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第 169 章
威严气派的漫坡上雕琢着五爪龙在祥云中翻云覆雨,两侧各排着一队长龙,整齐划一的乌纱帽在人群中攒动,迈着规整的步子往开朝会的金銮殿而去,神情皆是肃穆。
到了金銮殿时,诸位官员纷纷有条不紊地站定在各自的位置上,左侧为文官,右侧则是武官,顺序由品阶高低排列,戒律森严。
陆知杭身穿朱色官袍,腰悬玉带板,双手持笏,端得是光风霁月、清明俊逸的世家公子模样,在一众或老态、或普通的官员中鹤立鸡群。
居于龙椅上的帝王不过是随意扫视一眼就瞧见了站在队列中间的人,想到他连夜让人查的消息,脸色深沉难测。
朝中文武百官向许久不见的皇帝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态度毕恭毕敬,高声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皇帝眼底下泛着淡淡的青色,忍着困意挥手示意众人起身。
一众官员在发觉太子没有告假,还不在金銮殿内,甚至其母族乔家所有在朝为官的人都尽数不在列,心里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揣测,其中太子党更是惶惶难安。
宋元洲双眼布满红血丝,显然彻夜未眠,他手持玉笏上前一步:“启禀陛下,逆贼乔家一众族人已尽数打入天牢,抄家所得家产数额颇大,还未清点清楚,待尽数核实无误再将所抄财物上奏天听,充入国库。”
“抄家?”
宋右相公事公办的汇报在偌大的金銮殿内响彻,更是引起一阵骚动,只怪这消息对于任何人而言都过于骇人听闻,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彼此眼里的震惊。
皇帝波澜不惊地看着底下群众神色各异,沉着道:“想必诸位爱卿还不知,昨夜太子伙同乔家谋逆一事,倒无须慌张,牵涉之人已尽数被捕,能站在殿内的皆是对朕忠心耿耿之辈。”
“陛下,臣等之心日月可鉴。”底下无论文官武将皆是上前誓死表忠心,又以昔日太子党言辞说得最激烈,恨不能把心挖出来给皇帝瞧瞧。
“如今逆贼皆已伏诛,当表彰陆中书和淮阳公主救主之功,若非二人及时察觉逆贼的毒计,朕之江山危矣。”皇帝提及太子和皇后等人时,语气不由恶狠了几分,厉声道。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或艳羡或妒忌地目光流连在陆知杭身上,在被其气度样貌惊艳后又讪讪转过头,并不愿在这时候触皇帝的霉头。
“陛下圣明。”
皇帝有意把中间欲要治陆知杭死罪的事瞒下来,见百官没有异议,当下就睨了身侧的太监一眼。
王公公心领神会,持着皇帝亲自写好的圣旨展开,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中书舍人陆知杭才思过人,不费吹灰之力为我晏国夺得汝国边境三城,心思缜密,识破逆贼毒计救天子于危难中,特封从一品郡王,赐封号——北陵。”
陆知杭这一连的泼天功劳下来,直接给那些酸得眼睛都快红了的官员泼了盆冷水,别的不说,单说汝国挑衅时他们可是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被人嘲到了家门口。
这又是替晏国夺回故土,又是救驾有功,单单封个郡王总觉得埋没了,金銮殿内的官员罕见地沉默了片刻,除却那些认不清自个,心有不甘的,张景焕现下对陆知杭还是颇为欣赏的,他犹豫了会没上前说话。
就算再欣赏,那也是皇帝的女婿,怎么地都轮不到他来叫屈。
张景焕哪知陆知杭这从一品的爵位还是鬼门关里,云祈替他谋来的,否则别说是封个郡王,若是他身上没有符元明留下的丹书铁券,怕是半个子都捞不着,命都搭里头了。
“这陆止今年几何,已是封了郡王。”
“听闻还不到二十……”
百官闻之骇然,各自窃窃私语。
台下众人心思如何想不关王公公的事,他收好手里的圣旨,踱步走到已经出列的陆知杭面前,将手里明黄色的圣旨交到他手中,心里又何尝不艳羡呢?
