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第 166 章
夜色深深,云霭茫茫。
僻静的后园凉风习习,四周繁茂的枝叶伴着凄婉缥缈仙音窸窣作响,石砖铺就的道路中司荷挑着荷花灯而立,身侧歌姬素手抚琴,流泻出一段段空灵清绝的弦乐。
中天悬挂着一轮白玉盘,星月交辉遍洒足下大地,照着身后树木若影若现,点点月光与荷花灯摇曳的烛火相映,清冷的月辉落在云祈身上,手中剑如寒星,一袭素白轻纱裙随风而动。
云祈一举一动轻灵似燕,分明在舞剑,却飘逸得犹如云雾。
身前的湖面倒映着那空谷幽兰般的人,起舞弄清影,在月光下恍惚间融为一体,像是披上霜雪,又缀星芒,如仙如灵。
那舞姿并不像陆知杭目睹的舞姬那般柔若无骨,反倒隐含几分杀伐之气,干净凌厉,陌生中总算让他寻回了一丝熟悉感。
怔怔看了眼前的美景良久,心不可抑止地产生了悸动,陆知杭脑中没来由地想起了杜甫的诗:“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驸马?”曲罢舞终,司荷冷不丁地一句话打断了陆知杭的思绪,不仅是那抚琴的歌姬,就连手持佩剑的云祈都是愣了愣,循着方向朝那处隐秘的花丛看去。
“你……今日怎么戌时才归家。”云祈哑着声问,脸上微微一热,连带着身上的衣着都让他不自在起来。
陆知杭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连忙踱步往云祈那边走去,见他纤长的鸦色长发随意绾起半边在后脑勺,身上白衣素净清雅,映着那张俊美惑人的脸,尤其是眉心的红痕和眼梢的红晕,莫名有几分动人心魄的破碎感。
陆知杭四下环顾一周,见司荷和那歌姬具是盯着他们这边,便清了清嗓子道:“我有事与你说,要事。”
云祈顺着他的目光睨了一眼,当下就了然地挥手示意她们退下,待司荷二人不见踪影了,云祈方才抬眸望向那张熟悉的脸,眸光略显复杂。
不知陆知杭瞧见他刚刚的举动,会作何想?
云祈的心思陆知杭不得而知,他勉强压下心里的旖旎,尚记得皇后曾派过一位有些资历的婢女监视公主府动向,因此哪怕云祈已经遣退了人,仍是谨慎地凑到他的耳边,压低声音道:“殿下,太子怕是欲要逼宫了。”
陆知杭的话言简意赅,而云祈埋藏在东宫的棋子在刺杀案后就被太子杀人灭口了,正处于信息的空白期,他还无处能得知太子近况,骤然听到这惊天的秘密,云祈的瞳孔猛地一缩,连带着两人姿势的暧昧都顾不及。
“当真?”云祈抿紧嘴角,问题问出来时,心里就有了答案。
这几日多方联合彻查猎场刺杀一案,那些刺客明面上留下线索虽指向三皇子,但在一方探查拷问下早就排除了嫌疑,近段时间矛头直指太子,对方狗急跳墙想要逼宫也算是意料之内。
只是云祈原先以为对方会想着下毒,亦或者其他法子,没想到云磐竟有如此魄力。
陆知杭不敢多做耽搁,连忙把事情的始末都一一说给了云祈听,沉声道:“皇叔手中握有兵权,若是到了紧要关头,只能冒着忌讳进宫救驾了。”
听着陆知杭的建议,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云祈大致摸清楚了云磐的计划,他嘴角不由得轻轻翘起,意味不明道:“不急。”
“嗯?”陆知杭不解地看向他,作询问状。
一旦被云磐得逞,莫说云祈肖想已久的皇位,就是公主府连带着云岫的身家性命都会不保,紧要关头怎地还能说出‘不急’二字来。
“云磐既然想着以禁军的身份,携着他的私兵和乔家手中兵力混入宫中,以此掩人耳目,想必不会轻举妄动,明晚亥时才是乔卫轮值之时。”云祈微微扬起下颌,眺望逐渐被云层遮蔽的圆月,杀意瞬间即逝。
陆知杭略微诧异地看了眼云祈,倒没想到对方已经把禁军轮值的情况都摸清楚了,他稍稍思索了会,轻声问:“那我们现在该如何?”
