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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国舅愧,催梅开

“阶下到底何人,”朱顺率先开声,语气惊讶,“说清楚!”

红胭伏跪于地,三年多来,终于第一次能光天化日下说出自己的姓氏家门,胸口狠狠舒出一口闷气,无比的神清气爽,就算死也是值得了,忍着颤音:“罪臣之女洪嫣,原籍塘州,塘州城门领洪嗣瀚正是家父!”

“塘州?洪嗣瀚?”朱顺吸口气,当年,塘州城被蒙奴国一夜所破,皇上大怒,派去御史判定职责,经御史盘查后,负责塘州战役的所有武官,包括总兵、副将、指挥使和参将等人,全都以玩忽职守的罪名斩弃市,洪嗣瀚这个从四品的城门领,自然也不例外,所有受罚官员的家属亦是全部流放北漠。

为何一个城门领的女儿会出现在此处?

红胭字句含泪,继续说道:“流放途中,臣女家人一个个受不得折磨,接而连三地死去,就连葬身之所都没有,臣女的娘亲、幼弟、姊妹,都是一卷草席一捆,一个坟包,就随地葬了,洪家只余下臣女一个,本来以为自己也迟早会熬不过去,曝尸荒野,可押解流犯的一名官员路上赌博输了钱,见财起意,为臣女捏造了个奴婢身份,化名红胭,卖给牙子,几番辗转,臣女被卖到了京城的万春花船。本以为此生就这么屈辱地过了,没料遇到云家小姐,给了臣女谋生之所,让臣女守着一爿铺子,尚存活下去的希望,只是,臣女深知自己仍属戴罪之身,并不敢对云小姐吐露身世,一直欺瞒云小姐,有负云小姐的恩情。今儿得知臣女的污浊经历险些害了云小姐的闺誉,实在不堪忍受,拼死也得证明一声,云小姐无错,罪臣之女也并非生来贱籍,云小姐至多是不知情地救下一名快要活下去的落难人而已!圣上英明,太后睿智,大宣哪条律法,是阻止人向善为乐的?”

四周又是一片议论。

这个红胭,原来竟是个官家女子,只是被奸人所害,流落了风尘。

押解流犯的官员一路为了中饱私囊或者起了色心,私卖女犯或强暴女犯,这种官场上的污浊事,贾太后怎么会不知道,只没料到眼前也有一名。

朱顺偷看一眼太后,脸色无波澜,面朝红胭:“被枉法的官员卖出不是你的错,可毕竟你还有刑罚未毕,你为了护云家小姐,揭露自己身世,可知道会被送回北漠,去服余下的刑?”

红胭朗声:“若是朝廷判家父与塘州军官确实有罪,那臣女服满余下的刑,也没什么喊冤叫屈的!北漠何足惧?这些年,臣女这么大的罪过都熬过来了,指不定也能熬过北漠的流放,尚有清清白白做良民的一日!”

朱顺眼一动,倒是无话好说,还真是个骨硬铮铮的女子,却听红胭又开口:

“只是在服刑之前,还有一事,臣女不希望太后被欺瞒,也希望诸位贵户千金们看个明白,看看到底是谁才不遵闺训!”

红胭声音一提,眼光一扫,落到站在最中间的一抹烈焰朱色上,那抹朱色被红胭的目光看得微微一抖,“去云家闹过的三名姐儿,与臣女一样是万春花船上的,前儿见过一面,无意听其中的受害者含娇说,她们回去后将采买胭脂水粉的小工抓来审问过,这一问,才知道,果然是有人想陷害云小姐,那人不是别人,”落在朱色身影上目光更凛冽,“竟是当朝宰相家的郁千金!郁小姐派遣小厮故意将引含娇病的香膏混入其中,然后利用含娇等人去侍郎府大闹,藉此毁云小姐的名声!只是,花船上的姐儿,命薄可怜,又怎么能去与宰相千金拼个你死我活,只得咽下这口气!说云小姐与贱籍青楼女有染,可郁小姐,何曾不是也与花船上的人有交往?若说云小姐是被人陷害,迫不得已才接待青楼女,那郁小姐这般好的门庭与家教,又是怎么会使出与花船上的人主动联系,陷害旁人的手段?”

