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下落
“佑希有下落了吗？她在哪儿？”
饭田早矢依旧穿着那身皱皱巴巴的正装, 他一个人在家坐了整夜，青色胡茬长满下巴，对于门口到来的两人他似乎并不意外, 一拉开门，他就迫不及待伸手, 激动的指尖还没抓住平井的肩膀, 就被佐藤美和子拦下来。
“抱歉，我有点太……”男人摇了摇头，后退两步，鞋跟不小心踩到地上散乱的拖鞋, 身形一晃, 踉跄了两步。
那是之前工藤优作和平井离开时换下的鞋子, 和平井离开时摆放的造型一模一样, 没有任何变化。
平井把他脸上的表情和地上的小细节扫了个遍。
“那我们赶紧走吧？我去开车！”饭田早矢像是被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脑，慌忙往屋里跑去, 过了一会儿, 他拎着车钥匙从房间里走出来, 踢开拖鞋, 踩着皮鞋就往外走。
“稍等一下，饭田先生。”佐藤美和子伸手拦停男人, “是这样的，我们虽然已经找到饭田佑希女士，但很抱歉……”
女警察说到这里故意拖长了尾音, 她不露痕迹地看向平井，男生站在她侧手边,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饭田早矢手里的车钥匙, 察觉到她的视线, 男生收回目光，狡黠地冲她眨眨眼，示意继续。
“但是很抱歉，您的女儿饭田纱绫……仍然不知所踪。”
她叹了口气。
“怎么会！？”饭田早矢骤然停住身形，他猛地转身，沧桑疲惫压抑一瞬间全部袭来，他瞪圆满是血丝的双眼，情绪暴露到周围的小孩子都能察觉到的程度，简直如同天塌了一般，失控地大吼起来，“佑希都活着的话，纱绫她……她不是应该和佑希在一起吗！！！”
他如同一个失去亲人的狮子，凄惨地悲鸣着。
这时，他突然发现门口站着的两位既没有劝解他，也没有露出同情的表情，而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是在看一个脸上被洗去油彩的小丑。
他脸色难堪起来，鼓动的胸口慢慢平息，迟疑又艰难地在嘴角扯起一点弧度，“你们……”
“啊不好意思，饭田早矢先生。”平井抬起眼眸，直勾勾地望进饭田早矢的眼底，“我们刚才不小心口误了，我们找到的是您的女儿纱绫……”
又来了又来了。
饭田早矢太阳穴突突的跳，每当这个少年看向自己时，他就有一种被机器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部扫描干净，被彻彻底底看穿的感觉。
他神经质地挠了挠西裤的侧缝线，“纱、纱绫？刚才不是说……不、不好意思啊，我听到消息有点激动了，我原本以为纱绫那孩子出事了，毕竟我和佑希只有这一个孩子，对了，那佑希他……”
“饭田佑希女士的行踪我们暂时还没有找到，这次来一个是想带你去见饭田纱绫，另一个目的就是请您再去警局做一次笔录，从头复述一遍饭田佑希失踪当日的细节以及您能想到的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佐藤美和子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紧饭田早矢，她的手悄悄地朝腰间摸去，在她的西服外套下，装着她的手铐。
突然，手臂上的阻力阻止了她的动作。
佐藤美和子慢半拍的低头看去，才发现是平井无声地拽住了她的袖子。
她的袖子上的灰色面料被揪出一个小角角，罪魁祸首是旁边轻轻摇头的平井。
男孩似乎每次都能在她行动前猜到她的想法，而佐藤美和子也愿意将自己的信任托付给对方。
她顺势放松了胳膊，而对面的饭田早矢早在刚才就陷入了沉默，此刻他挠了挠头，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当然，我会积极配合警方的调查的，既然纱绫都回来了，那佑希说不定也平安无事，你们说对吧？”
“我们走吧，饭田先生。”平井松开手，他没回答，像是完全忽略了饭田早矢的问话。
平井挪开身子，露出了身后院门外的警车，“去警局看看你的女儿——饭田纱绫。”
饭田早矢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警局的了。
他们沉默了一路，直到车子一个巨大的刹车停在警局停车场时，饭田早矢才从空荡又混乱的思维中挣脱出来，这么一会儿工夫，他恢复了体面的状态，下车前，男人理了理翻折的衣领，又把裤脚抚平。