他自是觉得提前防范为妙,这种事情私自处理犯了皇帝的忌讳,虽冒然禀报也有风险。
“深夜入宫容易打草惊蛇,明早再说。”云祈摇了摇头,当下就做好了决断。
自从刺杀案后,皇帝对他就好得有些古怪,日日召他伴驾叙叙父子情,云祈进宫倒不显得惹眼,且他几次救驾,皇帝对他信任有加,这等谋逆大罪,就算心里不信也会谨慎防范。
陆知杭定定地端详了会云祈平静的神色,顿时了然,对方这是已经想好了怎么安排,索性就不再杞人忧天,闲暇下来不由打量起了他那身一反常态的素白纱裙,轻笑道:“怎地今日在这儿舞起剑来了。”
云祈向来偏爱中性些的衣物,像今日这身女儿装,除了宴会祭祀等非穿不可,上回见到还是在江南时,企图以美色乱他的心。
想到这事,陆知杭呼吸略略有些急促,尴尬地偏过头,也就没看到被问话的云祈同样耳根一红。
“好看吗?”不知是怀揣着什么心思说出的话,云祈在挣扎半响才问出来。
“好看。”陆知杭被问得一怔,随机状若漫不经心地问,“你特意向皇帝索要这些舞姬,就为了在你舞剑时替你奏乐?”
陆知杭的嗓音温润如玉,轻轻划过云祈的心尖,他盯着那张俊逸清雅的脸,美好得不似凡人,恍惚像是见到了对方在阳和殿看着舞姬入神的模样,云祈心漏跳了一拍,不假思索地否认:“不是。”
“那是?”陆知杭摩挲着衣袖,摸不准云祈到底是怎么想的,怕他没了记忆,就真的对男子生不起兴致来了。
“为了你。”云祈喉结上下滚动一圈,艰涩道。
低沉清冽的嗓音并不是往常扮做女儿身该有的声音,在静谧的夜色中清晰地传入陆知杭的耳中,一如两年前在江南时,对方一遍遍诉说着的爱意,他始料不及又制止不住心动。
“殿下是何意。”陆知杭慎而又慎地重新问了一次,怕他又空欢喜一场。
云祈见他都说得如此直白了,陆知杭还在那犹疑,便蹙着眉头抬眸看去,视线猝不及防地在空中交汇,在看清陆知杭眼中的情意时,心头登时涌上了一丝悸动,就连手心攥紧了几分,可‘心悦你’三字却仿佛卡在了喉咙中。
“就像唤两年前的我那般,叫我承修可好?”
话刚说完,他就觉得浑身有些燥热,放在以前,心悦男子还主动上前的事,云祈从未想过,他明白陆知杭对自己的情意,云祈同样也生出了情来,在猎场时他就想好了,若是当了皇帝,连心爱的人都不能与之厮守终生,不是窝囊是什么。
旁人听来不明所以的话,陆知杭却是听懂了,他鼻子没忍住一阵酸涩,声音喑哑:“承修……”
“嗯。”云祈脸色不禁热了起来,犹有些心颤。
“你是想起来了吗?”陆知杭温声喊完那声许久不曾唤过的字,一手抚着云祈的脸颊,借着月光打量着那张褪去青涩,愈发英气凌厉的脸。
滚烫的掌心贴着肌肤,云祈眼皮一跳:“没有。”
“那你……”听到那句没有,陆知杭眸光微暗,他清楚云祈之前对他的纵容,唯独感受不到那颗想与他厮守的心,突如其来的转变,他难免产生了妄想。
见心上人溢于言表的失望,云祈心头一沉,试探性地抬起手抚平他眉间的皱褶,狭长的凤眼一瞬不瞬地凝望面前挺秀清隽的人,眸中是数不尽的深情。
他削薄的唇迟疑过后,方才克制着涌动的滚烫,颤抖着手与他十指相扣,手心带着薄茧的温度烫得云祈嗓音微哑:“两年前可以,现在同样也可以,哪怕不记得,可这颗心还是会为了你而悸动,我……我心悦你,陆知杭,我俩就如两年前那般,好不好?”