“你——信口雌黄,毁我名节!”郁柔庄窈窕身形颤巍巍一动,伸出纤臂指着红胭,转脸朝向贾太后,咬唇蹙眉,神色一派凄哀:“太后不要信她!死猪不怕开水烫,她是罪臣之后,反正也是要受刑的,为了救她那恩人,肯定什么都捏造得出来!”

“是不是信口雌黄,太后一查就知,花船上的小工、姐儿,宰相府的小厮……臣女自问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够叫他们作伪证,不是人人像郁小姐一样一手遮天!”红胭澹然笑,“云小姐与郁小姐几面之缘,云小姐根本没曾得罪过郁小姐,甚至,郁小姐还得过云小姐的恩惠!如今郁小姐只是看不惯云小姐,仗着几分心气儿与宰相女儿的权势,就能使出这种低下又狠毒的手段坏人闺誉,那红胭便祝各位小姐好运,今后与这郁小姐交往,讨好得好就好,可千万不要有一丝一毫地得罪和忤逆这位郁小姐,否则死,都恐怕不知如何死的!”又一笑,转向那殿阁大学士家的小姐,意味深长瞄了一眼,“离最近的人,危险自然是越大。”

这一声银铃轻笑,让殿阁大学士家小姐汗毛一竖,还真是情不自禁避开了郁柔庄几步。

郁柔庄眦目,胸脯起伏着。

众女望向郁柔庄,目色多了几分避忌与警惕,宰相千金风仪无双,不食人间烟火,至此形象却已经在圈子内半毁。

话至此处,红胭也不多说了,双手一伸,主动:“请太后为罪臣之女上镣铐!随时押赴流放地,臣女敢做的都做完,已经没什么后悔的了!”

云菀沁冷汗一冒,要是知道红胭进宫自揭身份为自己脱身,说什么刚才也得将太子拦住!可这会儿,哪里还有一丝转圜余地,难不成真的眼睁睁看着红胭重新服刑,流放北漠?

贾太后审视红胭,挥挥手:“你倒也是个奇女子,不过人情可谅解,律法难容,来人呐,先将洪厮瀚的女儿押入京内大狱,再等皇上那边落,看是继续流放北漠,还是施予其他刑罚罢。”

凤驾边的大内禁卫已上前,似是想要拖起红胭,云菀沁狠剜一眼太子。

太子纤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倒是一点儿都不急切。

红胭被侍卫搀起身的一刹,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着男子一声阻止:“慢!”

一名中年男子,面庞清俊,身型高瘦,上短髻横插一柄桃木笄,身穿月白色的绸缎道家长衫,气质如仙,竟不像是个沾染了红尘气息的人,更不像是宫里的贵人,偏偏一路过来,侍卫与太监、宫人纷纷避让行礼,不无尊重,口里还喊着……

国舅爷!

国舅爷?云菀沁一疑,再看太子一眼,莫不是蒋皇后那边的兄弟?太子的舅舅?

贾太后见蒋胤难得跑来了,一讶,竟是亲自站起来了,足以可见,这名蒋家国舅极得皇家的重视。

贾太后奇问:“……蒋国舅怎么跑来这里了?”

果然是蒋皇后家的亲戚。云菀沁释然,难不成是那名曾经烜赫一时,后来无端端遣散家小,辞官退隐,跑去山上当道士的蒋御史蒋胤?

