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亭故话

文有道跨过拱门的那刻，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文兄，阔别多年，不知是否还记得和某。”许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院内石亭处一位身着华服，手盘玉珠的中年男子回过身来缓缓开口。

看到此人，文有道先是面漏喜色，转瞬却又沉了下去。他乡遇故知，本该是件值得欢欣的喜事，可此时此刻的相逢却让他倍感无力。文有道一身的傲气皆缘于他敏捷过人的才思和腹中所藏的万卷经纶，这天下的读书人多了，可连中三元的能有几人。单说乾隆这一朝，他有傲视天下读书人的资本。可眼前这位若论才思绝不输他半分，要是比起为人处事来，他反倒远远不及。

二人曾是无话不谈的知心好友，他辞官回乡时，唯有此人在京城为他摆酒送行。阔别数载，两人的际遇已然天差地别，他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耍嘴子罢了。而眼前这位可是一路青云直上，不久前更是被当朝圣人封了一等忠襄公的爵位。坊间常有传言说这位昔日老友是出了名的贪腐跋扈，当时他全然没当回事，对于这些流言也多半是不信的。二人曾为知己，对方是什么为人处事，有何志向。自不必由旁人来多做言语。

“看来文兄并不希望和某人出现在这里。”看着昔日好友略显阴沉和难堪的面色，和珅也未作态，随意的坐于石凳上品起了香茗。

“忠襄公此行并非是为了来会会我这个故友吧，有什么见教但说无妨。”文有道看着这位老友的样子倒也释然了，索性也找了个石凳随意坐下，端起茶盏等着他开口。

“阔别数载，和某多游走于朝堂之上，对于这民间的闲闻趣事倒是疏远了不少，有几个问题着实让和某困惑了许久。听得文兄隐退后出入府衙之上，游走于市井之间，想来在一些大是大非上当是比和某这肉食者，看的更为深远透彻。索性便到这来听听文兄的肺腑之言。”

看了一眼文有道见他并无反应，索性也未做作的等他回应，和珅直接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不知文兄对柳伯行一案有何看法？”

“我倒是想先听听和大人对此事的看法。”文有道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液并未直接给出答案，反而是将这个问题又推了回去。“

“好，那和某便先说一说近日来所得的拙见。柳伯行有今日之下场，和某人倍觉欣慰，一个罪人得到了他应得的下场。而那些被罪人所牵绊的侠士即将得到救赎。这是个大快人心又完美的结局不是吗？”和珅说罢望向了文有道，等着他给出自己那份独属于他的远谋高见。

文有道面沉如水，和珅轻飘飘的话如一柄利刃，直接刺进了文有道的心里，他不敢相信这位曾经的故友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或许他真的变了，变成了人们口中那个贪腐跋扈、不择手段的恶棍。

“一位良善者含冤而死能被和大人粉饰和扭曲到如此境地，文某还有什么好说呢。”文有道强抑着怒火和悲愤，眉间的失望又重了几分。

和珅也未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而是看着文有道继续开口:“好，那和某便和文兄探讨下和某的第二个困惑。不知文兄对这次赈灾怎么看？”

似是为了迎合文有道的习性，语罢和珅并未等他开口作答，而是直接给出了他自己的看法。

“和某的看法嘛，依旧是倍感欣慰。苦难的人们得以被救赎，濒死的亡人得以重获生机，人性丑恶的萌芽得以被提前终结，皆大欢喜，此次赈灾足以载入史册，被后世所歌颂和效仿。文兄你觉得呢？”

和珅依旧是那般云淡风轻的模样，轻飘飘的话语在文有道看来却重若千斤，又锋锐刺骨，不断的撕裂着他对这位故友的看法和认知。多年未见，一条无形的鸿沟不经意间隔在了他们之间，疏远着两人昔日的情谊。

“权利和财富真的会将一个人腐蚀到这种程度吗。曾经那个满口家国天下，黎民兴亡的读书人，如今是彻底的将所谓的皮脸舍去，变成了一个人人唾弃，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的贪官污吏了吗……”文有道越说越激愤，他甚至想给这位昔日好友一巴掌，让其清醒一点。

“哦？文兄好像很不齿和某人现在的所作所为，想来文兄对于两个问题的观点自是于和某有着不同的见解，文兄不愿开口，和某也不强求。和某的第三问题，文兄且听好了。山东的这场灾情中，文兄可有为当地百姓做过什么？”

和珅面色如常看不出丝毫变化，可偏偏是这般模样把文有道整了个面红耳赤，羞恼悲愤，让他把茶盏重重的拍在了石案上。

“你不远千里而来，就是为了嘲讽和羞辱我的吗？”说罢，文有道一甩袍袖，起身准备离去。

“非也，非也。和某这三问并非是为了折辱故友，而是想提醒一下文兄，让文兄好好忆一忆当初寒窗十载步入庙堂是为了什么？更是为了救得文兄一命，避免文兄误动那悲悯之心，被有心之人所蒙蔽，失足踏入险境，白白丢了一身性命。”和珅的面色依旧如常，语气也依旧那样不咸不淡，让人察觉不到丝毫情绪的波动。

可这句话听在文有道耳里却别是另一番滋味，他缓缓回头悲从中来，怒问道:“你想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