那沙哑的声音说到后边,隐隐透着几分颤抖,云祈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放任自己如此放肆,把摒弃的情爱又从新拾起,他抗拒不了陆知杭的诱惑,若非理智尚存,此时贴上去的不是手,而是他的唇。
心上人郑重缱绻的情话在耳边回荡,陆知杭有一瞬间的失神,他不懂他就是晚归了几个时辰,惊喜为何就来得措手不及,云祈一遍遍的诉说着,仿佛有着蛊惑人心的能力般,听得陆知杭目眩神晕。
“好不好?”云祈等了片刻,不见陆知杭答话,相扣的手紧了几分力道,分明是笑着看向陆知杭,却无端让人觉得周身气息有些暴戾,□□得容不下半点反对的声音。
“你等我一下。”陆知杭顿了顿,松开云祈握紧的手,温声道。
“……”云祈瞳孔微沉,定定地看向陆知杭。
不待他神情转冷,就瞧见那光风霁月的男子一反常态地掐了掐自己的脸,白净的脸颊上泛起红晕,他不仅不喊疼,唇角反倒逐渐弯了弯。
陆知杭轻‘嘶’一声,才后知后觉此情此景真不是他在做梦,看着云祈主动投怀送抱,主动说着一声声的情话,他还以为是自己想和对方卿卿我我,导致夜有所梦。
陆知杭垂下眼眸,细细打量着面前眼梢泛着薄红的人,眼底是遮也遮不住的缱绻情意。
他想过来寻云祈可能会死,可能终其一生对方也不会再爱上他,却不曾想过短短几个月,对方就已经克制不住汹涌的爱意,对着他情真意切的说着心悦他。
那一刻,被刺疼的心似乎被谁捂住了,暖得他一塌糊涂,眼角眉梢皆是上扬,仿佛有驱不散的笑意般,陆知杭只来得及匆匆丢下一声“好”来回应,抑制不住地将人揽入怀中,唇轻轻地碰了碰。
“呃…嗯…”云祈来不及防备,从唇边溢出声响。
那轻轻痒痒的温热感自唇瓣传到四肢百骸,除了逐渐模糊的新婚夜,云祈还是头一次和男子这般亲密接触,那吻似蜻蜓点水,在水面溅起一圈圈涟漪,也在云祈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来不及喜悦对方的回应,脸色腾地就红了。
心跳如错乱了节奏的鼓,耳边不知是自己还是陆知杭的粗重喘息声,唇间的厮磨碰撞感让他觉得怪异的同时,又莫名酥麻战栗,让云祈生出羞耻感。
陆知杭描摹着他染了口脂的唇,轻勾慢吮间一声声包含隐忍的闷哼声传来,刺激得本想浅尝即止的人欲罢不能。
良久,后园内的旖旎才平息下来,只传来陆知杭似笑非笑的声音。
“今晚能把那红鸾被拿走了吗?”
“嗯……”沙哑的嗓音接着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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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云祈照常入宫,在旁人眼中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并未引起太子云磐的注意。
凤仪宫这几日的氛围不似往常,莫名沉重了几分,往日惯爱寻欢作乐的太子却是在皇后的寝宫内不断踱步,身边婢女、太监被屏退了个一干二净。
皇后乔氏在盼了许久后,好不容易盼到禁闭解除,一出来却没能重新执掌凤印,这里头传达的讯息她多少意会到了。
要不是皇帝现在尚在病中,乔家在京中权势不小,自己这皇后怕是就要被废了。
因此,在听到她的嫡子谋算着逼宫时,哪怕生性谨慎如乔氏,都横下心准备一试,若是成功了,这天下日后就有他们乔氏的一半。
原先云磐的太子妃是兵部尚书家的千金,可那嫡女嫁过来几年未有身孕,没多久就香消玉殒,现在云磐的太子妃之位空悬,若是再娶乔家女,又有何不可。
“母后,可都安排好了?”云磐一见到乔氏,就马不停蹄地上前追问。
他现在心里最恨的人,莫过于云家人,以及那辜负自己一腔‘痴情’的张雨筠了,若非她盗取账本,云磐何必行此险棋,待他登上帝位,定要清算这些有异心的贼子。
“磐儿放心,几日谋划下来,今晚行事时,京中兵力必不可能来得及救驾,其余的散兵不足为虑。”皇后说这话时,声音都止不住的颤抖。
她一辈子学着礼教,何曾做过这等胆大包天的事,可为了他们乔氏一族的前途,只能兵行险招。
“好,待此事成了,本宫必不会亏待乔家。”云磐连连点头,脸上的满意溢于言表,打量着偌大的寝殿,仿佛看见了日后他的皇后入主凤仪宫,自己独揽大权的模样,届时他何须装乖讨好旁人。
乔皇后广袖轻掩朱唇,笑道:“母后就你这一个骨肉,不为了你还能为了谁?”
