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比如现在，我们坐在一起，身边是孩子们，我想象这就是晚年的生活就会情不自禁笑。如果再添一把摇椅，一张地毯，我可以坐在地毯，和你一起吃下午茶——我很想在下午茶里品尝蛋糕，不要太甜，就算只有白色的奶油，我也很满足。”

亚摩没回话，蛋糕在城镇里都算是奢侈品，这里的牛不少，但是蛋糕和打铁收益一样稀缺，坐地起价，他们除了买低廉的食物外，磨损的衣服也非常耗钱。但她愿意陪着苏珊一起构想未来的美梦，那看上去真实又触手可及，亚摩在不知道情况下露出个非常自然的笑容。

只是笑容里添了太多苦涩和对未来的迷惘。

要说休莱巴最讨厌的便是冬季，天气不太好，她为了不落下任何得到消息的机会，便会放弃邻居家去镇长那里，老休斯顿有一间暖和的会客室，里面燃烧着炭火，一群有头有脸的女人围在一起喝茶，唯一让人不喜的是等到再次赶回家，外面的寒风就比以往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休莱巴，你说的是真的！”有人追上来，紧追不舍地跟在休莱巴身后。

休莱巴抓住自己的衣服避开道路中央的羊粪，瞥了一眼：“我从来不说假话，该死的税，道路还是一如既往的肮脏。”

“什么时候值得期待了，”那人不咸不淡地说，她更为感兴趣的是刚才休莱巴提供的闲谈，”你刚才说的确定是约什家的姑娘么，他家可从不缺钱，瞧瞧亚芙拉都不屑咱们的茶会——如果你说的是真的，约什可再抬不起头了。”

休莱巴心里腹议这些人每年都要拿茉莉闲在家说上几次，好像她女儿非得在这种地方嫁人似的，但要是把亚摩拉出来挡一挡，反正也不痛不痒，她略带怂恿地说：“你倒是可以当面去问问，那丫头夜不归宿，有时候连白天都不回来，难不成这种天气在哪里过夜？”

“我的老天——”那人感叹着，“可怜的约什，有这么一个妻子，又有那样的继女。”

“亚芙拉可不是他的妻子，”那人看着休莱巴，回想起什么似的改口道，“多养一张嘴可不容易，就像你说的，约什那么吝啬也情有可原了。”

休莱巴附和着：“哎，这世道不公平，有些女人安分守己，往往如蒙尘的明珠，有些女人华而不实，却被男人当作宝贝——想想我曾经那么对亚摩好，她却做出这种事情回报，看着吧，这丫头没她妈妈那么好运。”

“哎哟！”休莱巴重重摔在地上，呸了几口雪，她身边的朋友退后了几步：“那是个小子，还好扔了一块雪，你没摔疼吧。”

休莱巴心里恼怒着，爬起来，用力拍打自己脏掉的衣服，后怕地看着天空：“该死的天气。”

“的确讨厌。”

休莱巴气冲冲地敲打着打铁匠的门，还不等福尼普打开门，她推开他：“亚摩，亚摩！”

约什坐在柜台后，正在用油给器具抛光，手里拿着砂纸，只给了休莱巴一眼。

“她的教养！她竟然让我出了大丑——你看看我的衣服！”她愤怒地举着自己前襟和裙摆，路上的雪不够深，泥和雪混成灰色，在她精心打扮的衣服上沾染了很难去掉的污渍，她的怒气冲昏了头，竟然对着约什大喊大叫。

福尼普说：“夫人，亚摩不在家。”

“我知道她不在家，她肯定不敢出来见人，瞧瞧她的教养，父不详的假小子！看看她的衣服和素质，她是个从小嫉妒别人的小人！”休莱巴说，“我这些衣服都是外地定做的，她赔不起这些昂贵的礼服！”

她眼尖地对着路过的亚芙拉说：“你女儿干得好事，你得赔我所有的损失！”

约什将手中的镰刀放下，铁器在柜台上发出一声响。

约什站起来，像一头熊，看着休莱巴皱巴巴的一身狼藉，说：“不是亚摩。”

“如果是亚摩，你不可能不抓住她，”约什低沉地说，一步步朝休莱巴走来，逼迫感让休莱巴后退，差点再次摔倒，“你在给自己的衣服找个替罪羊，休莱巴，是以往给你造成了我很好糊弄的假象？”

