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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金城县和砾城县相邻,全县有大小七十二条河流,最著名的三条河分别是赤沙河、乌金河与白金河。听名字就知道是和各个川道里的石头颜色有关系,虽然这里河名字带有颜色,可河水却是一样的清澈见底,是当地农田灌溉的基本用水。

金城县域经济当然不是靠川道里的这些河,而是靠傍着这三条河分别分布着的铁矿、石墨和金矿。其中,以铁矿的产量最大,开采历史也最为久远。

金城的交通相比砾城并不发达,没有铁路,公路也多是盘山的砂石路,大部分矿粉都要盘过弯弯曲曲的龙门岭运到砾城,再装火车运到外面去。

林树生要去念书的金城五中设在大鹅镇,属赤沙河流域。学校离树生姥姥家小泰庄只有八里地。

大鹅镇也是个穷镇子。说是镇,其实和大点的村子没啥区别,只是比普通的村里多了个镇政府、卫生院和生产队时制造农具的修造站。现在,这个修造站早已改成了给牲口配种和看病的兽医站了,但人们还习惯性的沿用着老名字。

按照老师明国汪信里的安排,林树生来到五中见了柯校长,报上自己的大名。

柯校长高高的个子说话很和蔼,他早就接到了县教育局梁局长的电话,又听说树生高考又只差一分,便热情的接待了他——其实,在金城县五中念过书的人都知道,那时候这个山里学校的升学率靠的就是复读生。一个县的、临县的,大多落榜想再考的都找到这里——只要是学习成绩不错、离录取分数线近的,柯校长都想尽办法给解决,这在提高了学校升学率的同时,切实也成就了不少青年人。

接收的复读生多了,学校就住不下了,便把男生们三三两两的安排到镇子里农户家住,还有几里地以外红河大桥旁的修造站里也安排了几十人,林树生便被安排到了这里。

林树生从学校出来,往镇里转了个圈儿后坐车返回了龙珠峪。

第二天天刚亮,幸甚的林玉楼便起床在院子里收拾着牛车;树生妈也已起来准备着早饭和丈夫路上的干粮。

吃过饭,父子俩一架牛车,在龙门镇粮站换过粮票后一路向北,脸盆大的太阳升起来时已爬过了龙门岭。日头一杆高时,父子俩跨过了红河大桥进了修造站

修造站里,除了进门给牲口配种的木头架子,旁边一个收废铁的小屋外堆着各种锈迹斑斑的铁块子外,就是南北一大排灰砖瓦房,一片白刷刷的窗户纸显然是刚糊上去的,阳光下显得格外不协调。

林树生和父亲在其中三间房前刚把牛车停下,一个脑袋便噗嗤一声顶破窗户纸伸出来,随即整个身子也都钻出来,窗台上灵巧的转了个身后跳下来,正好站在了树生二人面前。这人一张黄瘦瘦的刀条儿脸小嘴尖下巴,一身旧绿军服,一双灯芯绒棉鞋显然是穿到马上就要露大拇哥了。看年纪应该也是个学生。

看树生父子二人惊愕的表情,他赶忙过来不好意思的自我介绍说:“哈哈,我叫刘怀仁,小泰庄的,也是刚来报道。不小心出门把钥匙落在了屋里,听外边又来了人就钻出来了。”

他说完,看着林玉楼依旧是一脸怀疑的表情,便立刻拿出钥匙在手里晃了晃咔吧一声开了门。

林树生看他瘦小枯干却行动灵活,面部表情又善于表达心里好笑,可听说他是姥姥家一个村的便和他攀谈起来;刘怀仁听说林树生是小泰庄外甥,也热情的帮着他抬行李,三个人先后进了宿舍。

原来是工业翻砂、铸造用房,加上没有顶棚的缘故,屋子看起来明显比住宅高的多也空旷的多。四壁熏成了一码色的黑褐色依然保留着,连屋顶的领条、椽子都是一个色的,再配上煞白的窗纸显得格外不舒服。地上并没有床的影子,通铺也没有。一字排开了两大排二十几条各色被褥摊开了就地儿铺在米白色的稻草上,有蓝格子被子叠的整齐褥子拉的展展的;有连大红牡丹的褥子一起卷起来露出磨蹭的明光光稻草的;还有少数印着鲜红大凤凰的被褥索性还保持着主人早晨爬出来时的姿态;大小不一的各色木箱子排放在各自的领地上;中间近两米见方半人高的土炉子上的滑桔泥泛着白碱,显然是新盘的,一根明晃晃的白铁烟囱用几根铁丝垂钓在房梁上伸向屋外。

眼前的景象让林玉楼邹起了眉头,林树生也转着脑袋来回打量着四周。

刘怀仁一把扯过树生手里的铺盖卷说:“就这样,刚才我也跟你们表情一样,一会儿就适应了,赶紧收拾吧!”