这蒋胤年轻时的名声着实太响,就算云菀沁那会儿年纪太小,也有印象,他为官手段铁腕,大公无私,判案定罪,手起刀落,绝无半点心软手慢,听说连一起光着屁股玩到大的堂弟犯了法,也大义灭亲,亲自监斩,在一度疲软而暗黑的官场,倒也算是一股刚烈清劲之风。

可是这个国舅爷宛如昙花一现,一时风头过去,三年前突然辞官修道去了。

其他听家中父兄提过蒋胤其人的千金们亦是愣住,国舅爷这次回来,只是给皇后面子,应付太后的寿宴,除了今儿一早的正宴,一直留在瑶华殿没出来过,这会儿怎么会跑来这里?

不过,今天一见这名传奇人物,众人不禁细细暗中打量,大概是多年清修的缘故,年近四十的蒋胤比同龄人显得年轻许多,看上去最多三十左右,皮肤白净光滑,没有一丝皱纹,头乌黑丰厚,眉眼淡泊无争,一袭白道袍更是显得整个人俊俏不似凡人,只是太过瘦了些……。

时值秋凉之季,又是水边,一群贵人们都披上了披风大氅,再不济也搭了个坎肩儿挡风,蒋胤只着一身如雪的轻薄道袍,显得更加单薄,随时要被风吹走一样……难怪说在山中苦修的人不惧严寒,那些修行的道士,就算隆冬寒月里赤身在雪里行走都不怕,不过也说明了这些年,国舅爷过得倒还真是清苦而自持!

眼前这个男子,众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当年那个刚硬铁腕,有钟馗杀鬼一样气势的蒋御史联系在一起,却又未免有些可惜,若这蒋胤没有退出官场,肯定是位极人臣,红遍一片天!

就算已经过了三年,朝中都还有不少蒋胤的拥趸和私客,眼巴巴等着他回朝呢,如今都势力尚存,更不提当年多风光!

可显然,在众人眼中仙风道骨的蒋胤,此刻眼内很不安,目光落到红胭身上,顷刻之间,几步走到贾太后面前,行过礼后,开门见山,斩钉截铁:

“太后,这女子无罪,不可押送牢狱,更不可流放北漠!还求太后放她出宫,皇上那边,草民自然也回去说个明白!”

如今的蒋胤既然撤去了官职,进宫后,都是以草民自称,可贾太后感念他昔日对朝廷的奉献,仍是尊称一声国舅。

“国舅爷,”贾太后此刻听蒋胤口出此言,不是修道修傻了吧这人,一惊,“你不知道,这女子是塘州之战中官员的后人,本身有流放之罪还未服完,怎可就这么放了!”

蒋胤听了这话,竟是淡然一笑,这笑意说不出的深意,竟然有这七分的牵念,与三分的哀戚,与气质截然不同:“太后,三年前塘州之战的遗留罪臣,正是草民亲自处理的,怎么会不知道?”

朱顺心头一动,附耳:“太后,没错,当年圣上下旨,正是委派国舅爷去塘州断案监斩。”

云菀沁心下飞快转动,三年前,是塘州之战,而这蒋胤,也正好是三年前遁入道家,无为清静,不问朝事……这样说来,难不成蒋胤的辞官与塘州之战有关联?

果然,贾太后也是猜到几分,乌浓平滑的眉毛攒了一攒。

红胭见到蒋胤过来,听他自保家门,已经是浑身一抖,此刻再看清他的脸,面色惨白。

是,她见过这双眼睛,是这男子,就是他,当年从京城来的蒋御史!

只是,当年这双眼睛狠戾而无情,决断而不听人劝告,如今这双眼无欲无求,似是看破了红尘!

当年蒋胤一来,已被蒙奴铁蹄践踏过一次的塘州又兴起一股腥风血雨!

保卫城池不利的塘州将士们,被五花大绑于城池下,蒋御史一声令下,头颅齐齐落地,空气中的血雾弥漫了整整数日,走在大街上,回去若不洗脸,脸上都是一层淡红!

身为戌边的军官家属,红胭知道父兄可能有朝一日会死在战场,却没有料到会死在自己人的手上。

父兄与父亲的上司下级们也曾奋勇抵抗过,虽然失败了,但到底也是拼杀过,为什么,为什么朝廷这样还不放过他们?