母子俩在凤仪宫内谈笑半响,尚记得事情还没成,没到庆功邀赏的时候,方才收敛住笑意,门外就有人来报,皇帝请他们二人在寝殿内一叙。
“陛下自归宁宴后,就不曾召过本宫,好端端的怎么……”乔皇后嘴角还没彻底压下去,许是做贼心虚的缘故,乍一听皇帝召她伴驾,第一时间想的不是皇帝还念着她,而是思索着他们是不是哪个关节出了纰漏。
“母后无须多虑,若是父皇真知晓点什么,现在来的就不是王公公,而是刀驾在脖子上了。”云磐瞧见乔氏忧心忡忡的神情,怕她到皇帝跟前漏了陷,还不忘了叮嘱,“母后且放宽心,你现在这幅样子去到父皇面前,才是真的要被他瞧出点什么来。”
“磐儿说得极是。”乔皇后微微颔首,她方才过于慌张,这会冷静下来也明白了。
王公公与他们是一条心的人,若真有点什么事,哪里会不事先通气,就算担心这凤仪宫有皇帝的眼线,也不该半点信号也不给。
母子俩定下心来,便随着王公公摆驾到皇帝养病的镇阳殿,只见殿门口两侧各自站着两条长龙般的太监宫女,殿内不见往日奢靡,反倒熏上了清心凝神的檀香,正卧在榻上的帝王薄唇寡淡,眼底泛着淡淡的青色,病容难掩。
“陛下,臣妾念你念得紧,许久不见怎地都瘦了。”乔皇后在看见皇帝的第一眼,那双眼登时就涌上了泪光,丝毫没有在凤仪宫里的算计,颤抖着手就要去抚皇帝瘦削了不少的脸。
“是朕近日疏忽你了,适才听王公公提及皇后日日在宫中为朕念经祈福,实在令朕动容。”皇帝不着痕迹地躲过乔皇后的手,在身边太监的搀扶下坐起,眸光并不如面上那般孱弱,反倒有瞬间的杀意闪过。
“陛下说得是哪里话,你我夫妻几十载,臣妾只盼着陛下身体安康,事事顺遂。”乔皇后主动握紧皇帝搁在床榻边的手,说话时坚定不移的语气让人听不出假意。
“父皇,母后这几日因您的病情,都快哭瞎了眼,儿臣实在不忍,却连见父皇一面的机会也无,若是儿臣做错了什么,您尽管罚儿臣便是。”云磐瞧着他母后绘声绘色的表演,当下也不甘示弱地跪在地上哽咽道。
虽说他早已起了反心,但越到紧要关头,就越不能松懈,万万不能让皇帝从他们的举止神情中看出蛛丝马迹来。
“朕这不是想起你们来了,特意召你们伴驾。”皇帝平静地端详着床榻前的母子二人,心中冷笑连连,
若非云祈和陆知杭今早与他坦言,皇帝确实没有料到云磐竟敢胆大包天到意图谋反。
刺杀案近日确实与太子有所牵连,但念及几十年的父子情,皇帝心中还是不信偏多,料想着应是与三皇子的性质一般,都是幕后之人耍的手段,用以掩人耳目罢了。
“儿臣忧心父皇病情,怎地愈发严重了,太医是怎么行事的!”云磐哪里知道他费尽心力的装模作样,在皇帝眼中却可笑至极,还不遗余力地嘘寒问暖。
看着蹙着双眉的乔皇后,还有一副孝心天地可鉴的云磐,皇帝压下眼底的冷意,长长叹了口:“父皇年岁大了,怕是撑不了几年了。”
“那……那岂不是。”乔皇后瞳孔一缩,在心里暗暗窃喜的同时,脸上的眼泪登时就如决堤的河,淌过抹了胭脂的脸。
云磐的脸色有刹那的不自然,他慌忙压住,握着皇帝的手悲戚道:“怎会如此,定是这帮庸医医术不精,不若张贴告示,遍寻天下名义,定是有法子医治好的。”
两人表情上的细微变化尽收皇帝眼里,他心中嗤笑一声,细细回想乔皇后和他这嫡子确实只会动动嘴皮子,何尝为他舍过性命,倒是他识人不清,让他和扶凝的孩子吃尽了苦头。
“陛下,淮阳公主和驸马到了。”
就在皇后母子俩哭哭啼啼时,王公公上前提醒了一句。
“宣。”皇帝眉宇间的愁苦在听到云祈到来时,顿时散了大半,反倒是刚起身的皇后母子脸色一黑。
“这野种近日得了势,好不风光,待本宫日后当了太后,哪有你好日子过。”乔皇后慈眉善目地看着一袭正红色裙袍的云祈,暗自腹诽着。
晏国皇后也是着正红色凤袍,除了凤纹只许成婚女子和中宫之主穿外,这抹正红并未有什么严格规定,云祈穿在身上合乎情理,但落在乔皇后眼里就是十足的挑衅了。
她和徵妃争了大半辈子,偏偏对方不争不抢,还能让皇帝极尽宠爱,怎能不让乔皇后这等出身名门的贵女心生不忿。
“虚礼就免了,朝国进贡了批新鲜的妃子笑,父皇已派人送了些到公主府了,你若喜欢,就再添些。”皇帝脸上的笑容在见到云祈的那刻,真切了不少,要不是身子不便,就差下榻亲自去扶了。
云祈朝着几人正要行礼,骤然听到皇帝的恩赏,也乐得不向积怨已久的皇后和太子行礼,当下就顺理成章地莞尔笑道:“多谢父皇,儿臣记得父皇惯爱吃这些新鲜的果子,妃子笑清甜爽口,该让父皇享用才是。”
“还是祈儿有心。”皇帝乐得抚起白须。
