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檐外灯罩里的烛火明明灭灭,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一个人影推开院门进来,坐在院子里整理草药的季北抬眼望去,“何西,什么事这么着急?”
何西没回答她的话,而是边走边问,“公子在吗?”
季北道:“从早上回来,就一直在屋子里看书,连午膳都是在屋子里用的。”
何西说:“我去找公子。”
赵沉华从屋子里就听到了何西与季北的对话,待何西进来,他放下手中的书卷,语音浅淡,“说吧。”
何西道:“今儿公子离开后,我亲去了威远镖局,果真打探到了消息。一个叫张三的私下告诉我,他们出事的镖押的根本不是粮食,而是金子。押镖的地点是隶镇。”
赵沉华一语中的,“谁家的镖?”
何西摇头,“张三告诉我,这趟镖的主人连镖局的二当家都不知晓是什么人。他们运镖到隶镇城外就停下了,镖的主人派了人过来。”
赵沉华沉思了片刻,果断开口,“让金二派人查隶镇的杨元绍。”
季北略一迟疑,“公子,听说威远镖局的大当家是冯振的人,我们要不要查探冯振?”
赵沉华摇头,目光坚定,“查杨元绍。”
季北领命。
杨元绍,赵沉华低念了几声。
他记得,这个名字曾经在一段时间每日每日的在他耳边出现。
这个名字出自谁的口中?
那个时候,他每次都会唤她大姐姐。
那时,他多大?不过八九岁的稚龄。她及笄还未到,只十三岁罢了。
军营里,她带着他和阿凌上窜下跳,闹个天翻地覆,人仰马翻。
最后,被拎出来受罚。
每次受罚,她都会嘀咕,“元绍哥哥怎么还不来把我娶回家?我嫁出去了,闹得再凶,父亲也不会罚我的。”
他和阿凌在旁,阿凌笑她,若她再像个假小子般,元绍哥一定不会娶她的。
呵,阿凌,你可晓得,你的话一语成谶。
李家被灭,杨元绍娶了崔家的嫡女,有名的大家闺秀。
手轻抚着腰间的玉,他低问出声,那个人真的是你吗?
危口山。
卫元解负手而立。
不远处,一个灰衣男子朝他走来。
卫元解没有回头,目光眺望对面的断崖。
灰衣男子是有几个月未曾回来的卫承,卫元解的亲弟弟。
卫元承是一个大夫,不管什么时候,他的背后都会背着一个竹篓,竹篓里有他随处采下的药。
“元姐。”卫元承语带愉悦。
卫元解回头,看着年轻的面庞,跟数年前相比,现在的阿承长大了,都知道自己去单独做事情了。
卫元承轻笑着上前,放下自己的竹篓,在卫元解面前翻弄着新鲜的药材,“元姐,阿殊要用的稀有药材我准备了一年的量了。”
卫元解深吸一气,略显头痛,“阿承,不要去招惹杨家,你忘了我是怎么告诉你的了。”
卫元承捣腾药材的手松开,重又将竹篓背到自己背上,露出略显惊讶的笑,“元姐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卫元解只觉自己更头痛了,“你借着给符新看病的机会,怂恿他去劫威远镖局的镖。威远镖局明里是冯振的人,暗里却为越阳王办事,这还是我告诉你的。”
卫元承嬉笑道:“符新也是个蠢的,这么好的机会都能放过。威远镖局押的可不是五十车粮食,而是五十车的黄金。威远镖局若从咱们山头过,我定能将这五十车黄金拿下。”
卫元解对这个唯一的弟弟十分无奈,语重心长说道:“越阳王府不是好惹的。”
卫元承眼神带着淡淡的笑,语气透着一股执拗,“我就要看看越阳王府好不好惹。”
“阿凌。”卫元解厉声,唤他的真名。
卫元承别开眼。
卫元解上前,握住弟弟的手,道:“阿凌,我们已经是死去的人了,越阳王府与我们再无关系了。”
卫元承红了眼眶,缩回自己的手,紧紧握拳,“元姐,当初杨越明明可以与赵叔父一同为父亲说话的,可是,他不但没有,他还解除了你和杨元绍的婚事。”
卫元解开导道:“阿凌,为父亲陈情的,也就只有沧州赵叔父一人而已。世上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做到赵叔父一样忠正恳直的。我们活着,就是祖母和父亲他们的希望。阿凌,阿殊已经这样了,我不能让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只有你们两个了。”