自古的异姓王无不是立下汗马功劳之辈,日后自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说,还能庇荫子子辈辈,世代承袭爵位。
考上状元如何,三元及第又如何,哪里比得上被封为异姓王,这才是真正的飞黄腾踏,改换门楣,多少辈子的功德都换不来的福分。
王公公这等皇帝身边的红人都如此想,无怪乎其他官员哪怕明知这是陆知杭应得的,还是不可避免地红了眼。
本是同僚,甚至是上司,可日后走在街上都得客客气气称对方一声郡王殿下,让轿等都是小事。
入朝几个月直升机密要职的中书舍人已经让人望其项背,现在更是位入王侯将相之列,怎能不让人捶手顿足,恨不能以身替之。
聚焦百官视野的陆知杭此时却是心平气和,像是察觉不出旁人的情绪般。
“臣领旨。”
他垂下眼眸,双手接过王公公递来的圣旨,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如释重负更恰当些。
颁完了陆知杭这头的旨意,按理说云祈现在的身份还不能上朝,王公公亦或者皇帝指派中书舍人亲自到公主府颁旨才对,奈何云祈的情况特殊,皇帝又想在昭告天下前,在百官面前惊一手,王公公只好继续拿出另一道圣旨来。
“这应是给淮阳公主的封赏了。”闻政瞥了一眼,心里暗暗道,又起了丝惋惜之情,皇帝子嗣不丰,既不中看也不中用,唯一能上得了台面的四皇子甚至不如淮阳公主一介女儿身。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淮阳公主云祈有勇有谋,忠孝两全,率将士于镇阳殿内擒拿逆贼,救天子于水火中,功盖天下,特封亲王,赐封号——宸,钦此。”
王公公尖细的嗓音在金銮殿内回荡,更是在文武百官心中掀起惊涛飓浪,此时便是天上的太阳从西边升起都不及他们现在一半的错愕。
如果说陆知杭的封赏只是让人垂涎三尺,但赏在合理的范围内,属于云祈的这一封诏令就让百官吓得一个趔趄,竟当众在朝会中露出洋相。
不说身后品阶低些的官员,就连朝中权势最重的其中两位都是不可置信,像是怀疑自个听出了般,相互用眼神对视一番,确认皇帝封了云祈为宸王后都是恍恍惚惚,唯有宋元洲和陆知杭心照不宣。
“陛下,万万不可!”张景焕率先出列,手持玉笏上前谏言,哪怕明知刚经历谋逆大事的皇帝心情喜怒不定,胆敢忤逆极有可能招致惩处,可为了晏国的礼法他也得誓死上谏。
“有何不可?”龙椅上的帝王眉头紧皱,面露不虞。
闻政斜眼瞧了会张景焕,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心里对皇帝的封赏倒并不似张丞相那般排斥,反而是心之所归,他斟酌了会,问:“陛下可是要创诸朝之先例,让淮阳公主以女子之身承亲王爵位?”
“女子怎能封为亲王呢,陛下切莫一时冲动坏了礼法啊。”张景焕旁边的官员跟着出列。
随着张景焕起了头,不少官员跟着点头附和,大多持着法不责众的心理,就差一哭二闹阻挠皇帝的‘荒唐’决定了。
瞧着底下官员窘态百出,皇帝一反常态的没有震怒得出声呵斥,而是优哉游哉地抚着长须,与老神在在的宋元洲视线交错,忍不住朗笑出声:“诸位爱卿误会了。”
“误会?”张景焕持着怀疑地态度问出声,见皇帝直呼误会,态度甚至称得上和善,下意识觉得陛下这是看事不可为,打算退让了。
皇帝戏看完,乐子也逗完了,昨夜刚睡下就要起早朝,这会正是困倦之时,便直言道:“淮阳公主本是男儿身,受废后迫害而无奈扮做女儿身,如今毒妇伏诛,朕封他为宸王有何不可?”
