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年少仗剑平不义
“我不懂, ”左月生茫然看着迷津中的舟子颜和兜兜远去,“座城,不也曾剑斩太虞吗?”
他还记得那日在酒馆的血上涌。
时有仇薄灯, 有陆净, 还有他。他们围着一盏蜡烛, 一个不靠谱的和尚说鱬城的往事,说那太虞氏少族长嘶吼着咆哮着, 说自己是未来的天牧者, 说空桑千万载力如浩海, 也说鱬城百万凡百万兵, 说鱬城满城着刀甲。
说座城的, 与修仙者相比卑如蝼蚁的凡在那一刻奋不顾身。
用菜刀, 用剪刀,用牙齿,用所有荒唐可笑的武器。
修为最高的鱬城城祝已死,再无一可与太虞少族长相抗, 他肆意横斩,携鱬鱼破破围而去,直到城处,遇到了打暗影中飞出的剑光。
尸如山血如海,最剑照二洲。
其悲至此, 其烈至此。
么烈的一座城, 初能够百万一起奋力起身的城,怎么就被困在冷雨中日复一日磋磨着, 磋磨到夫妻间口角相向悔意横生,磋磨到正值壮年的吞金自杀以身饲鱼?
初的那一剑哪去了?
“鱬城剑斩太虞到底是什么时候?”
娄江突然一把抓住不渡和尚,近乎失态低吼。
“说啊!说!”
“归已三二年, 昭月二日。”
归已三二年,昭月二日。三二年……
娄江松开不渡和尚,踉跄退了一步,浑身生寒。他记得个时间,他记得!他曾无数遍阅览过另一的轨迹,透过简单的文字想象那个在某一刻的意风发,即嫉妒又向往……他看了那么多遍以至于最那数字都烂熟于。
山海阁弟子宗卷载:归已三二年,昭月二日,舟子颜归乡探亲。
距今约莫百年。
时岁的流逝要很久才能在修仙者身上看到痕迹,入了仙途,修为稍有所成,衰老就会很慢。修仙者的“年少”与“年老”和凡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归已三二年,舟子颜悟道。娄江不知道,他返回鱬城时,是否也带着荣归故里衣锦还乡的意风发。
那一年,他六岁。
百年,娄江再次见到舟子颜,他依旧面容年轻,甚至还会掩面欲走,被陶长老呵斥的时候,神态腼腆局促。娄江读了他那么多年少风华,里也下意识就觉得,他还是初那个六岁荣归故里的,没有意识到,时间早已经过了百年。
一百年。
一百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一个天才和一座烈如炽火的城,变成如今的模样?
娄江推开其他,朝快要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舟子颜冲了过去。
“娄江娄江!”
背左月生他们在喊,娄江全然没到。
他在舟子颜的虚影即将消失之前,一把抓住了年轻城祝的衣领,歇斯底里吼:
“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就变成了个样子啊?
他最嫉妒的,也最崇拜的。
指擦过衣领,娄江被一股力量席卷,撞进了一片混沌里,等再次醒来,他跪在一间略微有昏暗的净室内,头顶传来一道熟悉的苍老声音:“子颜,你太冲动了!我不是给了你聆符,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再不济,你也该把带回山海阁,让山海阁来处理!”
“可他会死吗?”
娄江到舟子颜的声音响起,压抑而低沉。
“交给山海阁来解决,他会死吗?”
他抬起头,看到了面带怒容的陶长老,熟悉而陌生。
娄江熟悉的陶长老是个有不务正业的老,整天在阁里阁外转悠,毫无架子。然而舟子颜记忆里的陶长老,则显得更加年轻,更加冷硬严肃,不抽烟也不风雅,更像传闻中曾镇守不死城数百年的山海阁顶梁柱。
“老师,”舟子颜轻声问,“山海阁会杀他吗?他会死吗?”
陶长老沉默,许久不答。
“他不会死!”
“你们不会杀他!”
娄江感觉到舟子颜的藏在袖中颤抖着,他竭尽全力克制着自己,维持着对老师该有的尊敬。
“他是太虞氏少主,未来是天牧之首,你们不会杀他!”
“可他说什么?几件神器,几万黄金,就够赔我鱬城一条鱼,说什么一一口棺材二两,就算把全城的杀光了,两百万两黄金,他太虞也赔得起!说什么一条鱼而已!”
“就算是一条鱼,那也是护我鱬城千年万年的鱼!”
他笔直跪着,胸腔里却沸腾无穷无尽的愤恨,鱬城比之百氏,有若萤火比之日月,如此微小如此渺茫,可萤火也敢沸腾,一若城池之内百万的奋不顾身,一若六岁的少年抱剑,积蓄着怒龙般的一斩。
“……你又何必非要在鱬城杀他?”陶长老说,“你明明可以在城外杀他。”
“老师啊,鱬城活着,就是么一口啊。”
舟子颜轻声说。
一口谁杀城中之鱬,谁必死城中的。
鱬鱼数以亿万计,可每条鱼分开都很弱,只有汇聚在一起才能照亮山河。他们要护所有的鱼,就得守着口。
“今天百氏不死城中,明天就有千氏!万氏!鱬城……就没了啊!”
寒风穿堂,陶长老重重叹息,负而去。
“你样,护不住的。”
护不住?
为什么护不住?
