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独自目送
村子里的五月,是忙碌的。谁都知道“抢收,抢收,收到囤里才是自己的。”忙了大半年,谁能在与时间赛跑的环节获胜,才是真正意义的丰收。
农活较重,可是弟妹又小,每当这样的时候,顾念奚都恨不得自己是个男人。按计划今天要收最大的一方田,所以她特意调好了课帮忙干活。收割是讲究时辰的,一般选择在太阳升起之前,这个时候麦秆儿微潮,不至于一碰就断。麦穗呢,也还未睡醒似悄悄躲在薄衣里,受到了很好的保护。爷爷打小教过她,把手使劲儿送去出,拢起胳膊长的小麦,脚轻轻在这边堵着点,伸展镰刀不带一丝忧郁地割下去,一把一捆,三步一丈,抬头既是一回合。一来一回间,手已经被麦芒扎的生疼,手有些松了,每次收割的麦子也慢慢变少。越是想要把握住的,越是从指缝里溜走了。不到两趟,腰也开始受不了,可是千万不敢直身,累到不能行时最好的方式是就地坐在田垄上。
放眼望去,看不见人头,只能望其背,一个一个弓着腰身不敢停歇。祖祖辈辈的亲人啊,因这片土地而生存,对土地共同的热爱根深蒂固,长在了血液里。
“天气闷热,说不定傍晚会下雨,咱们现在就去找机器,赶着时间脱粒吧!”这边才刚刚收完,那边母亲抬头看了看天,已经安排好了下一步的活计。
说干就干,机器轰鸣声中,一家人头上系好毛巾,用围巾捂着口鼻,全副武装,分工站位。父亲用大叉把附近的麦子堆到机器旁,母亲负责把已经脱粒的小麦装袋打包,顾念奚不停息地向机器里填送小麦。不肖二十分钟,鼻孔里充满了各种扬尘或麦秆儿的碎屑,呛的人只想咳嗽,手上的伤口被反复刺激,疼到麻木。
机器忽然停止。
“怎么回事?”父亲冲着不远处另一块地里干活的邻居高喊。
“电工说了,用电高峰,高压跳闸,过十来分钟就来电了。”
母亲搬起刚刚系好的一代小麦,扛到路边的小车上,顺手掂起树荫下的铝壶,就着壶嘴喝了几口水,坐到田垄上休息。顾念奚原地不动,直接瘫在了麦垛上。摘下面罩,脸上就是鲜明的两个阶级,黑白分明。用手背擦擦眼睛,闭上眼睛想着小眯一会儿。早上实在起的太早,现在简直累到筋疲力尽。
一旁邻居的田地里传来打闹嬉笑的声音。转头看去,原来是隔壁的准女婿正在卖力讨好岳父岳母大人,先是主动来干活,又是买了各种好吃的。看着那个男生,白白的衬衫,如今汗渍黑沉,顾念奚打心底里佩服。
“娘,我想去上学。学校我已经托刘主任帮着问好了,他家女儿也在那个学校。”
“你自己都想好了?”
“嗯!”顾念奚点着头。“学费的事情,你跟我爹都不用担心。这一年的工资,我基本都没花,足够交学费。生活费我可以自己挣。”
“可是,你一个女孩儿家家的,我……”母亲平时利索,此时有点疙绊。
“树挪挪死,人挪挪活。孩子既然都想好了,想去就让她去,你说那么多,不是拉她后腿儿呢嘛!”父亲一边说着一边去捡地里零碎散落的麦子。
母亲没再说话,随着机器声起,开始一言不发地劳作。
临睡前,母亲拿着手绢裹着的一个小包,坐到顾念奚床沿上。“这是你和萧然定亲时候,那1千块钱,你可以先拿着急用,本来是想着你俩结婚时候置买嫁妆……”
“娘,我不想用这笔钱。如果不到急需,家里也先别用。我能自己养活自己。”顾念奚把手放到母亲手上,直接阻止了打开的动作。
“临走前,你可得去萧然家里看看,毕竟两家现在是亲家关系,不能让人说咱没有礼数。”
“中,我知道了。娘,累了一天,你早点去睡觉吧!”
