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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林家宅院坐落在前街大队部斜对面,高大宽阔的砖门楼彰显着曾经是大户人家的身份。建筑布局明显是京西地区坝下一带典型的四合院。破旧、黑灰色的筒瓦上长满了发红的瓦松;码头的砖雕上有用泥巴糊过的痕迹,门两侧安静的蹲着一对青狮门墩,木门上的辅首门环已经锈迹斑斑;门头一方匾额上深褐色的四个榜书大字“耕读传家”赫然在目。

不知从哪个朝代开始,村里一直管这座建筑叫“小镜门”。

镜门里,林姓家族初建宅院时八户本家走这一个大门,历史原因和时代变迁现今早已各家门另家户,院里就剩林玉楼一户人家了。

进院三间灰砖正房、东西各三间配房收拾的很干净,南房在特殊时期拆掉了,剩下了狭长的院落。主人林玉楼为了维护宅院的方正,中间拆掉的南房位置砌了一堵半人高的石头墙,墙里三分即将成熟的玉米地里一棵大杏树几乎占了半个院子。破烂的西院墙显然很久没有修过,从豁口上还能隐约看到马路上来往的行人。一条马尿粗的小河穿过门口的小石桥顺着破烂的西墙外流过,墙里七八棵驼背弯腰的老榆树佝偻着身子俯瞰着院子正中的一棵秋海棠,几个半干的海棠果红红的挂在树梢上,看样子是小孩子们用杆子都没有够着剩下的。东墙里一溜西番莲已经失去了盛夏时的容颜,顶着开败了的干花片子在风里晃悠着;一旁是石灰石磊着一个大大的猪圈,猪窝里一头老母猪眯着眼慵懒自在的躺在那里哺育着一堆胖仔。

再长一个月,一窝小猪仔卖掉就是儿子念大学的学费了!树生妈蹲在猪窝旁这么想着。

这几天,她手里干着活儿都忘不了支楞着耳朵,脑海里想着儿子手里拿着通知书跑进来高喊着:“妈!考上了,我考上了!......”她多少回畅想着儿子背着行李戴着红花走出大山去念大学的情景;想着儿子脱离了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穷山沟娶了城里媳妇回来呢!每每想到这些,她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希望的微笑。

村长崔建国半侉着声调在喇叭里呼喊的时候,她激动的放下手里的活儿站直了身子张望着院门口,像古代状元母亲听到了送喜报的锣声一样——哎!老天爷呀!我儿子一定是考上了!祖爷的宝符显灵了,林家没落了这么些年终于又要重新扬眉吐气了。终于,长伸着脖子的她听到了门口那群女人的喊叫声,心顿时狂跳起来,紧接着树生就抿着嘴进了院门。

“刚才妈就听着有你的信,还说去拿呢,考上了?”她眼神里充满了期盼的问着——似乎,眼睛里已经看到了儿子胸前的大红花。

前脚跨进门槛的树生听母亲期待的问话便停下脚步,不安的拆开信看着,脑子瞬间一片空白站在那里没说话。

“咋回事儿?”

她有些急了——在她心里,儿子这个大红花是必须戴上的,这是她乃至这个家的希望。

看儿子没吱声,她扔下手里的泔水盆三步并做两步过来站在了树生面前。

树生只是低着头不停的眨巴着眼睛没说话。

“咋回事儿?快说呀!”她推搡着儿子的胳膊又追问了一句。

“是同学来的,差一分!”

“啥?”

树生妈一边抢过信纸低头看着,一边走到猪圈旁蹲下身子伸手抚摸着胖乎乎的猪仔,眼泪跟着掉了下来。片刻后擤了把鼻涕嘴里念叨着:“老天爷呀!咋觉得今年能考上呀!你可愁死妈了,这可咋闹呀?考不上让妈拿啥给你娶媳妇?”

树生听着母亲的唠叨不知所措,

顺势圪蹴在母亲面前说:“妈,我想再考一年!明年一定能考上。”

“你都多大了?再考还娶媳妇不啦?”

树生听母亲的问话没再吭声。他知道在这深山沟子里,这个年纪的青年人已经到了要紧说媳妇的地步。更糟糕的是,这个穷透了的龙珠峪里但凡五官端正的女子还想要嫁到了外边富裕的村里去,堡里说媳妇就更难了。

随着街门“咣当当”几声响,呼啸而来的东南风裹带着沙尘斜吹进院里,树生站起来背过身两只手捂住了脸。

树生妈也转了个身闭上眼,任凭沙土裹带着树叶子在身边盘旋——她已无暇顾及风中乱舞的头发和满脑子开始盘算堡子里的几个女子——前街里的小花、小雨、老三等几个都不用提,只有后街里的玉芬和朵儿是最相中的。玉芬他爹是个问题也不提,那就只有朵儿了——这个当母亲已经开始准备儿子下一步的打算了.....

风刮得更紧了,门外几个女人一窝蜂钻到了镜门下。

小琴吐了口嘴里的沙子,松开捂在油光头发上的大手,向身边几个女人说:“躲着也是躲。走,看看去!”——大山里封闭而缺少文化生活的妇女们,最热衷的就是看热闹。大到过年过节看秧歌、看大戏,小到婚丧嫁娶都是她们看热闹的好时机。哪怕是平时里谁家吵架了、猪跑了、鸡丢了,都是个看热闹的好由头;何况今天,这个村子里可是要出稀罕的大学生呢!一大群女人说笑着跟在“领袖”后边进了院门。

树生妈听着嘈杂的脚步声,知道进来不少人——要平时不定多么高兴呢,可今儿个她连头都懒得抬那么一下。

小琴的前脚刚跨进门,就用标志性的公鸭嗓大喊道:“大生呀,我早清起来就听着老榆树上的喜鹊儿叫了,这一来信就知道是你大喜了,嫂子也来沾点喜气儿!”

树生摸着后脑勺站起来,呆呆的看着眼前一群咧着嘴大笑、满眼是羡慕神情的女人们,转身将目光落在了手拄着额头的母亲身上。

女人们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显然是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姑!这大学哪是那么好考的,多少年了,堡子里才出几个?今年不行过年再考。实在不行就娶个俊媳妇儿,来年就给你生个大胖孙子。怎么着大生也有他爷爷辈的那几道宝符罩着,学不了那“五杆老枪”。咱村儿的女子可有好的咧!我都给你打听好了,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你看你!还哭啥!”“领袖”进来时笑的跟花一样的脸,这时候显然也蔫的像墙根下的干花片子了,可嘴里却说到了点子上。

小琴的话正说在了树生妈心坎儿里,她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急忙转过身擤了把鼻涕站起来说:“你要帮忙说媳妇儿,那敢情好!符不符的,咱孩子在这里摆着,还得他嫂子多费心!快来,大伙儿进屋坐吧!”

“不啦不啦,树生在村里也不愁说媳妇儿啊,没准儿,哪个俊女儿正想着考不上是件好事咧!我这辈子就稀罕说媒这么一件事儿,就等的俊俊的大姑娘给你往家领吧!放心啊姑姑,别的不敢说,这件事包我身上了。我们先走了啊......”小琴说着转头给几个女人使了个眼色,便知趣麻利的转身出去了。

风兜着云彩把整个村子笼罩了起来。

已经能听到远处隆隆雷声的时候,镜门下的女人们才陆续散去。她们带着树生妈的泪水;带着林家的失望回到饭桌上津津有味的讲给家人听去了——林树生落榜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成了她们饭桌上的“下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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