云祈余光瞥了乔皇后一眼,嘴角翘起一抹轻慢的笑意,那嘲讽意味十足的笑转瞬即逝,只让身侧的陆知杭和乔皇后捕捉到,气得乔皇后满头珠钗泠泠作响,不断想着再过不久就要变天了,这才忍住了颤抖着的身子。
“皇后这是怎么了。”皇帝听着耳边清脆的金玉轻击声,睨了眼乔氏。
太子诧异地看向自己的母后,面色隐晦地生起几分不虞,现在是非常时期,他就怕他母后过于胆小,露出异样来,连忙主动回话:“母后这是担心父皇病情,悲从中来。”
“陛下,臣妾正是这样想的。”乔皇后见太子给了她台阶下,便跟着附和起来,谁料皇帝却没有给他们半点面子,在话音刚落下就呵斥了起来。
“朕还没死呢,你这哭丧也哭早了。”皇帝冷哼一声,语气不善道。
“陛下……臣妾不是这意思。”乔皇后被斥责得一怔,忙解释起来。
“行了。”皇帝摆摆手,并不愿听乔皇后辩解,他今早就听到了云祈禀报的事,虽仅是猜测,但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他心里已经给皇后和太子判了死刑。
倘若真是他错怪了……那就错怪了吧。
乔皇后张口欲言,又被皇帝瞪了一眼,满腹的委屈都堆积在了喉咙里有苦说不出,还没等她缓过神来,宁贵妃又携着四皇子大摇大摆地进了镇阳殿。
“哟,这不是皇后娘娘,倒是许久不曾见过了。”宁贵妃年二十八,比之乔皇后可就称得上年轻貌美了,她现在代掌凤印自是风光无限。
这些日子以来,京中有关太子的风波,宁贵妃一家可没少暗中出力,就为了替她尚且年幼的四皇子谋个前程,两方心知肚明,更是愈发势同水火,连表面的和气都难以维持。
“本宫忙着替陛下诵经祈福,哪能如妹妹那般惬意。”乔皇后皮笑肉不笑。
“姐姐这话说得,妹妹这是又要打理后宫,又要教导四皇子,时常伺候陛下喝药,亲力亲为。”宁贵妃听出了乔皇后的弦外之音,毫不吝啬地回敬了。
陆知杭还是头一次直面吃瓜现场,看似垂下眼眸盯着乌靴,实则暗暗听着二人的争锋相对,算是无趣中找了点乐趣来,他还没听几句,手心就传来一阵轻痒感,余光偷摸着瞧了一眼,原来是云祈。
“驸马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云祈在‘驸马’二字加重了点语气,嘴角轻翘。
陆知杭瞧着云祈意味深长的笑,神色都柔和了不少,尤其是在瞥见对方较往日艳丽不少的唇,温声道:“还是与公主独处更妙些。”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说得云祈耳根微微一热,昨夜两人吻得难舍难分,盖着同一条红鸾被更是彻夜难眠,唯一的遗憾就是只到了这一步,再深入的事情既让云祈渴望,又有些退却。
两人浑然天成的屏障旁人不得而知,皇帝听着宁贵妃和乔皇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额角青筋直跳,现在酉时七刻,离他晚膳的时间已经过去不少时间,正是平日里喝药的时候,因此宁贵妃才特意赶过来。
“就不能让朕省省心?”皇帝疲态渐生,没好气道。
他透着不耐烦的话,总算把陷入昔日恩怨中的二人理智拉回了些来,宁贵妃手疾眼快地接过婢女手中的白瓷碗,舀了一勺药汤,轻轻吹散热气,附和着笑:“是是是,是臣妾错了,陛下莫气,先把这药喝了。”
乔皇后目睹宁贵妃对皇帝的细致入微,眼底闪过些许讽刺,她现在只管做好表面功夫,待时机一到,哪里还用再伺候这老男人,看别人的脸色。
皇帝在宁贵妃抹了蜜般的话哄得心情转好,忍着苦味把那瓷碗中的药都喝得一干二净,还没开口让人喂口蜜饯,四皇子就先上前了,那稚嫩的小手拿着蜜饯递到皇帝嘴边。
“父皇,吃了这个就不苦了。”四皇子软软糯糯地说着。
“还是理儿懂事。”皇帝嘴角咧了咧,揉了揉自己幼子的发顶,因着盛扶凝没为他诞下皇子,自四皇子展露才学起,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就直逼太子。
太子暗暗冷哼一声,对自己这位幼弟讨巧卖乖的行为分外不屑,不过是个总角稚童,就懂得趋炎附势,果然是宁贵妃生出的货色。
四皇子云理颇为享受地蹭了蹭,仗着年纪小肆意而为,还不忘了掏出今日学的《尚书》一书来向皇帝讨教。
“皇儿不得无礼,你父皇现在病重,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问问太学的夫子便是。”宁贵妃轻点云理的鼻尖,微嗔。
皇帝听到这话却是来了兴致,笑声爽朗地指着殿内一隅的陆知杭,说道:“这儿不正好有位三元及第的文曲星?”
