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山色正好,且去逍遥
枎枝沙沙作响。
栖息在远处的金乌探下个巨大的脑袋, 就啄黑衣白冠的青年。青年一掌拍在它的长喙上,把它推开:“一边去,今天想打架。”说, 他又古怪地笑起来, “现在可没神君护你这扁毛畜。”
金乌愤然炸开脖上的羽毛。
青年睬它, 坐在枎木上沉默地抽起旱烟,白雾袅袅腾起, 模糊了他的神情。
“石夷死了。”
他自顾自地说。
“一千年前, 御兽宗杀了它, 把它炼成了镇韦风风穴的石碑。西洲洲志大书特写, 人人欣喜恶妖除……哈, 恶妖!它本来就是在镇守西北隅!”青年忽然又笑起来, 笑险些从树上掉下去,“好有思,斩妖除魔!好有思!”
他连说了三遍“好有思”。
长风冷峭。
“家伙就是个傻大个,长凶神恶煞, 脑子除了石头就是石头。它连些野祠是为它建的都知道,又哪里知道些人牲是为它杀的……它记你让它守西北隅,教它什么时候启风穴,什么时候关风穴。然后就是想见你。”
青年轻笑一声。
“你,石夷什么都懂, 听你的话, 老老实实地守风穴,觉守住风穴, 就能等到你回来。结果呢?你回来了,他死了。到头来能见你一面的,居然是恨你的月母经女……石夷是没么听你的话, 是是就能见到你了?”
枎木上空空荡荡。
神枎非桑,神君在。
青年慢慢收敛了夸张的笑容,敲了敲琥珀烟斗,敲出一点暗红的余烬,点暗红向下落,在风中闪烁了一下,然后熄灭。
无声无息。
“算了,没思。”
他松开手。
烟斗掉下去,青年站起,手掌一翻,出现了一团微弱的火光,另一手按在神枎上,枎木枝干的金色符文清晰地浮现出来。他没什么表情地令手中的火团一点一点融进枎木中,眼瞳转化为一片冷翠。
团微弱的火被古枎中心的机一层一层裹住。
直到见。
“我欠你了,”青年收回手,冷风吹动他的衣摆,“我们扯平了。”
他一步踏出,走进风里。
到了日出的时刻,金乌展开双翅,载太阳向天空飞起。覆盖百余里的神枎树冠一起翻涌起来,层层浪,热风浩荡。黑衣白冠的青年忍住回头,向后了一眼,枎叶玉,依稀似有白衣若雪的神君坐在婆娑树影中,眉眼带笑。
“您说,怎么到最后,大家就成了敌人?”
枎叶翻涌。
幻影消失了,树上什么都没有。
他转离去。
再回头。
……………………………………
柳阿纫早早地起了。
枎城成为第二个金乌栖息之地后,山海阁快就派了几名阁老许多弟子过来,主是为了照神枎金乌。为首的阁老姓陶,就是曾经驾飞舟来接走仇薄灯、左月陆净三人的一位长老。
“怎么这么快,少阁主就成阁主了?”
刚穿过院子,就柳老爷喝醉了,又在扯陶容长老叨叨。
陶容长老爱下棋,柳老爷棋艺好。陶容长老索性就没去住城祝司准备好的净室雅间,跟左月当初一,在柳家窝了下来。陶长老没架子,柳老爷心大,黑子白棋你往我来,人就成了好友。
这一有交情,柳老爷说话就有些没把门了。
当人家山海阁阁老的面,问左月怎么这么快当上阁主,也想想,这话多容易让人误会他是在质疑现任阁主的能耐。
“我闺女当个城祝天天忙这忙的,就够辛苦了,少阁主现在管的可是一整个山海阁,儿知道多多少去……”
“爹!”
柳阿纫过来,一边喊人过来把柳老爷拉去灌醒酒汤,一边向陶容长老赔是。
陶容长老苦笑摇头:“没。”
辞过陶容长老后,阿纫出了柳宅,步行前往城祝司。本来,当上城祝后,她就没再回柳家住了。可陶容长老纡尊住在柳家,虽然他本人在,枎城毕竟能太过失礼,柳阿纫便重回柳家以尽城池敬待仙门之礼。
“阿纫姐!阿纫姐!”