“自然是理所应当。”张景焕听了皇帝的解释,跟着点点头。
“左相……这?”身后那位先前附和的官员面露犹豫。
张景焕老脸一沉,正要让他闭嘴,突然自己就先察觉到了不对劲,他身形一怔,在脑子里不断重复着皇帝先前的话。
淮阳公主本是男儿身?
等等……这什么情况!
不仅是张景焕呆愣当场,就连一直置身事外的闻政父子俩都讶然地对视一眼,眼底的惊涛骇浪哪怕是再深的城府都没能遮住。
“公、公主本是男儿身?”张景焕如梦初醒,不信邪地向皇帝又重复了一遍。
“正是。”皇帝想到自己当时的神情,再看看朝中官员的失态,莫名有了些平衡,“诸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臣等不敢,遵陛下旨意便是。”张景焕呼吸略显不畅,咬咬牙做出表率,并未对皇帝这句话产生怀疑。
比起云祈性别疑团,他更在乎的是自己的仕途,好不容易坐到左相的位置,竟是压错宝了。
云祈若仅仅只是一位公主,在太子被废后四皇子当然是继任希望最大的人选,可现在半路冒出来个竞争者,是徵妃所生外,还三番两次立功,在皇帝心中地位定是难以撼动。
那他先前为了恩师,为了四皇子所付诸的努力岂不是替他人做了嫁衣,要是早知道这里头的隐情,张景焕现在就不用悔得肠子都青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于闻政这等从不站队的人而言就是天大的喜事了,他心有鸿鹄之志,自诩千里马,官至从一品枢密院使却没有伯乐赏识,本以为要抱憾终身,可云祈的出现无疑是给他燃起了希望。
闻政清清楚楚记得,云祈在阳和殿说过的那番话,只要其人能登上帝位,晏国养精蓄锐何不愁晏国踏破汝国山河。
年迈的枢密院使眼底精光闪过,面上却是一如往常的波澜不兴,像是仅仅听闻了件奇事后就漠不关心了般,实则早已盘算着私底下怎么把云祈查个干净,要是没有问题,他定倾闻家之力扶起上位。
再者,闻政看得明白,皇帝对云祈的恩赏超脱众皇子,只要稍微细思就能明白帝心,自己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朝中百官的悲欢并不相同,在他们忧心云祈的出现改变储君竞选格局的时候,陆知杭却是因一句‘女儿身怎能承亲王爵位’而动容。
诚然晏国女子地位比之自己前世的某些朝代要好上不少,但无形的束缚也确确实实存在,他静静地盯着手中玉笏,若有所思。
到了散朝还时不时听到身侧的官员窃窃私语,想必是还没从朝会的大震荡中缓过神,陆知杭轻笑着摇摇头,径直从金銮殿中踱步而出。
“陆中书?还是称郡王殿下?”宋元洲乐呵呵地走到陆知杭跟前,拦住他的去路。
“下官正要去应卯,宋大人自然该称下官陆中书。”陆知杭作了一揖,温和笑道。
宋元洲自上而下打量了陆知杭半响,见他得道升天后还能不骄不躁,不由得满意地点点头:“何时得空,可莫要忘了到宋府见见犬子,他成日念着师父,瞧着都消瘦了不少。”
“休沐便去。”陆知杭听到他那便宜徒弟还念着自己,微微一笑。
要不是有宋和玉夹在两人中间,以宋元洲老奸巨猾的性子怕是不会轻易替自己求情,顺着云祈的意向皇帝求赏,陆知杭现在的身份地位少不了对方的助力,确实该挑个日子与宋和玉叙叙旧。
云祈恢复男儿身之事在朝中引起震荡,昭告天下时自然也在晏都引起轩然大波,在大吃一惊后总算有人想起了当时皇帝赐下的婚约,一时之间陆知杭也成了这些人嘴里的谈资。
张丞相府。
张雨筠正磕着瓜子听小曲,许是身边坐着张楚裳,只觉得这曲听得人枯燥乏味,心情无端生出几分烦躁来,偏生贴身丫鬟素环还莽撞地冲到她跟前,没点礼仪可讲。
“你这是被狗撵了不成?”张雨筠横了素环一眼,没好气道。
张楚裳听到旁边传来的声响,看似专心致志地听着小曲,实则那双泛着盈盈水光的眸子早就斜着往那边瞧去了。
素环要不是心知自家小姐为了驸马辗转反侧,哪里会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就马不停蹄来报,好心没好报还被骂了一通,委屈地瘪瘪嘴:“小姐,这不是有大喜事与您说吗?”
