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突然安静
西军种家,在北宋的历史上是绝对不能绕过的存在,种家五代从军,其中的“三子”、“三孙”,都是在宋史里有单独列传的名将,种家子弟战死杀场就有五十多人。
如今种家当家家主是种师道,目前是大宋武将中的天花板,他是天下人尊敬的“老种”,连后世《水浒传》里都梁山好汉们都要称一声“老种经略相公”。
如今拜访赵府的那位十四五岁的小将种彦崇,就是如今种家族长种师道的孙儿,绝对的名门之后。
种氏嫁给赵仲湜已经有二十年,离开陕西老家也有二十年,虽然不时和家族有些书信往来,但毕竟路途遥远,思乡之情难免。
这位小公子和堂姐唠叨了一番陕西老家的族人情况,赵虎头仗着年纪小,光明正大地在一边听。
种氏回忆起当年还是姑娘时,可以常常出门骑马弄枪,家中姐妹和乐融融,虽然没有汴京繁华,却也没有那么多的礼教,说她想念父母,说一直没有尽孝,说到动情之处,眼泛眼泪光。
种彦崇于是给族姐讲起很多家族中的大小事情。
从他们的聊天里,赵虎头知道种家这些年来,已经大不如前,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种氏和种彦崇他们的父辈一代,都直接或者间接地死在了西夏战场。
种彦崇的父亲、伯父都已经去世了,种师道这一支家里的男丁就剩下了他和年幼的弟弟,而种夫人这一脉,剩下的也只有一个男丁,最重要的是,如今蔡京当政,种家不支持这奸臣,被打压得抬不起头。
两人都很忧愁,但种夫人却突然间出奇不意地问道:“你可是和爷爷起了争执?”
种小将一愣,直言道:“你如何知晓?”
种夫人微微一笑:“这蜡虫之事再重大,叔爷也不会让你在年前过来。”
这时节天寒地冻、又是年关,得有多大仇,一个爷爷才会让一个未加冠的孙儿,独自去千里之外办事啊?
种彦崇微有尴尬,道:“阿爷想让我考常科。”
种氏微微挑眉头,显示出过人的修养,而一边的赵虎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常科就是文科,种彦崇那拿枪骑马的姿态,怎么看都不像个能考状元的啊,考武科还差不多。
种彦崇有些恼怒,伸手就把赵虎头抱到怀里,双手捏脸,左右一扯,以掩饰尴尬:“你这小孩,舅舅今天便教你什么是祸、从、口、出!”
赵虎头无奈,只能委屈地求救:“娘亲,虎头好痛哦……”
于是种夫人瞬间眼神一凛,种彦崇顿时一滞,乖巧地把小孩子还给了母亲。
“为何要让你考常科?”种夫人疑惑道,“我种家一向以战功得功名。”
“阿爷说,如今边需不振,一时半会,拿不了西夏,宋辽又已百年未开战,难得武功,再者,种氏先祖本就是大儒种放一脉,考常科,也算是承继家学……”
赵虎头听懂了,简单地说,就是老种觉得宋朝如今没钱了,最少十年都打不了西夏,和辽国又没的打,没有军功,又有蔡京挡着,种家人在武将这边很难升官,所以让孙儿先去文科混混资历,但看起来,种彦崇并不想去文科班,所以干脆借着来办事的由头,离家出走了。
老种这想法,还真不能说有错,别说大宋了,估计辽国也没想到,自家百年江山眼看还算过得去的时候,让白山黑水里窜出来的东北哥们在十年时间里就给一锅端了,而在这一场天下变局里,大宋军臣考出了中国有史以来最差的成绩单,要等到数百年后的南明出世,才有机会在比烂的行当里和这位后辈一较高下。
又听了一会,两人的话题落在了蜡园上,赵虎头见没什么重要消息,干脆趁两人不注意悄悄溜掉,免得一会又任人鱼肉。
……
种彦崇的到来在赵家引起了很大的话题,这位小将每天一大早醒来,在雪地里站桩一个时辰,练枪一个时辰,少年英姿,让不少婢女暗送秋波。
赵虎头则需要想尽办法躲着他,因为这个小舅舅太烦人了,总想着逗弄他,还说什么虎头太乖巧了,想抱走云云。
这些都不是最过分的,最过分的是,这小舅舅每天都给他洗脑,说少年应该练武,强健身体,有天的早上还把他从温暖的被窝拖出来,说是一起站马步。
种氏对此,不但没反对,居然还很支持!
赵虎头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怼他道:“若我学武艺有用到之时,怕是大宋危矣。”
这话很有道理,如果到了他一个宗室上战场,估计大宋差不多就国破家亡了,明白这一点,种彦崇很失落,不再欺负小孩子一起练武。
但赵虎头这话出口后,却骤然反应过来——妈的,这么一说,还真有用得上的时候。
并不是他看不起种家,相反,在靖康之辱的那段时间,种家的表现就算不是高光,也绝对是在水准线之上,但是经不住猪队友的拉夸啊!
