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这里……为什么这样。”

“没有为什么，就该这么做。”

“可是——”

施瓦格夫人等了一会儿，发现亚摩含糊不清，支支吾吾，组织不了反驳的言辞，继续说：“就好比你问世间存在的规律，它自千万年前起存在，如今依旧，它组建了人类对世界的认识，如果你要追究为什么，我恐怕真的不能解释这些年纪比我还大的客观事实。”

亚摩痛苦地听到施瓦格夫人继续说：“重复，默写不合格的公式写二十遍。”

课间休息完，施瓦格夫人无视亚摩已经开始抽搐的手指：“好了，继续昨天球体素描，今天我们加强轻重线条的练习。”

一天繁忙的课程完成，施瓦格夫人走出去，亚摩慢吞吞地整理着狼藉的书房，忍着酸痛将画板上的素描换下来，顿了两秒忍不住把自己乱七八糟的素描撕开。

厄菲摩斯多推开门，打开灯光，“恭喜你，又度过一天。”他看到亚摩背过身子，“我打扰到你了吗？”

亚摩自暴自弃地将藏起来的废纸拽出来，最下面只有个位分数的素描图飘到厄菲摩斯多脚下：“她一定和霍普小姐一样认为我无可救药。”

灯光下，亚摩露出紧锁眉头的容颜，小巧的脸蛋上几道黑炭划痕，手背手掌都是留下的污渍，厄菲摩斯多弯腰拾起，亚摩紧张看着他没有变换的神色：“施瓦格夫人说，这是鲁斯塔一年级都不会有的成绩……是说我比一年级好一些吗？”

厄菲摩斯多哑然抿嘴，亚摩红了脸，立刻知道自己会错意了。

“亚摩……可是你才学习不到一个月，不要对自己的得失那么在意，”厄菲摩斯多看出亚摩无声的反驳，稍微苦恼了下，毕竟这种事情他并没有遇到过，又或许是如亚摩这种年纪的确晚了点。

“当初找来霍普小姐是因为……我想年轻的老师会让你更加亲近，放松，但她太急于求成，你需要更为德高望重的老师，”厄菲摩斯多将画纸放回画板上，“三个月时间太少了，您不能像其他少爷小姐那样从五岁的教育开始，你需要的是因材施教。”

“磨石出刀锋，”厄菲摩斯多抽出自己的手帕，放在亚摩的膝盖上，他想动手去擦女孩的手，最后收回手，轻柔地说，“抹掉旧习是很困难的，培养新习惯更是难上加难，加油，亚摩，您已经比一般人都要做得更好。”

亚摩有些失望地拿起手帕，拽在手心，手还在不由自主得抽搐着：“她——不是针对我？”

“哦，请千万不要这么想，如果施瓦格夫人不是真心想教导你，她就会和霍普小姐一样，坐在一旁喝着茶，只让你抄写单词表足矣。而不是费尽心思让你重复枯燥无味地学习，”厄菲摩斯多顿了顿，了然地说，“学习本身就是一件痛苦的事。”

亚摩瞪大了眼，这个词简直就是这段时间她的写照。

“难道你以为学习很轻松吗？”

亚摩带着震惊说：“先生，可是您说我必须去鲁斯塔上学，那里不是更让人痛苦吗，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愿意去学习痛苦的事情？”

厄菲摩斯多说：“因为学习能让你进步，打破你的世界，让您更加接触这个真实的世界，庸碌愚昧的人很快乐，恕我直言，他的生活里只有饱腹而已，内心就像上古未开化的野兽，我并不是批判他们，而是要说提升自我非常困难——知识就是我们统治他们的手段，亚摩小姐，现在你要从被统治变成统治者，成为自己的主宰，无异于蜕变，前途苦难重重。”

厄菲摩斯多想了想，看着亚摩期待的目光，有些艰难地说：“明天休息半天，我带你去外面透透气。”

隔天，厄菲摩斯多带着亚摩走下楼梯，这是亚摩第一次知道城堡第五层外的景观，她稀奇又克制，带着敬畏不敢大幅度动作地盯着前方往前走，余光看到那些井井有条的仆从们靠在墙壁处，微微弯腰等待他们走过去。

亚摩将背挺直。

扶着楼梯往下走，大厅中央的巨大水晶吊灯闪烁着无数的光芒，丝丝碎碎，在大理石上晕染出层层波纹，屋顶垂落的帏幔被收拢在窗户边，精美的长条沙发和锦缎软面矮脚椅围绕着壁炉，侧面能看到同样宽敞的屋子里几乎贯穿前后门的长桌，高背椅整整齐齐摆放，桌上摆放着夸张盛开的花卉摆设……白天依旧灯火通明的大厅内传来几声男孩清冷而空旷的声音。

亚摩试着探头，找不到声源，一人环抱不来的石柱恰当其处地遮住几个房门。

厄菲摩斯多转弯，带着亚摩走出城堡后门。

这里是几乎望不到头的草地，冬季里深绿依然，亚摩在楼上看时就已经被它所容纳的范围震惊，没想到脚踏实地的时候，又是一次震撼的感触。

豁然开朗的巨大草坪平整铺在四面城墙之中，新鲜的空气有点冷，亚摩的鞋子被清晨的露水沾湿，她不得不提起裙子一脚一步地走，一块被修整去掉草皮的土地上，厄菲摩斯多站在那里，等待后面的亚摩跟上来。