明烛一腾,画面一转,娄江只觉得自己,或者说舟子颜,又一次跪在了面上,重重磕头。他用的力如此重,以至于附着在他记忆里的娄江都感受到了那种刻苦铭的痛意。
“弟子疑百氏私改日月之轨。”
“弟子肯请山海阁问询空桑。”
一字一叩,满座静寂。
“子颜……求阁主与诸位阁老,问询空桑,彻查天轨。”
他抬起头,一字一句声音沙哑。
娄江见到了阁主,见到了白发苍苍的诸位阁老,见到了许许多多或严厉或慈祥的长老。舟子颜一位一位望过去,他们或别过头,或眉峰紧锁,或摇首叹息……从未有过那么冷的穿堂风,冷得的血和魂一点一点凉下去。
“子颜,”最阁主开口了,声音很慢,“太虞原本是要鱬城交出你的。你知道吗?”
“弟子知道。”
舟子颜的头一点点垂了下去。
“弟子知是山海阁护我。”
“虽然初司天之盟约规定,若仙对日月之轨有异,可问询空桑。盟约迄今,仙共问询空桑三次,每一次都是数洲血战,生灵涂炭。”阁主沉声,“你可知道?”
“子颜……知道。”
“那你可明白?”
娄江明白了。
明白了为什么连左月生个少阁主都不知道鱬城曾剑斩太虞氏,明白了为什么舟子颜在六岁之就杳无音信,明白了百年来宗内完全不提个。
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仙统二洲,各洲城池百万,城池与仙契,此每座城的城祝印都由各洲仙统一铸造。城池向仙纳贡,仙则在灾厄之时,出护城池。除此之外,各洲城池遇到一城之力无法抗衡的不平事,也会向仙寻求帮助,请仙主持公道。
鱬城便是么一座城。
像清洲的其他城池一样,同仙签署了城契。
太虞氏借自己在百氏中的权力和位,更改日月出行的路线,鱬城日渐少雨渐小。日月出行,其轨本就复杂莫测,高天之上只需要一小点极细微的偏移,就足以引起面的生死变幻。太虞氏就是掐准了种改动太过微小,在整体日月轨迹没有异动的情况下,山海阁绝对不会愿意问询空桑。
改天轨只是一族之所为,但查天轨却要查所有空桑百氏。
一边是一座凡城,一边是百氏空桑。
孰轻孰重,孰与权衡?
于是城契也只能作一声叹息,世界的公道本来多就是一纸虚言。
独年少才会真。
“……子颜明白。”
“子颜不怨,请辞山海。”
辞山海,归鱬城。
……………………
“子颜,你疯了!”陶长老死死抓住断剑,剑刃切开了他的血肉,鲜血滴落到面,“你到底做了什么!谁教你种邪法!”
幻阵里千万道飞虹,千万道流火,水墨般的街道与房屋被撕扯,被燃烧,被抹去,又被复生。站立流光正中央的年轻黑发成霜,他瘦削而苍白,仿佛一身的血都在迅速流走,化为数不清的盘绕他着的绯红鱼影。
鱼影从他的胸膛,他的脏里游出来。
他站在那里,展开双臂,成了血肉的鱼巢。
随着群鱼游出,他的息迅速以某种可怕的速度暴涨,拔高,变得前所未有的危险。陶长老对那危险浑然不觉,一直凝如铁封的神情破碎,露出掩饰不住的焦急和恐惧:“你到底做了什么!”
城祝可以通过城祝印借用城神的力量没错,但舟子颜此刻的变化,已经超过了通过城祝印借神力的范畴!
“老师,鱬城都点过命鳞的。”舟子颜轻声说,“您知道命鳞是什么吗?”
“鱬鱼把的命魂赋予我们,点过命鳞的,就成了一尾游鱼,死才能循鳞火的指引,回到鱼群里。”
“但是反过来,如果愿意也是可以把命借给鱼的。”
是以城吞金自杀,以身饲鱼。
他们将之称为“还命”。
鱬鱼佑我,赐我鳞红,我以命还之。
而他是修仙者,他可以修炼,他百年来日以继夜修炼,以自己的灵识和修为来供养整座城的鱼。
“老师,我撑不了太久,可我要是死了,座城怎么办呢?”舟子颜的眼睛空洞洞,“鱬鱼怎么办呢?”
“混账!”陶容长老逆赤流而上,鱼鳞割开他的血肉,白发如燃,“你杀得了我,杀得了其他,你杀不了仇长老,你做的一切还是白费,你个蠢货!太乙那边我去说,百氏那边我去问!真想救座城,你就把仇长老放出来!”
“我知道,”舟子颜轻声说,“那个说过,我杀不了他。”
“所以,他自己来了。”
鱬鱼把他的力量还给他,他变得前所未有强,可他正在迅速老去,那种老去是从灵魂里透出的疲惫和绝望。陶长老终于意识到横亘在他和生之间的是什么了。
是百年岁月。
百年对仙来说弹指一挥间,可对凡来说却够了。
够一代与一代生死诀别,够祖辈的愤慨成为往事,够苦郁冷了热血,够一个在绝望里不顾一切。
“老师啊,”舟子颜苍白笑起来,“负恩负义,孰与权衡,生也算是懂了。”
他自虚空中抽出了第二把剑,带着一身血一身火朝陶长老冲了过去。光线扭曲,世界颠倒,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放声悲歌。
“期我以日月,日月不至,我之奈何!”
“期我以四/风,四/风不至,我之奈何!”
年少仗剑平不义,而今俯首求权衡。
我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