“喜事?爹又想把我许给哪户人家了,怎地张楚裳不用嫁,她比我还大,再不嫁就成老姑娘了。”张雨筠提起这事就压不住火气,要不是她前些日子立功了,张景焕怕她被太子惦记,早早就安排好了未来夫婿,气得张雨筠差点连夜跳井。
安心吃瓜的张楚裳没想到好端端的被点了名,她侧过脸笑了笑:“没法子,爹疼我。”
“小贱人。”张雨筠一口银牙都险些咬碎,暗暗腹诽了一句。
张楚裳在随皇帝游猎时伤势不轻,张雨筠现在是碰也碰不得,万一人家有个好歹全赖自个身上,只能憋着气朝素环撒去:“什么喜事?说不出个让本小姐开心的事来,你今儿个就把茅厕扫了。”
素环脸色一垮,哪里不知自己这是撞张雨筠枪口上了,她连忙回避对方的目光,怯生生地回道:“京中人都在传,太子与乔家造反才把这密辛揭出来,那淮阳公主原是男儿郎,驸马的婚事说是作废了。”
“当真?”张雨筠杏眼睁得溜圆,急不可耐地抓着素环的肩头追问。
“虽说听着跟戏曲似的,可都张贴了告示,应该是真的。”素环被她晃得头晕脑胀,连忙朝张雨筠保证道。
“不成,待爹爹回府我要亲自问问,若是真的,这回可不能再杀出个半路截货的。”张雨筠一把放下手中的瓜子,来回踱步。
张楚裳面无表情地盯着台上唱曲的花旦,心思早就跑到张雨筠那头去了,乍一听闻云祈是男子的消息,手上的动作下意识顿了顿,难掩眼底的惊愕。
“难怪生得那般高挑……”张楚裳回忆起在相府柳树下与对方相谈时的画面,喃喃自语,“那我先前想的那些岂不是都是庸人自扰?”
张楚裳没有多想别的,单纯认为是自己先前误解云祈与陆知杭的关系了,而她心心念念着的大侠想必也是蒙在鼓里错付真心,这样说来她指不定还有机会。
想完这些,张楚裳才意识到,陆知杭现下的身份已不是驸马,没了这层身份的庇护,她是不是就多了一丝报仇的可能性呢?