死就死,还要治一个懈怠军务,不顾百姓的罪!对于军人来讲,这是多大的耻辱。

塘州是边境之城,北方外敌犯境,一般都是从此处破口,所以戌边的军官最是辛劳。

十几年如一日风餐雨露,在营中练兵不怠的是她的父亲,几场战役下来连成家生子都拖成了老大难的是她的兄长,为什么到头来却成了散漫无矩的失职军官?

蒋胤当年心性冷恨,手段雷厉风行,为震慑新的塘州官兵,杀鸡儆猴,将罪臣女眷绑在刑场观刑。

十三岁的红胭眼睁睁看着父亲的同僚们一个个人头落地,眦目呐喊:“战场情况多变,绝不是因为他们散漫无矩、掉以轻心——你们不能这样判定他们有罪,不能——他们没有不顾百姓,不顾城池——冤枉啊!”

话不落音,座上人只一双冷目望过来:“塞住那罪臣女眷嘴!”手一挥,监斩牌“啪”声堕地,刽子手大刀落下,父兄与她阴阳两隔!

今儿再见当年判处塘州军官的御史,红胭勾起心头往事,百味杂陈,竟恸哭一声,瘫趴在地上。

进宫前,许慕甄叫她在太后面前阐明身世,叫她忍住,不要害怕,太子会安排人来,会有转机,可她没料到,这个转机,竟是当年判案监刑的蒋御史。

蒋胤见到红胭的情状,眉头重重一跳,却再也没什么顾忌了,袍摆一掀,双膝一屈,跪在地上,语气一字一顿,似乎并没什么起伏,却让众人越听到最后,越是心惊肉跳又无比感慨:

“太后,当年塘州之战,草民年轻气盛,一意孤行,一看塘州城池被蹂躏,已勃然大怒,查案不到底就依照经验,判断塘州的官兵轻敌,才致使塘州破城,受了北人的荼毒,为杀鸡儆猴,震慑内外,草民加重刑罚,斩立决塘州总共一百三十六名军官将领,流放其家属统共七百多名,流放途中不堪折磨死去的家属超越半数……”

贾太后长叹一声:“那是你的职责本分,何必说自己的不是呢,国舅爷。”

“太后,”蒋胤抬起一双眼,声音开始有崩溃,“回朝后,有人抓获一名北人,草民再行审理,才知道犯下不可挽回的的错!”语气沉痛不已,“战役前夕,蒙奴派遣了两名北人间隙混入营地,盗取了作战图册,毁掉我方关键哨岗的作战器……塘州官兵殊死抵抗到最后,为着百姓安全,方才弃城竖降旗,已是将伤害减到了最低——可,草民年轻得志,长了几分傲气,总觉得不会犯错,审理塘州案时,仅凭着个人主观臆断和个人经验,丧失了理智,造成一百多名戌边官员枉死,家属受罪——草民日夜不宁,心怀愧疚,耳边似是总有冤魂徘徊,每次一想到,就恨不得要呕血。经历这种重大失职,背了几百条的人命,草民还有什么面目当官?”

“这……”贾太后禁不起突如其来这么一堆事儿,脑子有点糊涂了,“国舅莫非是为了这事儿,才——才辞官退隐?”

一个本来无比优秀的天之骄子,忽然犯下弥天大错,颠覆过去的水准,怎么会不崩溃?

不仅仅是愧疚那几百条人命,也是对自己错误判断的恼火,本以为躲在山里清修就能避开良心拷问,今天见到红胭,却叫这国舅彻底崩溃了!云菀沁心下感叹,又望向太子,他是蒋胤的外甥,想必也是知道舅舅隐退的真实缘故,难怪……要将蒋胤请出来,除了蒋胤,确实再无人能保住红胭。

蒋胤好似听不到贾太后的问话,情绪已几近半失控,语气平淡了一些,却夹着几分泣音:“……所以,今日跪在皇太后眼前的女子,并非罪臣之女,而是忠臣遗孤啊!太后——草民欠她,朝廷欠他,大宣欠她啊!草民已经缩在龟壳里躲了三年,今儿老天既然给了一个还债的机会,草民就算死也得要保住她!”

