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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庙底沟周围的蔡树叶子已经红遍了整个山坡。白马河弯弯曲曲在山道里回转。几只老油鹳伸着长长的后腿从白马河上空飞过来,盘旋着、俯瞰着田地里酣睡着的年轻人。

微风把清凉带过来,吹拂在林树生身上。他的脸上洋溢着微笑——似乎在梦里,他又健步走进了教室;似乎他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和母亲一起坐在廊檐底下喜欢的看着;似乎他已经背起行囊坐着火车驶出了大山......

太阳偏西的时候,起了凉风。

林树生一骨碌坐起来,缩了缩脖子抱着膀子蹲在田埂上打了个喷嚏。他嘴唇发干,头也开始发晕,早晨就水米未进的肚子开始咕噜噜的抗议。他捡起一旁的外套披上,无力的起身把割完的谷子挨个儿捆起来,拾起镰刀转身慢慢的踏上了回村的路。

母亲趴在窗台上满脸喜悦的表情又在他脑子里闪过,白朵儿一定是坐在炕上等着呢——唉!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人定胜天那都是胡话!看来这就是命啊!人是争不过命的,认命吧!他的思想又回到了现实里。

“树生!”

耷拉着脑袋的林树生知道喊自己的是林喜盛,过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停止了脚步。

“种地的滋味咋说?不好受吧?庄稼人不是那么好当的。你念惯书、身子软了,再考一年吧!有啥难处言语。咱这穷山沟里缺的是文化,可不缺耪地的。古人说:‘岁月如轮春复春,屈伸何必问苍旻,今年得意看花者,多是前年失意人!’”林喜盛插着腰,除了那两句鼓励的话又在后边加了一首诗。

林树生没再回答。他知道这个“大秀才”还在把自己当人看——平时,懒汉摊儿上一群庄稼人只爱听他讲荤段子,没一个理会他的之乎者也,原因很简单——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既无趣又听不懂。他们只有过年才拿着一卷红纸恭敬的去找他写春联,有大方的也会拿盒烟。那才是他林喜盛最扬眉吐气的时候,甚至早早的就摆好了墨汁、茶水等着人们上门。除了春节,这个文化人也只有在遇到回村的几个学生时才会卖弄口舌出口成章过过瘾,偶尔有能跟他对一两首诗的,就成了他眼里稀罕的人才。可树生已经清楚,这种人才在眼下的沟道里是没什么用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种人才绝对比不上膘肥体壮、身体结实或者牛一般的气力来的实惠。可即使这样,他为什么还要鼓励自己继续念书呢?那只有一个目的,走出大山。

这么想,树生苦笑了一下答道:“张弼的《送下地友人》”

林喜盛听树生答出诗文的作者,两眼放着光高兴起来,兜里掏出两个油亮的文玩核桃在手里盘着,这是他诗兴大发时的表现。

树生以为他来了兴致,想赶紧离开——他颓废的浑身胫骨寸断一般,哪有心思跟他对诗文。

林喜盛似乎早看透了林树生的心,抬手瞅了眼手里的核桃往路边走过来,到跟前淡淡的说:“回家吧。昨天晚上,你哒去找我说五爷手里那几道符的事儿,我没法答复他,为啥你我都是念过书的人,大概你能懂。你要能考出去,咱们林家门上都光彩,人一辈子就这么一下,一下!可话又说回来,实在不行成家也对,成了家最起码比小满强,咱堡里这些年轻人里就算是个赢家。朵儿跟我的关系你知道,你俩合适我也知道。哎,可你妈不知道啊!你还不知道吧,玉芬在你们家炕上坐着呢!”他一句话说完,深邃的眼睛开始在树生脸上搜寻,

似乎在搜寻他最期盼的答案。

树生迎着他的眼神望着他的眼睛好久。这句从这个文化人口中说出的话,像是飞速掠过菜籽地的一把利刃,无情的深深的插进了他的心里。短暂的巨痛之后,他浑身的血液好似停止了流动——他的表情也变得僵硬,愣在了那里。

仅仅是十分之一秒,他立刻判断出这一定是一句真话。假如说他拎着镰刀出门时还抱有一丝丝侥幸,那走出地头时已经被彻底击碎了,换句话说他被现实击垮了,不得不承认现实了。可张喜盛的这番话,却又似把他已经承认了的现实拧了个大麻花。他的心开始扭曲,再扭曲。他感觉五脏六腑从来没有这样的滋味,是辛辣,是酸楚,还是麻木,还是……

树生的喉咙里好似堵了一团东西,想吐可又吐不出来。怎么会是玉芬?我的妈呀!我都要回去接受朵儿了,你们这么又搞出个玉芬来?玉芬啊玉芬,哎、呀!他脸色已经煞白,脑筋蹦起多高,眼睛半睁着,鼻腔里喘着粗气,胸腔里又转为干巴巴的阵疼,他回家的脚步迟疑了。

风漫过山坡掠过菜籽地,吹着菜籽杆子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林喜盛手捻着两个核桃静静的站着,观察着树生的举动。此时,松塔粱上隐约传来了林小满一板一眼吊着嗓子唱戏的声音。

林喜盛转头望了一眼山上的儿子,“哎!”了一声装起他的宝贝核桃转生进了菜籽地,低头开始他的劳作。哎!他能再说什么呢?他此时,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树生摇了摇头也叹了口气,转身从菜籽地旁走过。

林喜盛没再抬头。

树生向张爷庙爬去。他上到半山腰再回头,林喜盛依旧在低着头劳动——这个文化人少有的文化激情,让儿子山梁上不合时宜的一嗓子撂倒了。

树生转回头,顺着小满的声音往松塔梁的破庙上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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