“抱歉。”他说，“之前情绪有点激动，吓到你了吧？”
他在对身旁的平井说。
平井摇摇头，抬手指指，道“你的眼镜花了。”
男人这才发现眼前的世界如同蒙了雾，人体分泌的油脂和污渍附着着灰尘，沾满眼镜片，他摘掉眼镜，从口袋里摸出眼镜布，盖在镜片上，指尖按着布子慢慢打圈。
天色不知何时阴了下来，坠坠乌云挂在天际，雨水降落未落。
饭田早矢眯起眼睛，朦胧的世界里，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少女蹦跳着从警局门口走出来。
“纱绫！”饭田早矢骤然起身，肩膀撞上车门框也没停下，他不管不顾地向前追了两步，手指捏着眼镜，匆忙往鼻梁上架去，好几次眼镜腿险些戳进眼睛，他完全没注意。
佐藤美和子紧跟着跳起身，朝饭田早矢追去。
“那不是你的女儿。”
饭田早矢此刻也把眼镜戴好，清晰的世界残酷地揭露真相——一个和饭田纱绫穿着相同校服裙的女生正挽着一个中年女士，说说笑笑地从警局门口经过。
他垂下头颅，回首看向身侧的佐藤美和子，越过佐藤美和子，他看向声音的来源——站在车旁一动不动的平井。
“你……”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艰涩沙哑，如同干枯的树枝在沙地上划过，“纱绫是不是出事了……”
平井没理他，转身离开。
“走吧，我们先进去。”
饭田早矢被领进了一个房子里，他坐了一会儿，周围没有一个人，这间小房子安静又压抑，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打量，突然，他警惕地看向房间角落的监视器，监视器下方，一明一灭的红点刺痛了他的神经
“你们什么意思？”
一直配合的饭田早矢突然绷紧表情，整个人像是一张上满弦的弓，紧绷的状态时刻面临崩塌，他冲着监视器质问“纱绫呢？不是说带我来见纱绫吗？我要先见我女儿……
男人骤然起身，迈步想要离开，刚拽紧门把手，就被门撞开——
门外是推门进来的平井，他的个头才到饭田早矢的鼻尖，抬眼的样子充满弱势的姿态，少年莫名眨眨眼，讶异于他的行为，“饭田先生，你要去哪儿？”
女警察从平井身后走过来，手里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饮品，“怎么啦，都站在门口？先坐下喝点水……饭田先生？别着急呀，咱们先聊聊关于饭田佑希女士失踪的细节，在这里耐心等候一会儿。”
“在此期间……”
女警官把纸杯递给男人，一时没注意的饭田乍一接触滚烫的杯子，被烫的手一哆嗦，“嘶”地抽回了手。
“啊抱歉抱歉——杯子太烫了，我来拿就好。”佐藤美和子调转脚步，把水杯放在房间正中间的桌子上，“请坐，饭田先生。我们正好可以聊一聊关于你妻子女儿失踪的细节。”
“还有什么细节需要我？”饭田按住额头，滚烫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掌心，灼热顺着手一路燃烧到他的心肺部，连呼出的气体都染上了热气，他压住火气，“该说的我都跟村下警官说了，而且纱绫不是已经找回来了吗？”
“您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您妻子的踪迹？”佐藤美和子把另一个杯子递给平井。
平井顺手接过杯子，温度刚刚好比体温稍高一点，放在掌心如同妥帖的暖宝宝，平井低头，看见了杯子里冒着热气，散发着醇香的牛奶，“……”
他就知道佐藤警官绝对不会让他喝咖啡。
但是牛奶他也……
平井在原地纠结了一小会儿——干脆偷偷倒掉……
“平井，你也留下来。”佐藤美和子突然开口。
这不合规矩……
话还没说出口，佐藤美和子接着道“留下来把牛奶喝完再走，这不是审讯只是收集证据，作为顾问、顾问的助手，你可以留下来旁听。”
平井蜷了蜷手指，垂下头，磨磨蹭蹭地走到佐藤美和子身边，坐下。
“他想杀妻的意图应该很明显了吧？”平井小声嘟囔，偷偷瞄了一眼佐藤美和子，发现女警察并没有关注自己，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杯子往远处推了推。
女警官目不斜视，看都不看他一眼，抬手把杯子拿起来，塞回平井的手上。
平井瘪瘪嘴，认命地低头抿牛奶。
他那动静简直跟刚学会炫牛奶的小猫一样，有一口没一口的，声音挺大，就是没喝进去多少东西。
原本紧张的气氛缓解下来。