太子见差不多了,挥挥手:“来人呐,国舅爷情绪太激动了,先将国舅爷搀回瑶华殿,请个太医过去,把把脉,调养调养。”

两个高大的太监将清瘦如纸片人一般的蒋胤一搀,托了起来。蒋胤憋屈了三年,今儿一爆,哪里能轻易收得住,仍陷在羞愧与自责,箍住两个太监的胳膊,死活不走:

“洪小姐,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父亲与塘州几百条人命——太后可千万不要为难洪小姐,不可啊——”

声音渐弱,几近昏厥。

三年山中苦修,每日一餐,清粥寡食,风吹雨大和严寒酷暑也只有单薄茅草屋顶来抵挡,早就将原先高大健壮的壮年男子摧残得只剩一具皮包骨头,一身的病。

力气大点儿的嬷嬷都能将他抱起来,何况两个太监,一下子就将蒋胤强行搀远了。

蒋胤激动挥舞着手,道袍宽松,云菀沁目视过去,他宽袖里的手掌抬得高高,展露在众人面前。

云菀沁目色一亮,突然看见什么,心中一动,竟悄悄追了两步,妙儿看出大姑娘的异常,赶紧将她一拉:“大姑娘,怎么了?”

云菀沁尽量平息下来,摆摆手:“没什么。”

朱顺见红胭还跪在地上,望一眼贾太后,正要叫侍卫将她带下去,没料太后这边竟是幽幽开了声:

“叫她出宫吧。”

“啊?——”朱顺一惊。

云菀沁、太子也是一讶,却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贾太后看起来颇是疲倦,可口气仍是果断而铿锵,不容置喙:

“国舅爷今儿这么一摊牌,势必也要闹到皇上那儿,此案定是要翻一翻的,这洪姑娘,既有胆识承认,又在京城有家有店扎了根儿,还能跑不成?叫她先回去吧,再等皇上派人重审此案。哀家今儿办的是撷乐宴,不是审问宴,哀家这內帏妇人,更没什么理由插手政事捉人去监牢,这洪姑娘是塘州官员的后人也好,是京城店铺的老板娘也罢,哀家不清楚,更没精神查,叫皇上当天子的自个儿去查证吧!回去吧!”说着金丝敞袖一甩。

红胭止住眼泪,心内欣喜万分,太后怎么可能说些没有保障的话,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表示太后已经认定自己是忠臣遗孤,当年的蒋御史,这么重要的证人又肯作证,那这案子肯定就翻定了!

父兄与塘州军官的冤情会昭雪,起码不会背个轻敌误国的罪名,自己也能恢复姓氏,光明正大地做人了。

红胭三跪九叩:“太后明察,太后明察!草民在京城家中,一定等候案子重审!”

被几个宫人领走前,红胭脉脉含泪望了云菀沁一眼,云菀沁亦是松了一大口气,回以鼓励的眼神。

贾太后见着云菀沁与红胭对视,不觉眉眼一松弛,忽的面朝众人,口气严峻了几许:

“今儿一事,暂且揭过,明眼人瞧得出来,是云家小姐解救官宦小姐,今儿出宫后,哀家若是听到何人再将什么官家小姐私交妓子、青楼女放在嘴边,仔细哀家叫她不好看!”