一名新成为祝师的半大孩子原本爬在树上,替捉枎木捉虫,见到她便从树上滑下来,敏捷地落到地面。
“我今天在神枎底下捡到了这个。”
他举起张纸。
柳阿纫习以为常地接过来。
枎城以前的祝师祝女在葛青炼邪法的时候,都被灭口了。新的祝师祝女课业水平参差齐,有还在牙牙学语的小孩子,也有目识丁的半大小子。柳阿纫平时除了照神枎外,还请先来教他们读书。
“上面好像还写到了仇仙长,”榆七兴高采烈地她,他现在认一些简单的字,唯独仇薄灯的名字是个例外——枎城的人都记几个年少仙人的名字是什么,“是救了枎城的位仙人吗?”
他原本想问,是在夸位漂亮的仙人什么,却见阿纫城祝脸上温的笑消失了。
“……阿纫姐?”
榆七小声问。
“胡言乱语……这群朽儒!”
柳阿纫神色难,一把将刻印《说清日》的纸撕成粉碎。
榆七茫然地她,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什么:“是有人在说仇仙长坏话?”他难以解地睁大眼睛,“仇仙长么好?怎么会有人说他坏话啊!”
枎城孩子们的认知里,没有比救了神木枎城的三位仙人更好的人了。孩童们在树下嬉闹时,争抢拿枎木掉落的小枝扮演一位神枎最喜欢的红衣仙人。有几个孩子,家里的老人曾经在送别的夜宴上敬过漂亮仙人一杯酒,就让他们备受羡慕。
“阿纫姐阿纫姐,为什么他们说仇仙长坏话啊?”
榆七还在问。
“他么好,为什么被骂啊?”
柳阿纫对孩子天真的脸庞,知该何回答。
最后,她蹲下来,摸了摸榆七圆溜溜的脑袋,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因为外面有多人,知道他真的好好。”
“这啊。”
榆七似懂非懂。
柳阿纫抬头,望沙沙作响的神枎,记起一夜枎城盛会,鼓点弦乐,喝酒起舞,最受欢迎的红衣少年靠在墙壁上,沉默地人群……喧哗热闹里,明明是天富贵花的少年,没有高兴。
时她明白为什么。
现在她隐约明白了。
“他是最好的仙人。”
柳阿纫轻声说,因无能为力而难过。
榆七她,又地上的碎纸,忽然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郑重说:“我好好读书,以后我作多多文章,我来告诉外面的人,仇仙长好好,他是最好的仙人!大家该骂他。”
柳阿纫他郑重其的脸,笑起来。
“今天多认几个字。”
“好!”
一大一小站起,走向远处的城祝司。
金乌飞进苍穹,清洲城池迎来新的日出。
………………………………
日光落进涌洲旋城的一处院落。
“百氏经按您的求将宿龙石运来了,”青灰衣衫的年轻人拱手行礼,领口上有象征空桑纪官份的日月绣纹,而袖口的山纹则表明他出于百氏中的北葛氏“家主们想知道老先到底何时起卦?”
形容枯槁的牧鹤长老坐在石桌旁,放下手中的木简,冷热地道:“三日之后。”
年轻纪官恭敬地行了一礼,又问道:“小有一解,先当初于泗水,未立三十六宿木,就卜出了位十巫之首的踪迹,为何此次此麻烦?”
牧鹤长老似睡非睡,缓缓扫了他一下。
纪官低首。
牧鹤长老将枚龟壳放到桌上,屈指一弹,暗火烧过龟壳,壳面出现几道裂纹:“既然在泗水被云梦龟卜占过方位,此次行踪,十巫之首先一步借凡俗气机掩盖了他们二人的行踪——是为‘大隐’。需借助三十六宿木,引三十六星辰之力,才能破去这大隐之术。”
“借凡俗气机掩盖自踪迹?”纪官低声重复了一遍,又一欠行礼,“承蒙先解惑。”
“是北葛舒令你问的?”
牧鹤长老忽然问道。
纪官的形顿了一下,片刻之后,他直起,对上牧鹤长老知何时睁开的眼睛,出乎料的明亮,没有一丝老态。
“是。”沉默片刻,纪官实回答。
牧鹤长老目光平静,却给一种说出的压迫感。
“是我自己问的,”纪官迎牧鹤长老仿佛能洞悉秘密的视线,“烛南大荒扩张之夜,空桑举行了一场校日日的仪式,试图将金乌强行引回次二区。然而日轨月辙铆合,说明天轨在太乙断索之前,就乱了。虽为纪官,但每一名纪官负责的日齿月轮都是有限的,所以我也知道发了什么。家主们也会告诉我们。”
牧鹤长老又慢慢闭起眼。
“此次前来旋城,我听闻,当年我空桑百氏决泗水以除十巫之首,便是您卜的水卦。”纪官再次欠,“我想说的是,果老先有何吩咐,请传信与我。”
他恭谨地退出去。
“你天赋错,在北葛氏中地位低,再过久或许能领一方之职。”
牧鹤长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为什么这么做?”