休莱巴的肩膀被推了一把，等到回过神，她才发现自己被逼迫着退出了打铁匠的店铺，约什说：“福尼普，今天休业。”

哐——休莱巴的鼻子差点被撞歪，喘气着盯着关上的门。

约什的声音从门内传来：“以后也别让她进来。”

“嗯，叔叔……我有话要和你说。”福尼普握着双手向后看了一眼亚芙拉，等到屋子里只有他和约什，还是走上一步最终下定决心地看着对方。

亚摩回到家的时候正好看见福尼普往外走，他看起来就像两年前来的那样，带着一身单薄的衣服和极少的行囊，他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亚摩，我打算离开了。”

“我也不打算回若夫列耶了，”他收拢笑容往后看了一眼，并没捕捉到窗台上提早一闪而过的纤细身影，他落寞地低头，复抬头，眼里已成为洒脱的淡然，“你说的对，我不该抱有幻想，我该放下过去往前走。”

亚摩看着福尼普越走越远，竟然突然理解了他，对方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这里犹如一潭死水，吞没所有生命力，连她都要差点向这里屈服认命，一阵无法道出心脏产生的壮烈敲打声使她昏聩初醒……亚摩突然发现，这是她十五岁的冬季，她差点要忘记最初来到这里的感觉。

她讨厌这里的人，夯实的泥土路，和这座死气沉沉的城镇。

冻裂的手是泡在冷水里洗衣服的后遗症，它变得粗糙又难看，但厚茧开始足够抵抗寒冷，现在已感觉不到刺骨的冰冷了。

头顶的雪开始变大，亚摩看着福尼普远去，觉得心底隐隐羡慕福尼普，走前一步，心像是要飘起，只觉得从没离那自由的背影离得那么近。

再走一步。

“这个臭小子，”约什不知什么时候走出来，站在亚摩身边，“就看他能活不活得下来。”

亚摩缩回脚，震惊地重复说：“活下来！？”

“他要去参军，”约什哼了一声，带着微微的赞许说，“这小子是个男人，有担当，我为什么要阻止他？我给他打造了一把好剑，不仅多给了工钱，还给了作为叔叔才会那么多的资助费，那足够买匹上好的马和盔甲。”

像是知道亚摩的惊讶，约什说：“我看起来像个恶棍……所以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亚摩避开他的视线：“我可没说过。”

约什看着亚摩走回家，接着目送福尼普的背影，低声说：“有时候我真的不得不相信血脉，我是不太信你，更不相信亚芙拉。但我可不得不信福尼普，他比一般人要恪守得多，他不该被亚芙拉这样的女人绊住前进的路。”

亚摩的身体停顿了下，这句自言自语不知是不是讥讽，却像是埋入心底的一根刺，直至每当亚芙拉做出一些让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时，亚摩就会想起这个打铁匠的话。

在十年的的相处中，约什似乎比任何人都要更了解亚芙拉。

可喜可贺的是邻居休莱巴再没来串门，亚摩更认为是一夜之间休莱巴看好的准女婿都跑得一干二净，备受打击，而茉莉为了那个沦落为流浪汉的画家羞得出门，亚摩没有了消息的来源，只是远远站在集市上，看着那个叫做斯德的画家捡着丢弃一旁的果菜，她偶尔会在他离开的路上放上攒下来的黑面包。

十四岁夏季，亚摩试着寄信，她沮丧地发现自己这么大了都不会写一个字，可想而知信件上拼写错误的收件人——奥帕恐怕永远也收不到来自雪山小镇的信件，关于那个没有实现的诺言在一直努力着，被个女孩日日夜夜努力并祈祷实现着。

而这两年内，每月都能得到雀斑姑娘阿德莱比帮助的苏珊不知何时开始，那笔珍贵的资助慢慢拖成了两月，然后变成了半年……苏珊的身体日渐消瘦，衣服裹得严实，直至亚摩在买菜的时候，看见苏珊匆匆从旅馆后门走出来。

苏珊在做菜的时候，才会露出少许倦怠的笑容。

亚摩拿出那枚挂在小波比脖子上的银币，却发现在雪山小镇上，这笔钱财经不起花费。

“你在喝什么？”冬季来临时某天，亚摩在走廊尽头的杂物间里找到宿醉的苏珊，沉闷的空气混杂着灰尘，她挥舞着手臂打开窗户，窗户被木条钉死，她只好打开门。

“三，三十铜币一壶的酒——”苏珊抱着酒瓶，身边铺满了呕吐物，她看着亚摩找来扫帚和簸箕，呵呵笑着，“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