最后一句话,显然说给郁柔庄听,刚刚被红胭揭露,本已经是没人搭理,正在一个人气闷,这会儿却是脊背了凉。

众千金们连连点头应下。

贾太后闹了半日,也是疲了,藕香榭懒得回了,只想回宫去歇息,看了云菀沁一眼:“既都是误会,云丫头今夜赐宿宫中不改,先去贵嫔那儿交代一下,晚间哀家再叫人接你过慈宁宫。”

“是,太后。”云菀沁福了福,目送太后离开。

郁柔庄望着贾太后的背影,算是白闹了一场!不但叫那红胭有机会翻身,待塘州之战重审,红胭正名,倒还叫云菀沁多了个搭救落难官家女的侠义之名,添了名气!想着,真是胸口作痛。

等太后凤驾一离,有人将承天湖边的小姐们领回藕香榭。

人群一散,云菀沁又记起刚才心头那件事,刚平息的心,又噗咚噗咚跳起来。

肉痣,蒋胤的手背上,有个肉痣。

会不会是卫婆子说的——相国寺内,与娘亲共处一室,拜过佛的那个权贵大臣?

其实就算是,也不代表那人就一定与娘亲有关系,可,除了那个男子,云菀沁实在想不出娘亲这辈子还能跟哪个外男接触过!

怕回藕香榭后再没机会,云菀沁一路走着,一路趁机朝太子丢眼色。

太子见她眼睛朝自己不停眨巴眨巴的,打了旁边宫人,甩着袖子过去。

云菀沁想了想,还是不能问得太直接,饶了个圈子,绽出个无邪的笑,看上去只是好奇而已:“太子爷,那蒋国舅原先在朝为官时,有什么业余兴趣啊,比如,会不会经常去寺庙拜佛啊什么的……”

太子眼睛一瞪:“沁儿,孤那舅舅比你大二十岁都不止,你可不要……”

云菀沁剜他一眼,这厮满脑子都在想什么来着:“蒋国舅名声响彻一时,臣女今儿见了国舅爷,好奇罢了。”

太子这才笑嘻嘻:“哦,孤以为沁儿对国舅有意思呢。孤不清楚国舅有什么兴趣,国舅风头正盛时,孤还小呢!哪里记得。”

云菀沁不死心,搅着腮前的秀,佯装随心:“那——国舅可去过相国寺?”

相国寺?太子一疑:“相国寺乃皇家亲葺的佛庙,向来就有许多达官贵人去,天子都不乏偶尔上门,国舅兴许也是去过吧。”

这么问,实在问不出个什么名堂。云菀沁心下一横:“太子爷,那国舅——可有什么称呼?往日,下人都叫他什么居多?”卫婆子说当天相国寺内,随行仆从喊那人貌似什么公……这个也是线索之一,不能放过。

“称呼?”太子眉毛扎得更紧,“无非便是国舅爷,御史大人,蒋国公……”

等一下!云菀沁秀眉一动,打断:“蒋国公?国舅爷也被称蒋国公?”

太子奇怪地望她一眼:“国舅三十不到便赐国公之爵,旁人在公众场合,喊他国公倒是最多的,国舅爷只是私下里称呼。”

蒋国公,蒋国公……对,怎么没想到呢,当时只想着是时下姓氏加上一个“公”的大众称呼,哪里会想到,相国寺喊的什么公,就是蒋国公!

云菀沁掌心冒出细汗,已经基本确认了,相国寺内与娘亲共度一室的,只怕就是蒋胤!

还有,冬夜来访侍郎府,与娘亲私见的男子……若爹爹甘愿让外男与妻房见面,那人必定位高权重,爹忌于权势,甘愿忍气吞声甚至主动安排,而年轻时的蒋胤,绝对有这个地位。

相国寺的大臣,冬夜来探娘亲的男子……这两个人的影子重合,落在蒋胤一个人身上。

那就是说,娘亲有可能与蒋胤认识,并且,还有可能与这个蒋国舅,有私情?