按理是应该去看看的,即便作为长辈沈萧然父母并不是很同意她此次的出行。顾念奚换上一身紫色碎花的长裙,在镜子前照了好几遍,头发散在肩上,看起来端庄秀丽。
行头算是及格的,可是到那儿说点什么呢?沈萧然又不在家,上周好不容易放假回来,匆匆地赶来看她,最后却是赌气走掉的。今天自己送上门去,该不会劈头盖脸来一顿训示。
左邻右舍的风言风语,自己也多少听了几耳朵。说什么“女孩子就该安分守己。”“飞出去的鸟儿就学野了。”
“算了,随后再说吧……”想到这里,顾念奚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慢慢脱下换好的新衣服,放弃了出门。
那天萧然来,本来她还是很开心的,毕竟一个月又一个月的等待,换来的也不过每次最多2个小时的会面。作为年轻的小情侣,她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对他说。按照打好的草稿,她是想告诉萧然分开的三十多天里,每次想起他时的感受,还有相思难熬的痛苦。可是怎么一见面,就成了硬碰硬,谁也不理谁了呢?
估计是因为三十多天回头看很短,过的时候真的太长,长到彼此都是憋足了气的忍耐。
她猜不到沈萧然从这里气着离开,在长长的回去路的上,在那条没有她回送的路上,究竟想了些什么?只是在心底里描绘着他走路的画面---他应该走得很慢,偶尔回头,希望可以看到顾念奚站在背后目送……
她当时很想冲出门去的,可是,怎么办呢?她又很气很气。气他,气他总是在短暂的相聚中不言不语不动声色;她气自己,毛躁脾气说风就是雨的;当然,最让人可气的,还是眼前的这种无奈。
心烦意乱的时候,顾念奚喜欢坐在桌前,打开抽屉,翻看沈萧然寄来的每一封信。
那张大大的黄色玫瑰贺卡,跟孩子们送的小燕子紫薇的卡片放一起,显得格外妩媚;
他在折页上写了一行小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她就在那个信封上回写: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他来信里说桃花开时就回来看看她,好好陪她一天。可是学习忙,没能回来。她就在桃花妖娆的一天,自己独自去赏春。然后把美景用文字写满,寄给他:满眼的洁白梨花,桃花含苞待放,黄的耀眼的一片片的油菜,还有无论视线投到哪儿都会灌的满满一眼的绿色的麦苗,蓝的天,轻轻的风,一排或几排刚长出叶的杨树,那般鲜绿养眼。如果,此时你能在身边,那该多美!
她不怪沈萧然,虽然每次有困难时,作为准男友的他都不在身边。但是无形中,他毕竟在名分上给了顾念奚一个港湾,一个避难所。谁不想有人把自己放在心中的第一位?然而,顾念奚既希望她的沈萧然能这样痴痴地想着自己,又不愿被他如此痴痴地想,毕竟他的更多时间应该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假如一颗心最多可以分成10份,他总要分给学习5份,分给家人2份,分给同学朋友1份,各种杂乱无章的琐事1份......最后又有多少能留给”顾念奚“这三个字呢?
可是,这又怪得了谁呢!他一定比自己累得多,一定更需要人来分担目前的困难和压力。她懂,她真的懂。问题是,只是懂得又有什么用,她终究什么忙都帮不上。
把厚厚的一摞信件按时间顺序排好,整齐地装进一个真空袋子里,然后放进了收拾好的行李包最底层。
因为没有到直通村头的公交车,顾念奚只能在马路边等着,然后搭趁顺路的车辆。等车开出很远很远再看,母亲还在村头站着,冲她挥手,直到车子转了弯,母亲仍惦着脚尖张望。顾念奚坐到三马车后,风吹的头发乱飞,尘土飞扬,迷了眼。
印象中,自此以后的每次离开,母亲站在村头送她的样子就再也没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