亚摩说：“那是给孩子们买衣服的钱？”

苏珊摇摇头：“还有钱，我留了足够的钱。”

亚摩站直身体，定定看她，没过一会儿将舀水泼在苏珊脸上，苏珊大叫道：“天！”

亚摩红着眼睛，看着苏珊拼命爬起来又摔倒，紧接着扑上去从苏珊腰部口袋里掏出钱袋子，倒出来两枚铜币，手都抖了起来。

苏珊扶着墙去拿酒瓶，瓶子被亚摩一脚踢开：“亚摩！——”

两人站在那里，门口传来约翰呼唤，亚摩放低声音：“这个月过后就是冬季，要买的土豆都准备好了么。”

酒瓶咕噜噜地转动，沾满尘土的瓶身撞在墙上，剩余的酒往外流浸入泥土，亚摩转头就走，背后传来苏珊的哭腔：“对不起……”

“你不该向我道歉，”亚摩早就该明白却仍抱着希望问一次，得到失望又理所应当的答案，竟也没多少难过，她痛惜地看着苏珊，“你是怎么了，你曾经说过照顾他们是你的愿望，你做过那么多的努力，那些都不算数了么……冬季没有准备好粮食，他们都会饿死——”

亚摩说不下去，推开门，八岁的约翰是胆子最大的，此时也怯怯地站在走廊里看着她，亚摩摸着这个最大年纪的孤儿，他竟然和皮特蒙一样的年纪，总是用小心翼翼地眼光观察所有人，但是皮特蒙任性而强盗，喜欢将快乐建立在欺负他人之上，她低声说：“我过两天来看你们。”

约翰瘦骨嶙峋的手按在亚摩摸过的头发上，怔怔看她离开，然后转身进屋，看着苏珊捂着自己脸摔倒在地上。

两天后亚摩捧着一袋土豆，看见苏珊跪在地上擦洗家具，屋子似乎焕然一新，空气里弥散着浓浓的水汽，所有地板都用水泡了一遍，苏珊擦掉汗惊喜地站起来：“亚摩。”

亚摩走进厨房，那些孩子正在洗土豆，角落已经放着一堆的食物，苏珊连忙将衣袖放下来，遮住手臂上的淤青和红痕，亚摩转过身：“没有喝酒？”

“没有。”

亚摩放缓语气说：“我下次过来，我还要回去。”

苏珊搓着手，露出讨好的笑容：“抱歉，我不知道那是你的钱，我以为是路易先生给你的。”

亚摩差点记不起约什的姓氏，愣了下点头，有些心酸地看着苏珊朝自己低头：“没关系，苏珊，明天见。”

苏珊将亚摩送到门口，直到亚摩不见才一步步走回去。

天气尚早，亚摩一鼓作气翻越两座山，来到更高的山上拾柴，她一边捡一边看着地形，地势稍微平坦些后，一处坍塌许久的山形长满绿色植被，但只要仔细去找，就能看到有掩埋的痕迹，亚摩抬起头，看看周围。

戴着手套的手利索地拨开碎石，亚摩觉得后面的人为痕迹越来越少，停下来换了一块地方，终于看到一个被藏起来的小洞穴，只有小孩大小的洞非常浅，亚摩用粗树枝拼命地掏洞，拳头大的绿色石头滚落出来。

和约什经常冶炼的深褐色矿料完全不一样，这块石头有着隐隐透光，亚摩趴下去，将更多五彩的石头掏出来。

亚摩不能理解这些东西的存在意义，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这些都重新扔回去。

“为什么不带回去？”

亚摩差点把头扭掉。

断臂的画家一瘸一拐地出现在岩石之后，看样子爬到这里着实费力气，他站在亚摩不远处，手里还握着不少磨痕的掉漆弓箭，弓箭另一头杵在地上，看得出这贵重东西被拿来拄拐。亚摩加快速度收拾完，恢复这一片的原貌，跟他离开这里。

“你上次问我知道魔法么，我知道，包括我的衣服，都是魔法产品。”画家瞥了一眼亚摩没有多少收获的柴，吃力地走到一棵被雷劈中裂开的小树，勾起两根枯枝，扔到亚摩后背，正好落在背篓里。