林树生找了个空位把两侧的褥子往两边推了推后,刘怀仁把被子放下,二人又撅着屁股一起把地上的稻草摊平。

林玉楼皱着眉看着两个孩子忙乎着,转身出了门。

不一会儿又抱着一大抱子稻草进来,把两个孩子铺好的褥子卷起来又往下边铺了些摊平了才又把褥子铺开。

他刚直起腰,门外传来了几声汽车喇叭声,随即进来了两个人。前边一个高个子同学,戴着方方大大的大眼镜,手里拉着一个农村人羡慕的大皮箱;身后跟着个穿着讲究的家长,看装扮就知道是城里来的。

林玉楼只看了一眼,嘴里喊道:“牛胜利!”

来人迟疑了一下,马上过来握着他的手说:“林大哥!是你呀,你也来送孩子了?”

“可不是!真巧。来树生,这就是我经常跟你们讲的牛胜利,你牛叔!”

林树生站起身,转头喊了声:“牛叔!”

“哎!都这么大了。过来富贵,这就是我经常讲的小境门里的林大爷,真是太巧了啊!”

牛富贵低了下头赶紧过来问候道:“林大爷好!”

“好!看看,还是城里长大好啊,懂得礼数!以后你们就是同学了,相互照顾啊!多年不见啊胜利,一晃孩子都这么大了,你们离开的时候树生还没念小学呢!”

“是啊!林大哥没变样,还是小平头这么精神。”

“哎!庄户人咋就没变呢,跟你们坐办公室的比不了!老了,咱俩站一块儿老你二十岁,看你的肉色多细发!庄户人不行啊,要不这么远弄着孩子来念书,盼望着也能有个出息!可这条件儿,哎!孩子们念个书也不容易!你看光听我叨叨了,你跟孩子腾地方,就在树生旁边吧!我再给抱点儿草去。”

林玉楼说完,放开牛胜利的手出屋。牛胜利后头也跟着出去,一会儿两个人抱了两抱子草进了屋。

牛富贵还在原地站着,看着满屋子稻草上的被褥耷拉着脸没动窝。

林树生和刘怀仁却表现出了无比的热情,跟在两个家长身后一起帮着忙乎。

看行李铺好了,牛胜利又掀开褥子检查了一遍,把稻草又塞了些摊平了才起身和林玉楼攀谈起来。

这时,屋外又来了新同学,屋里又开始了稻草的沙沙声。

刘怀仁到是自来熟,拉着林树生出屋趴在耳朵上坏坏的低声说:“我看以后就叫他皮箱男吧,眼镜男也行!我预测这小子呆不过半个月,你信不?”

“人家条件好,并不代表不能吃苦。他爸是我家住过的知识青年,我爸老提他们。别瞎说啊!”林树生小声说。

两个人嘀咕间,牛富贵已经跟在父亲身后出来了。

牛胜利又和林玉楼亲切的握了手之后和林树生刘怀仁打过招呼上了汽车,一溜烟儿出了修造站。

“不信你看着,坐小汽车的主儿能在咱这‘猪窝里’生存?嘻嘻!”

刘怀仁依旧坏坏的笑着,嘴里念叨着拉着林树生去学校,林玉楼则赶着牛车过了红河大桥往回返。

一下午很快过去了,太阳落山后,荒野里修造站的四周格外的宁静。

林树生还是第一回就地躺在稻草上睡觉。他抬头看着比家里房顶子高得多黑糊糊的椽子叹了口气——林喜盛的那句话又浮现在他脑海里:‘今年得意看花者,多是前年失意人!’哎,又回炉再造了,真是巧,回到了翻砂铸造的修造站!他又想起为了给自己说媳妇急的哭眼抹泪的母亲;想起兄弟树民站在白朵儿家院子里的豪气;想起了小琴,白朵儿和崔玉芬,还有崔建国站在大队门口的那番话......他们的影子来回的在脑子里晃悠着,一幕幕幻灯似的过着。

他突然想起了冷风里月光下钻在猪窝里的父亲,想着今天父亲赶着牛车远去的背影心里开始欣慰起来——跟父亲比,自己能躺在这个有铺有盖的大屋子睡觉是多么的高级!这是多么来之不易宝贵的机会啊!这么想着,他的嘴角流露出了一丝笑容。

林树生庆幸自己又一次投身到知识的海洋里,望着一根根黑乎乎的椽子很晚了还没睡着。

他爬起来轻声打开小箱子,从里边拿出一根白蜡烛点上,在箱子盖上滴了几滴后蹲在了上边;又拿出老师寄来的《平凡的世界》认真读起来——孙少平和郝红梅在打饭的人少了时,才去拿回属于各自黑膜的画面在他脑海里展开了,他爬正了身子集中了注意力,似乎找到了同类一样一头扎进了小说中的文字里去了。

牛富贵不停翻来覆去的,看样子是难以入睡,闹得身底下的稻草间歇式的发出“嘶啦嘶啦”的声响。

又过了会儿,隐隐约约他的被窝里似乎传出了稀稀疏疏的抽泣声,这声音的大小似乎只控制在了林树生能听到的范围之内。

树生放下书,侧耳又听了听,轻声叫了声:“富贵!”

抽泣声瞬间消失了,换了的是翻身引起稻草的沙沙声。

好一会儿后沙沙声也停止了。

又过了会儿,传来了他有节奏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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