念头方起,没等张楚裳细思怎么谋划,素环下一句话就毫不留情地把她的念想打落得支离破碎。
“小姐,现在该称了北陵郡王了,陆中书屡立奇功封为异姓郡王,怕是这晏都未出嫁的女子都要踏破郡王府了,咱们得快些才是。”素环神色凝重,就怕张雨筠又晚了一步。
“郡王?”张楚裳瞳孔微缩,身上的血液刹那间像是凝固了般,让人如坠冰窟,“怎么可能……他上辈子还是靠父亲提携才爬上高位,今生不到二十就封了王。”
张楚裳的愁苦不足为外人道也,陆知杭在一众同僚古怪的审视中,总算熬到了皇帝赏他半天假回去收拾府邸,匆匆赶到了公主府就瞧见一群小厮正收拾着什么,想必是要运往云祈新定下的王府。
得皇帝垂青,除了御赐的王府外,云祈位于东城的公主府也没有收回,只是为了赴‘翻墙之约’,暂且把这座府邸闲置下来了。
“郡王殿下,您落在府中的这些物件奴才们还没动过,不知是否需要替您搬到府上?”正指使家丁运东西的管家瞧见陆知杭,连忙上前点头哈腰。
“劳烦了。”陆知杭微微颔首,示意过后就径直往府内走去。
皇帝赐下了‘北陵郡王府’的牌匾送往陆府,陆知杭估算了下时间,应该差不多到家门口了,不知他娘看见了又作何感想。
想起张氏,陆知杭就颇为苦恼,还没盘算好怎么把事情来龙去脉和对方讲清楚,哪怕张氏一心为了原主,他也不可能真把事情和盘托出,更何况自己与云祈是真心相待,断不可能替陆家延续血脉了。
云祈早早在庭院内的石桌休憩,等着陆知杭到来,在视线中出现那道芝兰玉树,浸着书卷气的身影时,俊美的脸上收敛住散漫,唇边勾勒出笑意:“知杭。”
低沉如弦鸣的悦耳嗓音传入耳中,陆知杭越过两侧树梢,听着他得以自在用着自己本来的声音,眉目不自觉地舒展开来:“药喝了没?”
“嗯,距寿宴也过去几日了,伤势好了大半,没你想得那般严重。”云祈眼中疤痕的画面一闪而逝,他摸了摸额间红痕,再纯粹不过的男声低喃着,“倒有些好奇两年前与你在江南的旧事。”
“这不等着夜深了再翻墙与你说?”陆知杭凑到他耳边,低笑着打趣。
云祈明知他说得是玩笑话,耳尖还是不可抑制地红了几个度,他不着痕迹地把人推开,将手中的宣纸塞到陆知杭掌心处,意味深长道:“宸王府的布局,记得收好。”
“这是方便我翻墙不成?”陆知杭摩挲着手心里的地图,笑弯了眼,在温煦暖阳下仿若镀上光晕,颀长出尘的人恍若天人,令云祈有一瞬的恍神。
“嗯,都标好了。”云祈一双丹凤眼情意晦涩难懂,却无端地勾人心弦。
闻言,陆知杭诧异地挑了挑眉头,旋即将手里的地图展开,果真见到上边绘制的宸王府布局,甚至连护卫巡视的时间,哪处的墙好翻都标注得清清楚楚,看得陆知杭险些没笑出声来,直接将人揽入怀中,轻声许诺:“定不负相思意。”
两年光阴过去,他的承修也高挑了不少,恢复男装的云祈身上少了脂粉味,容颜明媚潋滟得夺目,偏生周身的气度又透着不近人情的疏离。
云祈被陆知杭紧紧拥在怀里,炙热滚烫的手搂在腰间,像是要倾注所有的热度般。
他喉头不自觉地干渴起来,晦暗的双眼小心地打量着四周,见四下无人才伸出手回应,贴得近时,就连对方逐渐加速的心跳声都分外清晰。
于云祈而言,没了两年前的那段缠绵时光,陆知杭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哪怕不是初次,仅仅是个拥抱都让他心悸,他阖上双眼,正想静静感受彼此,就感觉到有什么硬质的东西突兀地顶着自己。
“……这是何物?”云祈蹙起长眉,稍稍往后退去一步。
怀中没了温度,陆知杭没来由地有些怅然若失,他收回思绪,顺着云祈打量的方向垂下眼看去,后知后觉是什么东西硌到对方,遂将怀里的玉佩取出,温声问道:“你是说这枚玉佩?”