卫元承垂首不语,良久,他才抬头,朝卫元解道:“元姐,我以后会谨慎做事的。”
卫元解轻拍他的肩膀,道:“以后莫要冲动行事。这一次,怕是越阳王府就要查到咱们头上了。”
卫元承道:“元姐,当时我给符新治病,画了另外一张脸,他们查不到我们头上的。”
卫元解笑笑,“希望如此。”希望也只是希望。
隶镇,杨府。
书房里,修长的人影立于窗棂前,抬头望着天空中的那一轮弯月。
“元绍,元绍……”银铃般的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小昭。”他浅浅低吟,一些无法忘怀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晴空正好,十三四岁的女子,蹲着马步,狼狈地看着他,眼眶泛起晶莹剔透水光,“元绍,你怎么才来啊?”委屈地声音透着软弱。
他跑上前,将她抱在怀里。
她依然维持着蹲马步的动作。
“不要再蹲了。”他说。
她摇头,泪水溢出眼眶,顺着脸颊落下,“阿爹会生气的。”
他无奈叹息,替她抹了眼泪,“还有多久?”
“半个时辰。”她咬牙回道。
“我替你来。”他说。
她摇头晃脑,“阿爹不允许的。”
他强硬地让她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小昭,我们定亲了,等你及笄就要嫁到越州。我这个准未婚夫帮未婚妻子受罚是应当的,李叔不会再罚你的。”
他替她受罚,她伴在他身侧。
烈日之下,他的脸上,她温暖的手划过,替他擦去冒出汗珠。
“元绍,我以后不带着阿凌犯事了。”她信誓旦旦保证。
他开心地笑,不觉得累,反而乐在其中,“小昭,没事,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等咱们成亲,我会护着你的。”
一阵风袭来,带来一丝凉意,吹起了他白色的衣袂。
“我会护着你的。”他喃喃低语,胸口窒息般疼痛。他没等到她及笄,她没等到他护着她。就在离她及笄不到十天的时间里。那日,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他亲手将所有的通敌信件放置在对他信任有加的长辈书房中,是他,亲手将整个镇国将军府推到死地,亲手毁了他们的婚姻。
那时,他们连成亲的日子都定好了。
“小昭,你看,没有你,我有妻有子,也活得好好的。”他仰头对着隐入云层的月亮低声轻语,一缕清风吹来,带走了残余的声音。
屋外,崔妫示意侍卫不用禀报,端了宵夜轻步走了进去。崔妫见丈夫又站在窗棂前仰头望月,轻声开口:“夫君,你前些日子受了寒,还是莫要再吹冷风。”
杨元绍折身返回内室,看向温柔端庄的妻子,道:“阿照睡了?”
崔妫脸上现出慈母的柔和,“睡了,今天闹腾的厉害。”
杨元绍道:“辛苦你了。”
崔妫温柔一笑,“夫君,我做了你爱吃的红枣糕。”
杨元绍看着圆桌上精致的糕点,捏了一块放进嘴里,软硬适中,红枣的味道盈满唇齿。他咽下,赞道:“味道很好。”
“夫君多吃些。”崔妫笑道。
杨元绍却摇头,“留着明天吧。”
崔妫面色一僵。
杨元绍绕过案桌,坐于木制椅上,摊开一份文书,道:“夫人先回去休息,我还有事没有处理完,今夜就不回去了。”
崔妫迟疑了好一会儿,方才拂了一礼,领着侍女离开。
门关的声音落在他的耳中,杨元绍顿住手中的狼毫,抬眼望向圆桌上的红枣糕,目光怅然。
再是味道好,也不是那个人做的。她第一次给他做,将盐当成了糖,做出来的红枣糕咸得他每吃一口,就要喝一口水。最后,他却是每一块都吃了,虽然最后他喝了整整两天的水,但……他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