伤心的无奈,原地踟蹰两分钟,索性回去好好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家庭主妇或许并不最为可恨,因为情人用情不一。
她要守护好柿寅的赤诚,在跑起来的风声中,她听见了使命的召唤。
……
两天过去了,云喜终于抽丝剥茧,理出了事件的基本头绪,并在之前的逻辑中,发现了巨大的漏洞。
柿寅不一定是草芳的对象,这只是一桩没有人证物证只有说辞的谣言,是不能见于真正的阳光之下,只是口口相传的八卦之人的无聊谈资。查处这一漏洞,给了云喜极大的希望。
草芳与那胖男子定是又有所交易,据自己所听,胖男子给草芳订单的机会,所以草芳作为管事才能接其他厂管事接不到的订单来存活,况且现在外传其他厂前途和员工待遇不知比二厂好多少倍,草芳的优势仅仅在几件大订单上,因此胖子谈订单给草芳,草芳和胖男子才是对象关系,并且这种关系一定存在较长之久。
另外,云喜大胆推测,此番草芳的请客惊讶众人一方面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请过员工饭,一方面也是因为外传的年度员工表彰大会,草芳希望她能获奖,先请饭赢得信任度,再谈其他。虽然前几年草芳得了奖,但今年的竞争对手毕竟来势汹汹,她这种人都不得不严阵以待,摆正态度,又考虑到她有胖男子当王牌,所以才会在谈话中提及以后还是要靠他多多担待。
想到这里,云喜瞬间觉得冷汗直冒,这样的竞争残酷又阴暗,也实在想不到这种人如此表面。
至于胖男子究竟是什么身份,能够谈到这么大的订单。云喜想到胖男子之前说拿钱拿权这句话,想必此人定是有钱有权,搞订单的能是什么人物,只能是大老板了,暂且假设此人是厂子里的大老板,可是这有一堆厂区,还在任的大老板估计有好几十个,不大好找。当云喜本以为这条线索已经断了的时候,却发现街边的旧报亭有报道厂子新闻的报纸,这些报纸多半是记者对厂子老板的报道,云喜翻了两张,运气好,倒真翻出一张来,上面的男子体态偏胖,系一新款皮带,带眼处是金色,上半身是白灰条纹衬衫,下半身是灰色西装裤,这是一张厂长坐着与记者交谈的照片。云喜一看,鸡皮疙瘩立刻竖起来,就是他!
报纸上赫然几个大字,“零件厂厂长!”
事到如今,云喜感觉自己像掌握了什么头版头条新闻的小道记者,只是没有什么与人倾吐的必要,没人真正关心一个厂长和一个管事谈恋爱吧,而自己这么努力,只是想查明柿寅和草芳真的没关系。
一圈下来,自己唯一的收获,就是想说服自己,安然享受柿寅和草芳不是一对儿的愉悦。
她曾经的日思夜想,又一次强势的闯进了自己的生活,但这一次,她不再想在幻象中拥抱他,她想切实的拥抱他,感受他宽阔的胸膛和肩膀,将结实的手臂围在自己的腰后,感受他身体的温度,她只想要一个真实,并且尽快,这种失而复得,云喜不想他再被任何人夺走。
找个时间去厂里找他,就和他说。云喜是这么想的。此后,云喜找过柿寅几次,但都没有见到,正当云喜十分心急的时候,她竟然和柿寅在街上偶遇了。
虽然之前已有类似的相遇,但是云喜这次没有害羞与尴尬,而是一心想探明心上人心意的激动和好奇。
柿寅显然也看到了她,他还是那么帅气,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说:“云喜,好久不见。”
语气的冷漠使云喜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多看他几眼,却心碎地发现他疏离的眼神,他的步子挪动着,似乎更想低头走路。
半个月不见,怎么会生疏成这样?在马路上遇见很让他讨厌吗?
“柿寅,我想问你个问题。”
柿寅摆摆手,好像没有听清:“再见。”
云喜忙拉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别走,就这一个问题,就一会儿。”
柿寅被拉住衣袖更加烦躁,几乎是甩开了云喜的手,云喜被吓了一跳,向后几个趔趄。
“问。”柿寅低着头,看不出脸上的表情。
云喜强力地忍住眼泪,心痛无比:“你有对象吗?“
“不关你的事。“
“有人说草芳是你的对象。“
“谁。”
“他们说你和草芳是男女朋友,你和草芳在一起,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就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在一起的!”云喜几乎是喊出来的。
柿寅也爆发了:“你说的都对行了吧!没完没了了是吧!”
云喜大惊,不敢面对眼前的男人。
柿寅冷静下来,低声说了一句:“就是在一起了。就是男女朋友。我真不知道,这有你什么事。”然后走了。
云喜蹲下来,她感觉自己的头好痛,好痛。
……
回到寝室。
已经经历了这么多,云喜已经能越来越平静的接受事实了,但是今天柿寅说草芳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脏还是好痛。她不明白,之前的事情不是说明草芳和厂长是一对,为什么柿寅却说他和草芳是一对。莫非是,云喜惊醒过来,草芳脚踏两条船,一边傍上能拉大单的厂长,一边和柿寅谈恋爱。
她痛恨,为什么还会有如此贪心的人,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红的眼睛,她决定势必要给这种女人一个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