云祈双眼微凝,仔细端详了片刻那枚莹润光泽的玉佩,语气不明:“还是头一次知道,知杭随身带着枚上等的好玉在身上。”
云祈的话乍一听漫不关心,实则在意极了自己缘何在怀里放了枚玉佩,他对陆知杭的过去并没有太多的参与感,除了这几个月的相熟相知外一片茫然。
陆知杭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顺势将手里的玉佩郑重地交到对方手里,眸中含着追忆之色:“这是师父所赠之物,只是先前不便系在腰间,你若喜欢,权当师父留给我的新婚贺礼了。”
“咳……”云祈被陆知杭这毫不害臊的话呛了一下,他摸了摸表面光洁的玉佩,对上陆知杭那双缱绻深情的眼睛,低声询问,“符尚书的遗物?”
“嗯。”陆知杭微微颔首,这枚玉佩正是当年在张家村郊外救下符元明时,对方赠与的信物,只是时过境迁,唯有这枚玉佩还留存在自己手中。
陆知杭提起符元明时倒没有了在江南时的悲痛,可要说全然没有感觉倒不是,只是偶尔会想起在符府时的惬意日子,从而黯然神伤。
云祈虽想不起在江南的记忆,但从陆知杭稍显低沉的嗓音就能听出其中的惋惜。
他垂下纤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复杂,将那枚系着红绳的玉佩握在手中,玉器表面泛着的热度应是长时间与陆知杭接触之故。
树荫下,那张孤冷破碎的脸似有光斑打落,云祈青葱般修长的手指向陆知杭腰间探去,迟疑了会又熟稔地替他系在腰间,直直垂在腰间,泠泠作响。
触及陆知杭不解的眼神,云祈扯了扯嘴角,漫不经心道:“现在方便了,就系着吧,”
“好。”陆知杭一怔,随机淡然笑道。
砰砰——
“两位殿下,屋里的东西可需要奴婢替你们收拾?”夜莺和司荷一左一右,站在庭院关紧的大门外,扯着嗓子询问。
除了二人住的这处院落,府上其余需要带到新府邸的东西,早就被那些家丁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主要陆知杭放在这儿的行囊算不上多,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就清理得干干净净了。
夜莺清脆的叫喊声远远传来,惊醒尚沉浸在柔情里的二人,陆知杭与云祈面面相觑,朝着门边回绝:“你且在外边等着便是,屋里头的东西想必你们大多也分不清,让本王自个来便是。”
“是。”夜莺没多想,不说陆知杭不喜旁人碰他的私物,自她来到公主府起,云祈就是个极为有边界感的人,里屋她都没进过几回,更别说其他。
“郡王殿下,里边请?”云祈戏谑地笑看陆知杭,拱手示意他现行进屋,直把陆知杭闹了个大红脸。
“我这自称听着很奇怪不成?”陆知杭也是学着遇到的那些皇亲国戚来,封了郡王自然不能再如以往那般没有礼数,先适应适应总是没错的。
“威风得很。”云祈嘴角带笑,跟在陆知杭身侧一同进了里屋。
两人说说笑笑收拾起了行礼来,陆知杭主要拿的都是些书籍和衣物,顺道把身上的官服换下,重新穿上公主府替他新缝制的月白色长衫,单从样貌上来看,绝不会让人觉得是位朝廷命官。
把放在柜子里的包袱拿出,陆知杭正要往里放自己编撰的医典,就意外发现包袱里还放着个沉甸甸的木盒,不是他用来放折纸蜜饯的那个,略作回想,陆知杭就想起眼前带锁的木盒装的是什么了。
“好像是陆昭送的面具?”陆知杭眉心一跳,还真不知是什么时候放在这的,深怕被云祈发现,连忙把书籍都堆积在上边,遮遮掩掩赶忙系好,动作之快让人目不暇接。
“……嗯?”云祈微微歪了歪头,瞥见陆知杭莫名诡异的举止,面上若有所思,等陆对方侧过身来又装作不知,安心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能焚烧的都烧得干净,不能烧必须留的信件就揣在怀里。
索性屋子里都是些轻巧的小物件,不能经他人手的东西都收拾好后,二人这才坐上备好的马车。
陆知杭放下车舆的帘布,看着那扇住了几个月的府邸缓缓关上朱门,心中颇有些感慨,旋即踏上回北陵郡王府的路。
“宸王府与北陵郡王府顺道,本王好心送你一程了。”云祈声线清冽悦耳,玩味笑道。
“这么大的恩情,该如何回报才是。”陆知杭把揣着的包袱放在软垫上,煞有其事地跟着附和。
好在车厢内的隔音不错,两人说话的音量并不大,不然这等无聊的对话传入司荷耳中,怕是要无语凝噎,直呼她的殿内怕是被鬼附身了。
当然是以身相许了。
云祈眉头一挑,第一时间起的就是这个念头,奈何他还有别的事情问陆知杭,只能压住嘴上的一时痛快,漆黑的瞳眸看着对坐的人,不紧不慢地指着他旁边的包袱问道:“你在卧房收拾时,躲着什么?”