那段历史的情节,堪称治疗低血压的神物,从联金灭辽开始,就一直往死路走,还是没人拉的回来那种。
种家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是正常死亡,种彦崇的祖父种师道,在靖康之辱时被宋钦宗一二再再而三的投降操作活活气死,而种师道的弟弟种师中,在没有粮草的情况下逼着出战,生生战死,种彦崇则直接战死在了伐辽之役里。
所以,赵虎头以前从来都没想过能进入朝廷中枢,去阻止靖康事件,因为赵家那三个皇帝,真的是畏敌如虎,只要一丝能求饶的机会,就绝对不会放过。
可是,若是有机会和种家打好关系,在靖康之时,也许会是一步好棋呢?
想到这,赵虎头不再排斥种彦崇的教导,而是早上起来,摸黑跟着小舅舅去站马步。
种彦崇特别开心,像一匹关不住的野马,走路都带风。
赵虎头对此很疑惑,问了母亲。
母亲告诉他,种彦崇有个弟弟,和他差不多大,但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大夫说很难长到成年,很可能是把他代入了弟弟健康时的模样,才这般上心。
赵虎头于是放下心来,认真跟着种彦崇训练,艺多不压身嘛。
……
新年很快过去,赵虎头的站桩有点样子,种彦崇还给他削了一把小剑,每天舞来舞去教他剑术,称自己十八般武艺不说样样皆精,但四五样还是有的。
过了两天,他还准备了一把小弓小箭,准备让小虎头练练准头。
但他找到小虎头时,隔着窗户空隙,他发现这小孩正盘着腿坐在桌子上,老气横秋地几个书童说话。
“我们上次讲到的变法的影响,这次呢,我们接着讲变法是怎么把大宋拖到沟里去的……”
种彦崇于是看到四个奴婢拿出纸笔,认真记录。
“首先我们要明白一点,就是路线的差别,什么叫路线呢,比如松元你想要吃饱饭,于是就种田,收获粮食,这就是松元的路线,而顾达你呢也想吃饱饭,于是你去抢松元的种的粮食,这是顾达的路线。而这两路线虽然愿望相同,但这是冲突的,有差别的,你们懂了吗?”
“啊,顾达你居然抢我的粮!”“顾达好坏!”“不,我没有!”
“好了,懂了就行,这只是举个例了,说回来,变法的时候,神宗皇帝和王文公,都是想强大国家,这是他们的目的,这一点,他们是重叠的,但他们路线不同,皇帝陛下是想要靠富国强兵来重现汉唐伟业,而王文公,是想靠富国强兵来拯救大宋的财政。”
山水举手:“那公子,这两个路线,难道也有区别吗?”
“当然有!”赵虎头拿起一张纸,写了个字,“汉唐伟业就是打仗,要花钱,拯救大宋的财政、要改革,就要用钱!”
他举起纸,上边写着“钱”字。
“所以,王文公变法收上来的钱,大多被拿去打西夏了,前几次伐夏小胜,可最后一次,又遇到孤儿寡母,一败涂地。”
说到这,赵虎头有些感慨。
大宋不知是不是窃国时欺负周家的孤儿寡母上瘾了,一连三次最重要的战役,都被孤儿寡母打成了傻逼,第一次,看辽国孤儿寡母,想去收复燕云十六州,结果遇到的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萧太后,打得太宗连夜驴车漂移逃跑。第二次,看西夏孤儿寡母,兴兵六十万,结果梁太后亲征,永乐城大败宋军,六十万的军民伤亡直接把神宗给气死了。等十几年后的第三次,联金灭辽,却遇到了耶律大石和萧普贤女,一万辽人打败十万宋军,让把辽军当兔子撵的金国将领们目瞪口呆之余,又嘴角流泪。
拉回思路,赵虎头继续道:“所以王文公变法时,没有钱来兜底。”
“为什么要用钱来兜底呢?”
“因为要应付突发情况,就拿青苗法举例,它放低利息贷的本钱是用平抑粮价储备库‘常平仓’的库存,并且一次就把常平仓的储备粮全放出去,所以,在大旱到来时,常平仓拿不出粮食救灾,大量灾民直接冲击京城,王公的第一次下岗、额,罢相,就是因此而来。”
众人纷纷点头,窗外的偷听者更是如被雷击,一时恍然。
“我们从财税上看,为什么一直打不下西夏,也是因为没有做好‘失败’的准备,西夏善战,但是国家太小,经不起长期战争,而我们需要打一场持久战,将对方磨死,但每次战事有动荡,朝廷就怕一直打下去太花钱,于是叫停了。汉武帝用两代皇帝的储备,才灭了匈奴,咱们用一两年的钱,就想灭掉西夏,是不是太抠门了?”
山水举手:“所以公子,王公变法失败,是因为一次想办成太多的事情,对吗?”
“对的!但这不是王文公的问题,而是神宗陛下的问题,他想要成果,想当一个有为之君,想要证明自己,两个人都想富国强兵,但是路线发生了冲突,所以失败,而我们想要合为做成一件事,就要有明确的、不会冲突的路线,你们明白了么?”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并夸奖公子之智,举世无双。
种彦崇突然道:“那要灭西夏,应该用什么路线呢?”
屋内瞬间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