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大雾四起，梦境又现。
那是，仁宗九年的冬天
紫宸殿内的地笼烧得正旺，殿里温暖如春，与殿外完全是两个世界，在殿内伺候的侍从们也是极舒服的，不必在殿外忍受冷风吹袭之苦。
楚玖还是一如既往地埋头批阅成堆的折子。
这些折子都是从凤鸾殿送过来的，每回群臣上朝递折，都会先送入凤鸾殿让女帝过目，再送往紫宸殿让太子学习。
紫宸殿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到折子的翻动声，无人敢有响动，毕竟，这殿里的正主可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咦，这是哪个府上的小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殿门口走来了一个小女孩，侍从伸手拦住了她，小女孩看起来才八九岁那么大，穿着绛色织锦斗篷，就这么从白雪红廊中走来，帽檐外的一圈白狐狸毛顺滑光亮，没有一丝杂质，露在斗篷外的瓷白小脸瘦瘦弱弱的，但五官却异常精致。
灰黑的远山眉似清墨晕染，晶亮的桃花眼里泛着水光，挺翘的小鼻子冻的通红，让人心生怜惜。
侍从脑中突然就想到了一句话——唯有牡丹倾国色。
这是哪家的小姐，怎么从未见过，这般小的年纪就能把绛色穿得这样合适，是真的有倾国之貌啊。
只是在这宫里，可不能有半分心软，侍从们上前拦住了清漪。
清漪没理会侍从，她不爱与人言语，很小的时候大病了一场，比旁人开口晚了些，成为了帝都的笑柄，后来病好了，会说话了，清漪却觉得没意思，倒不如不说话的时候省事，因此清漪鲜少开口。
清漪本来是想去凤鸾殿给女帝请安的，来宫里也有几日了，除了入宫那天匆忙见了女帝一面，后来还没去给女帝请过安，不管永昌候府多么得圣心，也不能这么没有分寸。
清漪随着宫女们去凤鸾殿，要先穿过宫里最大的湖，阖宫上下都称这湖为广陵湖，湖上又有一个小岛，唤作寒香岛，清漪经过广陵岛时被这雪中美景迷住了眼，穿进林子瞎走了一会，转头发现自己早与那些宫女们走散了，清漪倒也不慌，随便寻了个方向走着，没多久就看到了一处回廊，这条回廊与来时那条不大一样，显然就不是回去的路，但也好过一直在梅林里乱穿，实在是太冷了些。
说来也是奇怪，走了这么久，也没在这条路上看到一个宫女内侍，但回廊上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就说明这是有人通行的。
又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清漪在回廊尽头看到了一座隐藏在大雾中的殿宇，那殿宇在雾中若隐若现、庄严磅礴，让人望之生畏。
是什么样的人会甘愿住在这样压抑的殿宇之中，清漪如是想到。
再走近些，清漪才看清那匾额上端正的题字——紫宸殿
啊！祖父说了，在宫里最不能得罪的，就是紫宸殿里的那位女太子......
“怎么了？”
殿内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楚玖刚刚就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正好看折子乏了，就起身活动活动身子，对着殿外问道。
“殿下，是奴才们办事不力，惊扰了殿下。”
侍从们赶紧跪在地上磕头认罪。
“何事喧哗？”
楚玖行及正厅，背手而立。
“回殿下，不知从哪里跑来了一位小姐，似乎是迷了路。”
“嗯？”
楚玖倒是想瞧瞧，是哪府上的小姐胆子这么大。
侍从们见楚玖上前，纷纷退让至两边。
楚玖这才看到站在他们身后的清漪。
那小姑娘站在高高的门槛前，端着双手，站得笔直，顶着一张惊为天人的小脸，立于雾雪朦胧之中，清澈的眼里满是惊艳之色，显得有些呆愣，倒是个难得一见的小美人。