云菀沁默默不语。

太子见她不讲话,只顾着走路,俊秀脸庞一低,挡在她脸蛋前:“还说对国舅没什么兴趣……”

是,是有兴趣……只这个兴趣,说不出口啊!云菀沁见太子脸逼近,趁人不注意,顺手轻轻一挡,拍到旁边儿去了。

一行人已到了藕香榭宴席入口,席中,夏侯世廷见着二人亲密无间动作,眼色一沉,刚刚才说要他与储君保持距离,呵,反倒还打情骂俏起来了。

云菀沁哪儿顾得上席里有人眼睛都要冒出火星来了,趁与太子还能说几句,贴过去,小声蹙眉:“太子今儿帮了我,我感激不尽,可,太子爷怎么会知道我跟红胭现在的关系,又那么清楚红胭的身世?”蒋胤是他的外戚,他知道蒋胤辞官背后的隐情不奇怪,可红胭的真实身份这些年保密得紧,不可能告诉旁人,更不可能被太子这种高高在上的人知道,就连云菀沁自己,当时也只是猜测她是塘州之战的后人,也没那么清楚她是哪一家的女儿,可太子,马上就能知道红胭真正的身份,又能马上找到铺子将人请进宫,绝对不像是刚刚才知道。

太子眼神一飘,迅速正色,没说什么。

云菀沁正要多问,来了宫人,已将太子请进席间了。

云菀沁心中一疑,难道……进宝街那间铺子的幕后买家,与自己合股经营,却迟迟不路面的神秘大股东是太子?

也只有这个可能了,不然太子又哪里有机会与红胭接触到,得知她的身世,因为早就知道,才能当机立断请她进宫,再将蒋胤请过来。

正想着,赫连氏过来了,云菀沁收起遐思,先过去伺候。

因贾太后先行离场,藕香榭内,众人对饮交谈了会儿,时辰不早了,有宫侍来报宴席散场,车马已经备好,各位世家公子与千金们可以从正阳门处,乘车陆续离宫。

云菀沁因为被赐留宿宫内,云菀桐与妙儿先由大内侍卫亲自驾车,送回侍郎府,云菀桐倒是巴不得快点儿回去报喜讯,出门时,还是尾随在正牌嫡女身后的委屈庶女,回家时已经有宫人亲送,身上已带着魏王府未来侧妃的光芒,这会儿振奋地心都跳快了。

妙儿见大姑娘留宿宫里倒是有些不安心,只可惜宫规严谨,太后仅说留宿云菀沁,她也不能陪,临走只得轻轻嘱咐了几句。

云菀沁与她笑着说了几句,拂去她不安,随赫连氏一行人回了萃茗殿。

赫连氏回寝殿后,与云菀沁讲了两句话,一如平日,在珠帘内的花梨大书案后看书练字。

云菀沁与蓝亭、紫霜等四名婢子在帘外,静静伺候,因为还记挂着蒋胤那事儿,心中左思右想,倒也不怎么闷。

时辰飞驰,夕阳西下,赫连氏放下笔墨纸张,脸颊朝窗棂外望去,蓝亭最通人意,心有灵犀,知道娘娘记挂什么,上前笑道:“不如去梅林散散步。”

几人簇着赫连氏去了殿外的梅林。

云菀沁边走,边看着这爿环境清幽的小梅林,佑贤山庄也有专门的梅花林,按照京城的气候和温度,梅花多是十二月或者一月左右开,到了三月份方才陆续凋谢,眼下才刚刚进十一月,离梅花盛开还差一个月,可因为近来气候凉得很快,一场秋雨一场凉,几乎有些入冬的架势,所以枝桠上已经结起了小苞子,嫩叶伸展而出,梅花是先叶后花,看这架势,已有些隐隐绽放的趋势,就算提早些日子开,也不足为奇。

赫连氏举起手,轻抚着光秃秃的枝干,山峦般的眉微微一蹙,云菀沁察言观色,甜笑:“叶子已抽出来了,再过一月左右就要开了,到时候定是一片香雪海。”

赫连氏听她字里行间倒像个练家子,暂时放下心头事,美目一闪,微微笑:“你这小妮子倒是懂,那你说说,什么梅最好。”