“咦?好俊的人。”云理睁着一双乌溜圆的眼睛,惊诧道。
陆知杭听戏听得好好的,莫名被点了名,只好拱拱手出声:“四皇子若是有哪处不得其解的,尽可问。”
“式敷民德,永肩一心,何解呢?”云理挠着头,问。
瞧着一家子其乐融融的场景,唯独自己与母后掺和不进去,太子云磐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非但没有丝毫的后悔,反倒愈发庆幸自己的决断。
他再坐以待毙,等来的只会是废太子,历来被废的储君能有什么好下场。
且下一任储君极有可能是仅有九岁的四皇子云理,其母宁贵妃与他们势如水火,其中恩怨根本不能调和。
“差不多到亥时,陛下该歇息了。”宁贵妃柔若无骨的手搭在皇帝肩上,力道适中地揉捏着,看着四皇子与陆知杭在那煞有其事的探讨着,柔声提醒。
“爱妃在此守着,其余人且先退下吧。”皇帝面上昏昏欲睡,挥手遣散。
“遵旨。”
众人齐齐应下,唯有太子与乔皇后对视一眼,呼吸不自觉地加重些许,极力克制住自己内心里的激动,在受了一晚上的气后总算快等到亥时了。
皇帝看似以袖掩面,打着哈欠,实则鹰隼般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两人隐晦的动作,从心里生了疑虑的那刻起,二人的一举一动在他眼里皆有了深意。
镇阳殿适才的热闹不复返,仅剩两侧的太监宫女鞍前马后,和宁贵妃伺候在塌前,离去的几人心思各异,只有四皇子抱着那本尚书念念有词,眸光亮如星芒。
“今夜怕是睡不好了,**苦短就这么没了。”陆知杭居于云梯上,眺望轮值换班的禁卫军,调笑着打趣。
夜风习习,二人头顶悬挂着两个圆润的红灯笼,半遮穹顶上皎洁的明月,逐渐旖旎的视线在空中相触,一时静谧无声。
云祈听着他玩笑似的话,却听出了另一种意思,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圈,晦涩道:“我们以后……还有无数个日日夜夜。”
“好。”陆知杭眼角眉梢都染上了些许温柔,温玉般的嗓音在夜色中低低传来。
另一侧的云磐在皇帝下了命令后,不假思索地跟着乔皇后一块离了镇阳殿,见皇帝像是没发现什么,连忙擦擦额上的冷汗,母子二人相视一笑,眼里尽是自得。
可惜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他们纵有千般话想说,这会人多眼杂,只能闭口不言,绕过掌灯的太监宫女,一步步往偏僻处走去,不稍片刻就看到了一队巡逻的士兵,为首之人配着宝剑,目光隐晦地打量四周,在看见皇后时才顿住。
“表哥,进展如何?”云磐左顾右盼了会,声音都不自觉带着些颤抖。
“见过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乔统领早就把附近的情况都摸索过了,在行过礼后会心一笑,“自是万无一失。”
他们乔家为了今晚的大计,与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早就拿出身家来打点,手中人脉势力都用到了极致,今夜晏国皇宫绝不会出现一条漏网之鱼,宫门由乔家人亲自把手,只进不出。
就连太子党都只有两个绝对的心腹知晓一点旁枝末节的小事,甚至连宋元洲都没告知过,为了就是不让事情泄密,哪怕此事办得仓促,但事到如今必须快刀斩乱麻,只要云磐以储君的身份登上帝位,事后怎么定论,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待事成,本宫必让你封侯加爵,流芳百世,你就是从龙的大功臣。”云磐闻言朗笑着,迫不及待地给乔统领许下了诸多诺言来。
“臣对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忠心耿耿,赴汤蹈火死不足惜。”乔统领正了正色,拱着手严肃道,“时辰差不多了,殿下看如何?”