见楚玖过来，清漪抬起头，就见眼前站着一个身穿鸦黑锦缎暗纹宫装的少年，少年一张脸清俊凌厉，无形之中给人一种十足的压力感。
清漪泛着泪光的桃花眼亮晶晶的，粉唇微抿，满是委屈地唤了楚玖一声，完全忘了什么紫宸殿，什么女太子。
“哥哥，冷。”
清软怜弱的声音钻进楚玖耳朵内，楚玖心头像是拂过一朵棉花，冷漠的外壳一下次被击垮，也不是没见过好看软糯的孩子，怎地今日这么心软了。
“哥哥？”
楚玖轻笑了一声，脸上也不再是那么冷漠了，心想果然还是个孩子，以为穿了男装就是哥哥了。
“叫姐姐。”
楚玖俯下身，手指抚了抚清漪瓷白的小脸，跟看起来一般的滑腻。
“哥哥。”
清漪坚定地说，坚持着自己的称呼。
“小傻子。”
楚玖放弃了纠正。
楚玖自己都没发现，她让清漪唤的是姐姐，而不是殿下……
“你是哪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楚玖牵起清漪的小手将她领进了殿内，这紫宸殿可是许久不曾有孩子踏入了。
掌心的小手冰冰凉凉的，五指纤细修长，莹白无暇，当真是娇养出来的世家小姐。
紫宸殿内的宫人惊讶地看着楚玖把清漪带进了殿内，殿下最不喜欢被人打扰，尤其是这般大的孩子，还以为殿下就算不罚她也会将人打发走，没想到竟把人带进了殿内，还牵着那小姐的手，这可真是奇了。
“永昌侯府，沈清漪。”
清漪扑闪着眼睛仰头愣愣地看着楚玖，牵着自己的手很温暖，掌心有几颗茧子，大哥也有茧子，是习武的时候长出来的，看来这位哥哥也习武。
“永昌侯的嫡孙女？母皇前几日领进宫的那个？”
“嗯。”
清漪乖乖地回道，心里却反应过来，母皇？这大哥哥难道就是那女太子？清漪再次细看了一番，真是姐姐呀，祖父还说太子殿下脾气不好，进了宫不能惹太子殿下，可是殿下明明很好呀，祖父又在骗小漪。
殿内比殿外温暖好多，清漪身上一下子就温暖了起来，楚玖替清漪解了绛色斗篷，露出里面杏白的袄裙，领边用银线绣着朵朵绽放的梨花，清雅别致，发间戴的是一支南珠流苏钗，这一身穿戴显得清漪有些楚楚可怜、天真无辜，好像一只弱小无害、未及世事的小兔子。
是了，这北楚只有皇室中人才会有南珠，然而帝宫中无人佩戴南珠，母皇和自己都只戴发冠，这阖宫的南珠就都被永昌侯讨了去给自家小孙女。
到了内殿，楚玖将斗篷递给身边的公公小全子，小全子麻利的接过斗篷挂在一旁，又叫人端了热茶点上来。
殿下居然亲自动手帮人家解了斗篷，今天是什么日子，殿下居然这么有耐心。
楚玖将人安置在塌上，与清漪相对而坐。
“沈清漪，河水清而涟漪，很适合你。”
楚玖看了看清漪清澈似有水雾的双眸说道。
“姐姐呢，姐姐叫什么名字？”
“小姐该唤殿下的，而且殿下的名讳可不能随便问。”
小全子在一边提醒道。
这小姐的胆子也太大了点，二殿下都未曾唤过殿下姐姐。
“无碍。”
没成想楚玖罢了罢手，小全子惊讶之余也不再多言。
“楚玖，是“贻我佩玖”的“玖”吗？”
清漪双肘撑在茶几上捧着下巴问道。
“嗯哼。”
楚玖挑了挑眉，她听闻，永昌侯府的孙小姐生来愚笨，眼不识人，口不能言，长至三岁才开口说话，又因体弱多病没去国子监上课，自小不得世子夫人喜欢，好在有老侯爷袒护，可如今，这丫头分明已经熟读了诗经，看来，传言也不可信。
“你倒是懂得挺多。”
清漪笑而不言。
“伺候你的丫鬟呢？怎么没跟着你？”
“跟丢了。”
清漪老实地说。
“还记得自己住哪个宫吗？”
清漪摇摇头。
清漪进宫后就没怎么出过住所，宫里的一切对清漪来说都很陌生，清漪又记不住人，对身边的人一无所知。但是祖父说了，要乖乖呆在宫里的。
“算了，小全子，你去打听打听，找人来接她，先让她在这待会吧。”
许是从未见过如此干净好看的孩子，一向只心系政务的楚玖难得想要放松一会。
正好有宫人传了小食上来，满满当当的摆满了小几。
“想吃什么？”
楚玖来了兴致，试探性的拿起一块芙蓉糕递给清漪。