云菀沁道:“目前中原有楚梅、晋梅、隋梅、唐梅和宋梅,楚梅秀美,单株最具观赏价值,晋梅清丽,气味最适宜室内摆放,隋梅高雅,适宜送人,唐梅开起来最丰饶堂皇,宋梅娇小,开起来宛如夜间的星海,各具美态,要说什么梅花最好,娘娘这下可是问倒臣女了,各有千秋吧。”笑靥一绽,瞟了一眼枝头苞子,“不过依臣女拙眼,这园子里移栽的该是唐梅罢,开起来一定是漂亮大气如汪洋。”

赫连氏见她猜中,越喜欢:“我听你说话,倒是比赏梅舒服。这梅花还不知道几时开,你这小嘴儿却能时刻逗人喜欢。”

云菀沁笑应着:“娘娘,这梅花也快了呢。届时皇上来,一定看了喜欢。”

赫连氏没说什么,只笑意一凝,继续慢步走着。

蓝亭将云菀沁拉到一边,低声窸窣:“云小姐,其实咱们茗萃殿的梅花,在几个娘娘当中开得最慢,尤其远远比不上韦贵妃那边,她的常宁宫本就择的是一块宝地儿,又将后宫最厉害的花匠抢了去,什么好处都霸占了,天时地利人和,怎么能养不出好花儿?……偏咱们圣上又喜梅如痴,爱屋及乌,见着哪个宫殿的梅花养得好,就喜欢多逗留。这不,每逢梅花快开,娘娘就要愁。”

云菀沁仔细观察了下四周,也是,萃茗殿地处宫内的西北角,阳光不是很充沛,气候偏干燥,并不算种植梅花的最好环境,度量了会儿:“倒是有个法子,今年能叫娘娘拔个头筹,不至于年年都落在最后一名。”

蓝亭一讶:“云小姐难不成是花仙,还能有办法子叫梅花早开?”

云菀沁莞尔:“从现在开始,你们为花洒水时用碱水代替。”

“碱水?”蓝亭一疑。

“没错,”云菀沁道,“碱粉用热水融化开,冷却后再浇花,能提前开花的时间,另外,梅喜凉爽,你们从冰窖里去凿几块大冰,用布遮裹好,放在树下,梅树适度感受到冷温,也能促进提早开花。”

蓝亭噗呲一笑:“前面一个奴婢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可后面一个倒是知道,云小姐这是在欺骗梅花呢!”却也笑着记下,说办就去办了。

在佑贤山庄学了不少实用的培花技能,这只是其中一个,云菀沁听卫婆子说,似还是娘亲研究出来的。时辰一晃,夕阳西沉,苍穹渐露,姚福寿过来萃茗殿,提前通知宁熙帝夜间要过来,叫贵嫔准备,又将明儿一早上皇上要穿的朝服都抱来了,看样子是要侍寝。

赫连氏福身应下,宫人们开始忙不迭地准备。

云菀沁看赫连氏脸上飞起两抹酡红,这阵子应该很得宠,心下也宽松不少,想着宁熙帝要过来,自己不方便继续留,正巧,慈宁宫有个嬷嬷提着一盏白纱宫灯,带着两个太监来请云菀沁过去贾太后那儿。

云菀沁与赫连氏跪了安,随着嬷嬷,离开了萃茗殿。

夜色一降,疏星镶嵌在深蓝天际,宫墙内静谧下来,显得空旷深远,气候也降了许多,下起了寒气,整座皇城,除了梆子声响,就是红墙之间值勤禁卫的脚步声与照明的斑驳星火。

宁熙帝政务妥了,来了萃茗殿,赫连氏娇柔相应,一夜鸾凤和鸣,说不尽的恩爱缠绵。

破晓时分,天际泛出鱼肚白,寅时三刻,宁熙帝照例起身,由贵嫔伺候洗漱完毕,披上了紫金貂氅,一边走动着,一边活络筋骨,来到殿门处,一推窗棂,一股深秋寒气扑过来。

宁熙帝刚深呼吸一口,再一睁眼,看清楚外面的景象,嘴巴却合不拢了,浓眉攒紧,似是勾起什么心绪,半天说不出话,许久才大声道:

“来人,来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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