“你看到了?”陆知杭嘴角一抽,扶额道。
“不方便说的话,我就当没看见了。”云祈倚着窗沿,不动声色道。
“倒也没什么。”陆知杭有些纠结云祈失了记忆后,知晓自己就是那位在客栈非礼过他的‘死断袖’后会是什么反应,死应该是不至于。
“不过就是随口一问,路途虽不远,但就这么缄默不言也无趣得很,用不着想着怎么回答。”云祈像是瞧出了对方的犹疑,顺势给了台阶下。
放到旁人身上,除非是意图阻碍自己登上皇位,寻常的事云祈大多懒得理会,只是因为这人是陆知杭,他这才起了试探的心。
陆知杭原先的打算是想等到云祈恢复记忆后,一切自然而然就揭晓了,无须他刻意去告诉云祈什么。
只是对方能不能恢复记忆是一个问题,且半途都被云祈察觉到异样了,并不是什么非要瞒下去的事,他自然也不想因此产生误会,尽管云祈面上并不在意,也不想强逼自己回答。
陆知杭斟酌了会,还是把包袱当着云祈的面打开,继挪开厚重的医典和木盒,又拧开铜锁后才把那面玉白的面具拿在手中掂量,低声道:“眼熟吗?”
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静到陆知杭的呼吸声都重了几分,揣测着云祈的心理时,对面脸色晦暗不明的人才开口。
“……嗯。”云祈顿了半响,应了一声,一时无语凝噎。
在看见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具第一眼,他就想起了与面具主人的几番遭遇,愠怒过后是漫长的错愕和无措。
难怪他记得与对方在客栈和平望山所发生过的事,却唯独忘了最为重要的洮靖城,还是机缘巧合下才想起来。
除了悬崖边的纵深一跃,记忆深处还有那混沌不清的吻,说是吻也不恰当,彼时两人只能称一句死敌,不过是陆知杭发了善心救下他。
刻意遗忘在角落里的吻,随着身份的揭晓,骤然转变得让人心悸回味起来,那温热绵软的触感透过回忆身临其境。
“你在客栈吻我时……分明是记得我的。”云祈呼吸稍显粗重,声音喑哑,主动打破车厢内诡异的氛围。
“可在平望山不知被哪个毛贼敲晕过去,醒来又忘了。”陆知杭清了清嗓子,主动解释。
闻言,云祈深不见底的眼眸划过一丝波澜,一时忘了追问旁的事,脑子里仅剩下怎么追查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动他的人,浑然忘了彼时他们明面上还没有任何关系。
“让王大夫瞧过了,应是不会再忘了。”陆知杭抚过他拧紧的眉间,温声安抚。
云祈双眸深深地端详着那张俊逸温雅的脸,神色微微起了异样感,他嗫了嗫唇,半响才道:“想起了些与你过往的记忆,总觉得有几分玄妙。”
“你不气我当时对你逾越的举止?”陆知杭沉吟了会,试探性地询问。
他可记得自己以面具人的身份坏了云祈好几次好事,在平望山时,对方更是放下狠话,下次见面就要取自己性命,可见心中厌恶。
“……嗯。”这问题问得云祈脸色不由得怪异起来,他总不好说非但不气,还恬不知耻地想起那些旖旎的画面,身心具颤。
云祈越想就越不对劲,不自在地侧过脸,有意转移注意力地抽过陆知杭手里的面具打量起来,薄唇紧紧抿着。
“两年前在凤濮城,你知晓我就是面具人时,好像也是这般反应。”陆知杭注视着云祈,神色缓和。