纪官停住脚步,仰起头,太阳渐渐升高的天空。
“我老师死了。”
“我亲眼他被杀死,可我当时却敢为他说一句话……”他顿了一下,眼前又一次浮起被掷出表柱跌落污泥的苍老面孔。
在太乙仇师祖断天索一日,因直言劝阻被太虞族长杀死的老纪官。
无妻无儿,死无声无息。
“后,人们发现他被剑气搅碎内脏后没马上死去,而是挣扎向表柱爬出了长一段距离。果是亲眼所见,谁也相信一个老迈的人,能在垂死之际爬出么远。他在表柱下,用手指刻了最后一行字:”年轻纪官顿了顿,“天轨正,何以正日月?”
背后的牧鹤长老没有说话。
年轻纪官无声笑笑。
“其实我知道,他写句话,是为了痛斥太虞族长,也是为了警示空桑百氏,而为了写给我。句话是对我说的……果牧天之人,自正,又何正天轨呢?”年轻的纪官拉开门,“其实我也知道我能做什么,就是觉,能什么都做。”
“你叫什么?”
“子晋。”
风过涌洲。
河山三千。
……………………………………
日后。
仇薄灯师巫洛这对“私奔”的小口,在离涌洲西部的一座僻远小城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同骡老爹的走荒队辞别了。
走荒队从一地到遥远的另一地,人数众多,非所有人都去往同一处,习惯是由老释公带领,走能经过城镇数目最多的道路。到达哪个地点附近,去往哪一地的人便自动离开,也会有一地准备去往另一地的人,新加进走荒队里。对于他们的辞别,骡老爹也觉什么。
是巧这次走荒队没有去座城的城,又加上风向紧,骡老爹敢多停留,口述了剩下的一小段路,叫韩二画成地图,标准清楚给他们,就领其他人离去了。
“你有给人家画清楚了吗?没注漏吧?”
走出段路,骡老爹还在担心地问韩二。
韩二翻了个白眼:“全写了全写了,问第几遍了您!”
“臭小子!”
骡老爹一蹬眼,扬酒囊作势打。
韩二知道他是因为罕有没把人送到城墙附近,有些安心,一缩脖子避开,道:“没什么,您就少操心了,剩下的路也就一个时辰的功夫。我留了,他们车马都错,天还没黑就到了。”
“就好。”
骡老爹放下心,转头望起前面的路。
涌洲西部多山,越往西山势越陡,林木越高大茂密。在山林中过夜,是件危险的,他们也赶在天黑之前,找平坦宽阔些的地方安顿。
骡老爹却知道,与他们分别之后,师巫洛仇薄灯未前往座小城,而是转头舍了马车,走进另一片山野。
仇薄灯又昏沉了大半,醒来时发现自己上盖师巫洛的黑氅,窝在他怀里,由一高大的白鹿驮,行走于一片古老的森林中。月光流水般地淌过松石,萤虫三三地飞舞,偶有发光的草木一掠而过。
枯叶沙沙作响。
四周静谧又原始。
一青羽赤喙的鸟停在枝干上打瞌睡,头一点一点,被惊醒后匆匆忙忙地展翅进树林深处。换做普通的大小姐,醒来发现自己被带进古林里,就算再怎么迷恋情郎,也该害怕起来了。然而仇薄灯是往师巫洛怀里稍微侧了侧,窝更舒服一点。
“把我拐去哪?”
他声音带点久睡后的慵懒,就像晶莹的砂糖轻轻碾磨。
“去朝城,一会就到了。”
“朝城?‘洲西有奇山,知其名,山有迷径,通一隐城。城多异菌,荧荧幻,又有熏华,朝夕死,有蜉蝣水,其名曰朝’。《涌洲洲志》说它难寻其路,见者千年足一二。你知道怎么进去?”
“以前来过。”师巫洛拨开仇薄灯落到鬓边的头发,“月下的朝城。想让你。”
想让你高兴一些。
仇薄灯抬眼,月光落在师巫洛的脸庞上,双银灰色的眼眸安静地他,像高天,像雪脊,像所有亘古变的物。
“好啊。”
他偏头笑起来。
说话间,白鹿在一棵古木下停步,再向前。前面的树林中,有迷雾飘荡。师巫洛带仇薄灯落到地面,就抱他走进去。仇薄灯却挣开他的手臂,跳了下来,月光顺他绯红的衣摆,倾泻到枯叶上。
“傻子。”
他轻轻骂了一句,然后抬起头,闭上眼睛,睫毛轻轻颤抖。
“蒙住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