“矿晶又称魔法石，颜色越纯越贵重，一块矿晶市场值至少在五枚银币以上，如果经过筛选，它的价值会翻两倍，它是法阵启动的基石，是魔法的根源，这就是魔法师少而地位高的原因——一般人几乎无法承担如此的耗费。你不想拿吗？”

亚摩下意识反驳，这可和卖吃的不一样：“我卖给谁，你吗？”

画家浅笑了下，看了一眼亚摩：“国王的赞助项目非常诱人，你怎么没去？”

亚摩说：“我没通过。”

画家了然地点头，转开话题，他们站在亚摩来时的小路上：“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不要再靠近这里，很危险，他们会为了这样的宝藏而对所有牵涉者灭口的。”

“你不走么。”

画家喘口气：“我等会走，记住，这座山不要再来了，你是跟谁来的？”

亚摩一步步踩在缓坡上，转身看着画家单薄的身影，走回来：“如果只有这么一点，他们不会杀人，也不会杀你……对吗？”

画家的脸色变得凝重，他看到亚摩顺着他们刚才的小路延伸回去，视线看着山脊处，那是距离雪山又近一步的地方。

亚摩说：“你不想让我去那里，约什说这里有一块镇长的矿洞，他所有的矿料都是镇长批准的合法品，这里就是那个矿晶的矿洞，是属于镇长的那个对么。”

“亚摩……你很聪明，”画家看着亚摩的目光露出憎恨，似乎理解了她对最高权重的厌恶和反感，那是来自于底层的不甘怒吼，“老切斯顿应该不知道，他把生意都交给了他的儿子，自从二十年前，这些已经被小切斯顿控制，直到一次矿洞的坍塌，这些的不义之财都被一个同样处心积虑扩张生意的人注意到。”

“哈特奈尔。”

画家摇摇头：“孤儿院的老院长一直是贩卖人口的主谋，他为这个充满光棍和鳏夫的村落找来年轻的女人和孩子，五十年前，他和镇长合作，将百口人的村子发展成五万人的城镇。带来的人经过挑选，一部分送往全国各地的妓``院，但大部分会被非正义的魔法师买去，很多惨无人道的魔法实验都由此孕育而生——直到三年前，我接到可靠的消息，庞大的关系网在支撑着这些错综复杂的贩``卖，如今我终于找到他们依仗的原因。”

画家叹口气，回望这一片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无暇的群山：“我本不想告诉你，但是你总是无意识找到最为关键的点，这条矿晶带主支在雪山深处，作为共同建立城镇的老院长怎么会不知道矿晶的重要性呢，但是他万没想到，铁矿底下，是这些更有价值的矿晶……巧合的是，那一场坍塌的暴露同时造成了这里山体浅表显露这些奇特的矿石。他们在矿洞四周布下严密的看守，我根本无法靠近那里。”

“二十年前，老院长和小切斯顿合作，用巨资制造了这一处巨大的人造湖，他们需要将这些矿晶化为合法的存在，亚摩，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

亚摩看着他的脸，看着那一双真挚的眼眸：“你的脸是真的吗？”

“……当然。”

亚摩松口气：“我明白了，我不会再靠近这里。”

虽不知道为什么上次他们会在巨人手下活下来，也再没在附近发现巨人的痕迹，这让画家稍微心安，他真希望，这里的险情不要再添任何意外了。

画家看着亚摩重新踏上回去的小道，心底微微松口气，还有没有告诉的她是这所城镇没有无辜者，所有人几乎都参与到这场可怖的交易中，当地人的每个家庭都会出一个成年男人来守卫矿洞，这就是这些矿晶无法被外人知道的真实原因，他们都簇拥着这笔巨富之财，据为己有，铲除任何威胁。

被这样的雪山小镇哺育长大的亚摩，她真的可信吗？

亚摩加快脚步回到城里，她站在城门口看着那些民兵驾着不知道第几批的马车往人造湖而去，原本还惦记着没被选上去雪堡打扫卫生的行列，这会儿看着那些车辆，却心底觉得冰冷。

鲁塞坐在后面的马车上，摇摇晃晃喝着酒，看到路边的亚摩坐直身子，自从几年前亚摩的突然失约，他们几乎碰不到一次单独的时候，鲁塞刚想要看清楚些，而那个孤独的女孩已经抓紧空隙之处往城门里走去，很快就消失在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