“动手!”云磐面上杀意升腾,宫中除了他们的人马外还有其他侍卫巡逻,多耽搁一会就会多一分暴露的风险,虽说宫门被他们把持,一些散兵也掀不起风浪,但云磐最不喜的就是意外。
随着太子的一声令下,昔日金碧辉煌、琼楼玉宇的皇宫中惨叫声此起彼伏,月色下一片刀光剑影,血色遍洒每一块石砖。
初时还没有人发现什么异样,待到那遍地的尸体横行,宫女太监的惊恐声才传遍每一处角落,僻静的走道上守夜的太监宫女慌乱失措,哭嚎不断,渲染得本就恐怖的氛围愈发骇人。
寝殿内的烛火一点点亮起,被吵闹声惊醒的众人点着灯出来一观,脸色皆是被吓了个惨白,尤其是瞧见地上死状凄惨的人,更是惊恐欲裂。
“快来人啊!侍卫呢,都有逆贼在宫中横行了,你们是怎么办事的。”披头散发的妃嫔指着胡乱逃窜的奴才,颤声道。
“娘娘别声张,那些杀人的就是巡逻的侍卫,咱们快寻个地方躲起来。”刚从外边探了个底回来的婢女带着哭腔说。
“侍卫?”那妃嫔一怔,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大开的宫门就闯入了一群再熟悉不过的人,手中持着刀剑就往这边劈来,没等她们求救声呼出,就咽了气。
同样的场景在宫中不断重演,不同的是,乔家所统帅的士兵大多屠戮的是那些轮值的侍卫,尽管人数上对太子造不成什么威胁,但为了让皇帝孤立无援,他们还是下了毒手,斩草除根。
闹哄哄的声响很快传到了镇阳殿内,黑漆漆的窗边亮起烛光,宁贵妃还在尽心尽力替皇帝揉着眉心,骤然听到这喧嚣声还有些生气,待贴身侍女与她讲明了情况,那张清丽的脸顿时白了几个度。
“陛下,快起来,有反贼攻入了宫中。”宁贵妃来不及想晏国皇宫有禁卫军把手,是怎么让这么多人混入宫中残害他人的,忍着恐惧把睡梦中的皇帝唤醒。
“爱妃莫慌。”皇帝浑浊的双眼猛地一睁,看着外边的动静,面上是遮掩不住的失望。
这逆子!
“陛下?”宁贵妃怔了怔,瞧着他清醒得不似刚被从睡梦中唤醒的人,心下产生了些犹疑。
“殿下,没有陛下的允许,您不能擅自传入镇阳殿。”
“滚开。”云磐在殿外摔着几十位身披盔甲的士兵,一脚踹向阻拦的几位奴才身上。
激烈的声响自镇阳殿外传来,宁贵妃心里咯噔一声,看着窗外的人影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能悄无声息让人混入皇宫,除了太子云磐联合乔家,旁人哪里有这等手段,这会怕是来者不善。
宁贵妃方才想通,就想让皇帝找个地方躲藏先,侧过脸来就瞧见皇帝的神色过于平静,她呼吸一滞:“陛下早就得知了?”
皇帝睨了身侧清丽的美人,并不作答,在宁贵妃问话的同时,那扇紧闭着的大门被人从外边踹开,巨响刺得屋内的人一惊,接着就是数十位将士围着太子云磐和乔皇后,闯入到偌大的寝殿中,瞬间整间卧房都充斥着血腥味。
“皇后这是何意?”皇帝在人群中瞥见那抹身着正红色凤袍,与自己同床共枕大半辈子的女子,嗔目道。
被从人群中揪出来的乔皇后则是略显尴尬地躲了躲,像是不能正是病榻上的皇帝般,到底是相守几十载的夫妻,莫非皇帝欲要废云磐的储君之位,乔氏并不愿走到这个地步。
“父皇,儿臣救驾来迟,可有贼人伤到您半分?”云磐一手持着长剑,腰间剑鞘悬挂,挡在乔皇后跟前,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候在寝殿内的几位太监宫女,见状连忙上前阻拦住云磐的步伐,深怕他手里的剑一个不慎就伤到了皇帝。
“太子可知这乃是砍头的大罪,这些刀剑冲撞了陛下,还不快让这些人退下去,惊吓了龙体如何担得起?”宁贵妃盯着他那沾了血的刀,说话的声音都是抖着的。
她素来与乔皇后不对付,生怕太子一个不快就把她拿来出气。
“贵妃娘娘这说得什么话。”云磐冷笑一声,摆弄了几下自己手里锋利的剑刃,义正辞严地道,“外头逆贼作乱,本宫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前来救驾的,不仅不该砍头,还得重重有赏才是,父皇您说呢?”