看着对方孩子气的“长”出一圈奶胡子，饭田早矢一时间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敏感过度，把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的每句话每个动作想得太过深刻，总觉得对方已经知道了一切。
佐藤美和子用笔尖敲敲桌子，问到“我们在调查饭田佑希的行踪时，发现她会前段时间经常去心理咨询室，这件事你知道吗？”
“……是的。”饭田早矢愣了一秒，旋即摸摸鼻子，点点头道，“她一直都有点强迫症，不太严重。”
平井从牛奶的困境中挣扎出来，“怪不得你家的餐具和鞋柜里的鞋都摆的那么整齐，应该都是饭田女士在打理吧？”
“对，说来惭愧，我为了工作上的事，一直不怎么收拾这些，偶尔想要帮帮佑希的忙，也会被她拒绝，毕竟以佑希的强迫症来说，还是她按照自己的方式收拾最舒服了。”他嘴角微微带笑，像是回忆起了过去的美好。
可惜对面是佐藤美和子。
女警察按动笔盖，“哆哆”两声，打断饭田早矢的畅想。
佐藤美和子“我们根据你的手机找到了一些聊天记录，na这个人，你听说过吗？”
饭田早矢“没有，我妻子没跟我提起过这些，这个和案件有关系吗？”
“你听说过自杀互助会吗？”平井回想起他刚穿越到这个世界碰到的第一起案子，那个被鲜血浸满的房间，娜美子小小的身躯在血河中如同一朵凋零的花。
“自杀……”饭田早矢向后靠在椅子背上，身子倾斜，双手交叉抱住膝盖，“没听说过，我周围从来没有人接触过这些。”
“咱们国家，每年的自杀人数都在不断上升呢，就这一年大概就有2万人左右吧，还有一个明显的趋势——女性自杀者逐年增加，尤其是二三十岁的女性……”
饭田早矢绷紧下巴，“你想说什么？”
佐藤和美子提笔在手里的笔记本上写下大大的两个字母“这位和你妻子整日联系的na，就是自杀互助会的成员，而你的妻子饭田佑希——据我们调查，也是其中的一员。”
“这不可能！”饭田早矢猛地后退，他身下的椅子在地板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佑希她平日开朗阳光，尽管是有一点点小的心理问题，可根本影响不到什么，她……”
男人说着说着，低头将脸埋入掌心，沉闷的声音从指缝间流出“她根本不可能自杀。”
空气静默了数秒。
佐藤美和子和平井没有开口，饭田早矢深吸气抬起头，他像是突然缓过神来，“你们，是发现佑希的尸体了吗？所以才……”
他抬起头，眼里是希冀的光，“这只是你们的推测，对吧？佑希还没死，对吗？”
佐藤美和子和平井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最后还是女警官开了口，“抱歉，这只是一种可能性，饭田女士失踪两周了，两周来，我们没有查到任何关于她的行踪，她没有手机，也没有转账提款的记录，我们不得不怀疑她已经遭遇不测，自杀只是基于她手机里的消息推测到的最有可能的情形，如果您那边没法更多的其他线索……”
饭田早矢垂下视线，他咬了咬牙，有些难以启齿的话在他嘴里绕来绕去，就是没能说出口。
“这样啊……那真是可惜……”平井一仰头，喝掉剩下的牛奶，放下杯子起身，“走吧，我们去见饭田纱绫……”
他走得干脆，还拉上佐藤美和子一起，女警官显然还想问些什么，笔尖在本子上的“自杀”两个字上停留半晌，还是没说什么，起身跟着平井往外走。
他们似乎都忘了饭田早矢这个人，半点留恋的姿态都没有。
平井按下金属门把，冰凉的圆柱形刚被手心捂热，身后空荡的房间里，饭田早矢咬着牙，从唇间挤出一句话
“佑希她，出轨了。”
平井背对着男人，和佐藤美和子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翘了翘眉毛，满脸得意，那张脸上的小表情好像会说话
“看吧，我就说是这样。”
佐藤美和子露出个宠溺的微笑，下一秒，女人横起眉毛，眼神犀利地转身，“饭田早矢先生！这么重要的线索为什么不早点！您知道您耽误了多少案件进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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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后，工藤优作在门口等到了平井和佐藤美和子。
“怎么说？”男人熄灭香烟，又站在原地等味道散去后，才朝他们走来。