这里有准备完毕的一个巨大圆形法阵，相互套嵌数个圆形与多边形等不规则符号，厄菲摩斯多说：“这是个非常有意义的一天，所以施瓦格夫人特别允许你半天的小憩，来吧，再晚我们就要错过难得一见的景色了。”

亚摩站在中央，看着厄菲摩斯多举着一个燃烧着的铁壶走来，里面的矿晶她看到过，但是这些矿晶的颜色更大、更纯粹，被点燃的火焰只在平移铁壶时分离开，露出紫蓝和粉的颜色，接着交错合成透明，汇聚成一团透明扭曲的空气。

其他人蹲在圆形四周，放下矿晶，亚摩说：“他们在干什么？”

厄菲摩斯多说：“这是传送法阵，我们要去的是距离六百公里外的极地雪山，他们在放适合的能量矿晶。”

他举起手中的铁壶，吐露几个词汇，法阵应声竖起无数光芒，铁壶中的矿量加快燃烧的速度，城堡景色仿佛在被人为地扭曲和变化，无数飞雪朝他们袭来。

带着温度的斗篷盖住亚摩，最先嗅到的，就是厄菲摩斯多身上的古龙水的淡淡香气。她的脚下，是一整块天然的冰台。

头顶的厄菲摩斯多说：“请睁开眼，我们已经到了。”

巨大的雪山上，亚摩见过雪，也经历过小镇上五六个月的雪季，只是从来没如此贴近过天地一白又那么恶劣的环境，厄菲摩斯多护着她的冰台成为暴风眼，即使两人身上的衣服单薄，但根本不妨碍在此行动自如，他们小心地走到悬崖边：“看——”

厄菲摩斯多说：“幸运，下一次见到此景可要几百年后了。”

亚摩睁开眼，雪山景色除了第一眼的壮观后别无新奇，世界一片深浅不一的白，裸露的山体甚至还幸存着挂有冰霜的苔藓，他们对面的一处高山顶上，隐约露出简陋的巢穴，从内探出四五个被风雪要冻住的脑袋。

脑袋叽叽喳喳，发出奇怪难听的叫声。

“那是什么？”亚摩眯着眼，那些光秃秃的脑袋上还有冰棱，真让不敢相信这里还有生命的存在。

“龙。”厄菲摩斯多看了她一眼。

亚摩张大嘴巴，盯着那一团像没有羽毛覆盖的像拔了毛的鸡，想要凑近点看清些，被男人止住，厄菲摩斯多说：“不要再往前走了，他们会害怕的。”

天空降落一片乌云，原本的顺风被扰乱风向，地上的积雪也被重新席卷而上，形成数个小龙卷风，亚摩仰着脑袋，看着那云发出嘶吼地叫声，不远处的幼龙得知父母回来，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乞食，幼龙的声音非常不好听，就像撕纸的尖嗓子，又有点像小鸡仔，真不敢相信都会长大成为数百倍后的野兽霸主。

亚摩目不转睛地等待着，目测这张开翅膀有二十多米的庞然大物，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们为什么不靠近也不喂食？”

厄菲摩斯多耐心地说：“这是幼龙必须上的第一课，父母在等待着他们跳下去。”

亚摩低头，眼前一阵眩晕，云层在他们脚下，看不到地面落在哪里。

第一只幼龙试着站在简陋的枯枝上，煽动着没有附着一根羽毛的翅膀，纵身跳下，顿时消失在悬崖之中。

“我的天，他们就看着幼龙跳下去吗！”

第二只在成年龙的呼唤中颤颤巍巍地往下飞扑，哦，幼龙的肚子还那么大，完全没有消下去。

“那些龙甚至翅膀都没有长出羽毛来。”

亚摩朝前走一步，第三只和第四只幼龙感受到了危险，乱撞般挤出巢穴，其中有一只跌在巢外偏离了轨道，头朝下撞在几米下的悬崖峭壁上。

“不！！”

厄菲摩斯多举着铁壶，地面的法阵发亮，他带着亚摩离开此地，与此同时，一头巨大的成年龙落在了他们刚才所在的地点，踩碎冰层，愤怒的叫声回荡在悬崖之间。

雪山底，高万丈的雪山直插云霄，地面的风速和缓，亚摩晃了晃身体，有所感应地抬头。许久之后，黑色点在倾斜可怕的悬崖跌跌撞撞，但那幼龙摸索到了技巧，靠着肉翅和爪子在岩石上缓冲，最终落在铺满晶莹绿苔的冰层。

幼龙动了动，抬头小声地尖叫着。

他的父母在空中盘旋，第二只落在幼龙不远处，成年龙落下来用爪子翻动着第二只已经变成死去的尸体，不甘地发出悲鸣，在等待后哀嚎着没有落下的第三只和第四只，成年龙衔起唯一的幸存幼龙，侧眼看了渺小的两人一眼，煽动翅膀离开。