“哼,既是来救驾的,御前为何不将兵刃放下?”皇帝在宁贵妃的搀扶下坐正身子,幽深的眸子似有狂风在凝聚,浑厚的声音缓缓传来。
“逆贼未除,儿臣心系父皇安危,不敢松懈。”云磐满脸狞笑,落在谁眼中都不像是父慈子孝的场景。
“朕遍观晏国天下,却瞧着这最大的逆贼是太子啊。”皇帝抚过长须,身前是战战兢兢护在身前的太监,以及咄咄逼人的云磐一行人。
“父皇的病情看来是刻不容缓了,脑子都糊涂了,怎能掌管天下,造福百姓呢?”云磐的耐心仅限于适才的几句话,见皇帝有意打马虎眼,他掂量了几下手里的剑,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太子以为该如何。”皇帝锐利的双眼深深地盯着云磐,看着从小跟在自己身边的太子,面孔逐渐变得丑恶,往日的疼爱不再,眼底仅剩厌恶与杀意。
云磐看着皇帝眼中的厌烦,不以为然,反倒大步踏来,盯着那些死守在前的太监,冷笑连连:“自是让您好好休养身子,退位让贤了,不然儿臣担心这逆贼势大,儿臣拦不住,明日就该是国丧了。”
“陛下……识时务者为俊杰。”乔皇后顿了顿,规劝道。
玩笑似的话,听在众人耳中的意思却分外明了,太子云磐这是伙同乔家,准备逼宫了!
宁贵妃嗓子一紧,纤细的手不自觉抓紧了皇帝的袖子,想让皇帝拒绝的话仿佛卡在喉咙里,敢反抗她必然会被太子拿来杀鸡儆猴,可就这么看着皇帝禅位,她和她的皇儿,乃至宁家又该如何,焉有命在?
“明日是该办丧了。”皇帝长长叹了口气,他现在已经清楚自己几十年来看错了人,心中对云磐仅剩的那一丝亲情都烟消云散,至于乔皇后的劝解在他看来更是笑话,他叹完气,话锋一转,“只是这丧,办的却是皇后和太子的丧。”
掷地有声的沉稳男音传到每个人的耳中,众人皆是一愣,没明白皇帝都被逼入绝境了,哪里来的自信说这话,莫不是吃准太子是他的至亲骨肉,不忍杀他不成?
太子云磐眼皮一跳,端详着虽带着病容,仍旧从容不迫的帝王,心里有刹那的慌乱,那丝慌乱来源于帝王的平静,他握紧手中的剑刃,看着身后数十位乔家心腹,这才安了大半的心来。
“强弩之末罢了,父皇怕是以为儿臣心慈手软,会留你一命不成?”云磐啧啧摇头,转而轰然大笑,那笑声在镇阳殿内格外的猖狂,“儿臣不仅要亲手手刃了父皇,还要将这云家血脉尽数屠尽,届时这天下就是朕的,也只能是朕的!”
说到后边,云磐的自称都狂妄地改了,那带着些癫狂的声音听得人不寒而栗,就连死守在前的几人都吓得一退,唯有床榻上的皇帝环顾四周。
啪—啪—
被云磐大逆不道言论惊得静若寒蝉的镇阳殿内,突兀地响起拍手声,紧接着是富有节律的声响,仿佛击在了每个人的心尖上,所有人皆是瞪大了眼睛转向那声源传来的地方,云磐更是险些停了心跳。
只见龙纹繁复的屏风里缓缓走出一个人来,那人身材高大挺秀,一袭茶白色长袍素净清雅,眉宇间是驱不散的书卷气,清隽端正的面容令人见之忘俗,就连身后的雕梁画栋都成了陪衬,宛若天人。
“太子殿下这遗言说得不错,可惜得下辈子才能一偿夙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