清漪就着楚玖的手咬了一小口就拿手挥开了糕点，皱起了好看的眉头。
“不好吃，不如侯府做的好吃。”
清漪这话倒也不假，永昌侯府可是这帝都最有钱的人家了，府上的厨子也来自天南地北，做出来的东西新奇而时新。
楚玖觉得颇有乐趣，极有耐心的一一给清漪递糕点，到最后这一桌的糕点除了那碗豌豆黄，其余都只留下了一个小牙印。
“你倒是挑剔的很。”
楚玖捏了捏清漪的小鼻子，这细腻的触感实在叫人爱不释手。
“哼！”
清漪轻哼了一声，这桌子上的茶点只有那碗豌豆黄是自己爱吃的，但是自己还是很给面子的每个都尝了一口。
“脾气还挺大。”
楚玖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从殿外只能看到楚玖背对着门口抖动的双肩。
“咱们殿下可好久没这么笑过了。”
门口的侍从唏嘘道，还以为殿下会生气呢，不想非但没生气，还难得地笑了。
“可不是嘛，自女帝立了殿下为太子，殿下可没少受人非议，说到底殿下也还只是个十一岁大的孩子罢了，这小小年纪便每天都是诗书礼乐天下事，可怎么开心的起来。”
一旁的老嬷嬷也不禁感叹。
“这位小主子可真是有福气，能得殿下喜爱，殿下还从未对谁这么有耐心呢。”
“是啊。”
“殿下，寻到这位小主子的婢女了。”
楚玖正想找些小玩意给清漪把玩，就听到小全子在殿外禀告。
只见小全子身后跟着一黄衣婢女，低着头半掩在小全子身后，看着大概也就十三岁左右，面容倒是清秀可人。
“带进来吧。”
楚玖愣了愣，没想到时间过的这么快，莫名有些不舍，但还是让那婢女进来带人，做了这么些年太子，楚玖早就习惯了随时到来的断、舍、离。
“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东珠规规矩矩地向楚玖行了礼。
“你是小丫头从侯府带来的婢女？”
楚玖收起了一身随和，冷声问道，这才是楚玖一贯的行事。
“是。”
东珠听着这冷冷的质问，不禁开始惶恐起来。
“怎么连个人都看不好，丢了这么久也不知道通报一声？她身边就你一个伺候的人？”
今日小丫头若不是恰好寻到了紫宸殿，还不知道要在宫里绕多少圈子，这帝宫这么大，有人居住的宫殿却不多，若是去了那些偏僻而无人居住的宫殿，怕是半天都见不到一个人。
“回殿下，漱玉殿里除了奴婢还有宫女八人，宫女们说是去找小姐，只是这么久了也没人找到小姐，我们家小姐又、又…”
东珠害怕地跪在地上颤抖着身子，北楚人人皆知这宫内最不好惹的便是这太子殿下，今日小姐误闯紫宸殿，不知道能不能逃过这一劫。
“又什么？”
“小姐自小便记不得人，勉强能记住奴婢，只是，奴婢、奴婢也迷了方向...”
“自己办事不力，还想把错往主子身上推？拖下去，杖责...”
既知道主子有这样的怪癖，更应该时时看着，这般大意如何能伺候的好主子。
“等等！”
清漪着急地扯了扯楚玖的袖子，东珠是母亲赐给她的，从小陪着她一起长大，情分不浅。
“殿下恕罪，饶了奴婢吧，奴婢今后一定看好小姐。”
东珠不想太子殿下竟真的这般狠戾，不停地在地上磕头认错。
“小傻子。”
楚玖不争气地瞪了清漪一眼，这样的丫鬟，若是在自己身边当差，死了多少回都不知道了，但是小丫头看起来很信赖她的丫鬟，今日若罚了她，她该要生气了吧。
“起来吧，下不为例。”
“多谢殿下开恩。”
东珠松了一口气，赶紧起身对清漪说：“小姐，我们回去吧。”
清漪看是时候回去了，于是便挪下了塌，东珠很有眼色的拿过旁边架子上熟悉的绛色斗篷给清漪系上。
“奴婢先带小姐告退了。”
东珠小心翼翼地对楚玖行了礼，听到楚玖说嗯后，起身扶着清漪出了紫宸殿。
清漪跟着东珠回了自己的宫殿，具体叫什么殿，清漪进宫时没仔细看过，所以还真是记不起来，刚刚听东珠说是什么来着，哦，漱玉殿。
－－－－－－题外话－－－－－－
想看樱花，不想跟别人看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