“就像平井说的那样。”佐藤美和子一把揽住平井的脖子，在少年无效的抗议声中，揉了揉翘起的头发毛，“饭田早矢给我们讲了个前后逻辑清晰，顺序流畅的故事——关于饭田佑希出轨网友的故事，如果不是平井早就提醒过我，我还真就信了。”
佐藤美和子捏紧拳头，她现在想起门里那个男人的丑恶嘴脸，就觉得恶心，恨不得冲进去给对方脸上邦邦两拳。
“尸体已经找回来了一部分，正在法医那里整理，其余的部分一时半会儿找不回来，你们用饭田纱绫把对方框到这里，想到怎么圆谎了吗？”
工藤优作说这话的时候，手机正好响了，是有希子打过来的。
“新一今晚又不回来吃饭？”
“……”
“好吧，这臭小子，我知道了。”
他挂下电话，冲着旁边竖起耳朵的平井解释“本来今天想让你去我家吃饭，顺便见一见新一，你们俩也有十年多没见过面了吧？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他了？”
“新一？”平井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对，他还和小时候一样，一心只想着当侦探，估计这次见到你，又要拉着你比拼推理能力了。”
平井哼了一声，别过嘴，“我才不会那么幼稚。”
只有幼稚的人才会在意自己幼不幼稚。
佐藤美和子脑海里突然蹦出这句话。
“噗——对不起对不起。”
平井在这笑声中一怔，他很久没有在别人面前表现得这么轻松了，他不自在地抿了抿嘴，“刚才说到饭田早矢？我们圆什么谎？等会儿直接告诉他我们根本没找到饭田纱绫就行了，反正饭田佑希的尸体找到，他也要定罪留到这里。”
少年竭力营造出谈正经事的氛围，殊不知对面两个人盯着他红透了的耳朵，正在努力憋笑。
“喂，你们有在听我说话吗！”
佐藤美和子、工藤优作“嗯嗯嗯，在听在听。”
平井你们点头点的都那么敷衍，别以为我看不出！
高木涉刚才接替他们进去了一趟，没说别的，只是进去给饭田早矢送了个饭，这时候正从饭田早矢那屋子出来，路过平井身边。
男人总能在人群中第一眼捕捉到佐藤美和子的身影，他先是跟美和子打了个招呼，这才注意到旁边站着的两位。
“啊平井，还有工藤先生，正好你们都在。”男人憨厚地挠了挠后脑勺，“刚才饭田早矢问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女儿纱绫，看起来挺不高兴的样子，我该咋说啊？”
佐藤美和子学着刚才平井的语气“就如实说，我们还没有饭田纱绫的消息。”
警局里这会儿已经该下班了，可忙碌的人影还是在穿梭着，几个刚从外面走进来的现场勘查员还没脱去身上的装备，正带着口罩和手套，拎着被黑色袋子包裹的证物袋往里走。
平井原本靠在墙上，听佐藤美和子和高木涉交流与饭田早矢沟通的经验，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地板，偶尔回两句工藤优作问他晚饭吃啥之类的问题。
去往法医室的道路恰好要经过平井他们站着的地方，等那几个现场勘察员走近，其中一个人单手拎着黑色袋子，神采飞扬地跟他们摆了摆手
“哟，佐藤，高木，你们俩又凑到一块啦！”他调笑着，“这个厉害的小朋友和工藤顾问还没下班啊？这会儿该回家吃晚饭啦。”
“长尾，看样子你这次应该能吃个好饭？”佐藤和美子显然和对方很熟，“上次你吐的那叫一个吓人，我还以为你自那儿之后几个月都不打算做现场勘察了呢。”
长尾摸摸肚子，显然对上次的事情还心有余悸，“你可别提了，上次下泽杀人案那尸体，要不是最后调查出了凶手，我还真以为是什么贞子索命，咒怨缠身呢，那哪像是人类能做到的程度啊……”
“行了，我不跟你们聊了，赶紧把这次的受害者送过去，我还约了女朋友一起吃晚饭呢！”
他晃晃手中的袋子，哗啦哗啦作响的塑料袋里，看不见的肉块骨骼组织滚动了几下，平井盯着袋子，眼睛直勾勾的。
长尾哼着歌，和平井他们擦身而过，转弯进了法医室。
长尾离开后，平井的目光停在他消失的那扇门上，直到工藤优作担忧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这才回过神来。
“乱步？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平井避开工藤优作的眼睛，刚才那一瞬间，在那个袋子里，他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
——那是名为诅咒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