亚摩站在那里，遥望着他们消失在风雪中，似乎还在那种被穿透的视线中不能回神。

“这不是你的错，”厄菲摩斯多说，“一窝的幸存都在一到二只，无论他们生了多少蛋。”

“这是父母教授的第一课，幼龙度过最危险的破壳后，需要跟随父母去觅食，再则，四只龙太多了，他们会选择命运留下最强壮最幸运的继续抚养，若是存活更多，父母也会咬死体弱多病的孩子。”

亚摩低头，走出保护圈，单薄的裙飞起，呼出的热气瞬间逆风打回脸上结成薄霜，她顶着寒风艰难地捧起那只已经冻得硬邦邦的幼龙，真的好难看，脑袋和肚子都好大，还有露出一条缝隙的眼皮，仿佛下一秒就能露出蛇一般的瞳仁，亚摩走回来。

“太残酷了，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呢，为什么人类不接它们来养？”

厄菲摩斯多说：“这就是野兽生存法则，越过这一次的障碍，他们就能更坦然面对任何困难了，这样看起来，在屋子里背书是不是要轻松很多？”

亚摩沉默了一会儿，想起温暖的书房，点点头，再把幼龙放回它跌落的地方，看着它被冰面的寒风吞噬身体。

厄菲摩斯多说：“我以为你想带它走。”

“不用了，”亚摩低声说，“它属于这里。”

在告别之前，亚摩抬头，看着天空突然出现的炫目幻景，变幻莫测，时而扩散又聚集，像是有人在天空中挥舞蓝绿的旖丽光带，稍稍提起兴趣地说：“那是什么？”

“兰斯洛德在极北平原，常年受到这里而来的寒潮和冷空气侵蚀，越往北，冬季就越长，直至一年永不停息。在这里，能够经常出现极光，这是一种很常见的能量场，来自太阳力和星球高纬度磁场的碰撞而成，兰斯洛德城堡也能看见。”

亚摩收回目光，将手放在厄菲摩斯多抬起的胳膊，两人消失之后，地上黑色法阵的痕迹很快被冰雾覆盖。

“亚摩小姐，下次你想再看到那只幼龙的话，我知道会在哪里找到他们。”

亚摩点点头：“谢谢你，今天是我难忘的一天。”

厄菲摩斯多手中铁壶的火焰完全熄灭，他露出浅笑：“能为你服务是我的荣幸。亚摩小姐，就算是万物霸主的龙也最终臣服于人类，他们在幼年时不得不退避于险恶环境保护幼崽，就如同那些出身高贵的同龄人，在普通人看来他们也是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然而，他们也不是一簇而成的厉害，请不要害怕艰难险阻，你不比他们任何人差。”

“就如同那只幸运的幼龙一样，”厄菲摩斯多看着不远处的城堡，像是预示着雄伟壮观的城堡所代表的地位也并非普通人那样不可比肩，“亚摩小姐，你是命运的选择。”

亚摩告别厄菲摩斯多推开门，书房内，施瓦格夫人坐在窗边，戴着眼镜正在批改昨天的作业，满头银丝的女人咳嗽了两声：“从今天起，晚上的课程被安排为地理课，亚摩，你的素描水平需要尽快赶上三年级的水平。”

施瓦格夫人点点作业本，亚摩双手拿起来，低低地说：“是的，夫人。”

施瓦格夫人从眼镜下看看她：“这些都是最基础的失误，按照惯例抄写十遍，有问题吗？”

“夫人，这是我第三次的批改结果，为什么改了？”

“因为我发现你只要抄写十遍就能记住，但二十遍是为了督促你尽量少犯错误，如果下一堂检测中再犯，你也不需要再加任务，我们现在的要求是让你把五年级的课程过完。”

亚摩坐在书桌前，拿起深恶痛绝的钢笔，开始抄写别字。

施瓦格夫人露出一抹笑容。

夜巡的走廊上，厄菲摩斯多正好巡逻从楼上走下来，在亚摩寝卧门口与施瓦格夫人遇上，施瓦格夫人说：“请原谅一位上了年纪的人，她的觉总是少。”

“她睡了吗？”

施瓦格夫人摇头：“她把书房的台灯拿进去了，估计用盖被子在复习这几天的课程。”

“看来你的高压策略起效果了。”

“不，是她懂得真正对她有利的教导，不是所有让她舒服的人和事都是对的，那些都有可能是蜜糖般的陷阱。”

“感谢您能百忙之中来到兰斯洛德教导亚摩，老爷十分希望您能多留时日，亚摩的家庭教师并不好找——现在外头的风声不太好，老爷对此非常恼怒。”

“当然，我会呆到亚摩小姐成功进入鲁斯塔，不过我不是因为兰斯洛德伯爵，而是梅布，伯爵夫人最近还好吗？”

“夫人正在首都陪着菲丽儿小姐。”

施瓦格夫人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什么时候回来？”

厄菲摩斯多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