看来是他自个瞎担心了,哪怕没了记忆,云祈还是会如同以往那般。
听着陆知杭随口说出的话,云祈却是微微一怔,他对这段记忆一片空白,倒不知道两年前的自己原来也是知晓的。
覆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手中光滑的面具,透着这张平平无奇的面具,就好像接触到了那段了无踪迹的往事,纵使大脑一片空中,心头却始终萦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替你戴上瞧瞧?”云祈拿着面具比划了一番,轻声询问。
“好。”陆知杭见他神色有些许动容,点头后就主动凑上前。
云祈端详着他眼角眉梢处温和的笑意,唇边不由得也染上一缕隐晦地笑意,双手持着面具缓缓替他戴上,将后脑勺处的绳子系紧,记忆中的形象跃然眼前,一阵熟悉感涌上心头,可偏偏就是想不起来什么。
“要如何才能想起来呢?”云祈笑意微敛,摩挲着面具的指尖轻轻颤了颤,那股冲动时刻在胸腔内窜动,叫人心浮气躁。
这话陆知杭答不上来,哪怕王大夫世代研究解忧都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不借助现代技术,自己根本看不出门道,更遑论让云祈恢复记忆。
“以后我每夜都与你说。”陆知杭瞳孔微沉,旋即低下头温声道。
轻缓低沉的嗓音随风吹到云祈耳畔,似揉碎的漫天云雾,一字一句嵌入心肺,云祈垂下手微微颔首,一阵风顺势从安武街刮起,从街头席卷到街尾,引起行人阵阵惊呼。
车厢内丝绸织就的帘布被呼哨而来的狂风吹得猎猎作响,陆知杭侧过脸往马车外看去,连忙将被吹起的帘布压住,阻隔着外界的窥探。
他却不知,就在自己攥紧帘布的刹那,街边挑选着首饰的张楚裳似有所感,朝着浩浩荡荡的马车瞥了一眼,在帘布垂下的间隙一张玉白色面具映入眼帘,紧接着是腰间泠泠响着的玉佩。
“是他!”张楚裳视线停滞,仿佛着了魔般呆愣在原地,看着那辆规格超然的马车怔怔出神。
“小姐?”身边的丫鬟在张楚裳面前挥了挥手,试图把失了魂的人唤醒。
“你在这等我,我有点急事,去去就回。”张楚裳如梦初醒,眼疾手快地把手里的簪子丢在摊位前,提起裙摆就往那辆马车追去。
“小姐,你去哪啊,你等等我啊。”丫鬟留在原地,高呼道,可惜张楚裳魂都飞到陆知杭那头去了。
这会正是用午膳的时候,安武街人来人往,加之晏都城内的规定,导致云祈的马车并不能肆意疾驰,张楚裳勉强还能追上一点。
车轱辘缓慢地碾过平整的石砖,向前方行驶着,张楚裳死死盯着那辆马车,气喘吁吁,片刻都不敢停歇,脑中不断回想着适才见到的画面。
那副面具称得上有不少特色,至少张楚裳从洮靖城到晏都还从未见到一般无二的样式,更何况对方腰间还系着符尚书赠与的玉佩,身段都被自己牢牢记着了,断不可能看错。
“不会有错的,定是他,三番四次让我碰着,这回万万不能再错过了。”张楚裳暗暗下了决心,浑然不顾两侧行人诧异的眼神,神色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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