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嘉隆帝
姜少泽缓步走进寝宫。
在他落水之后,随侍的太监就换了一个,这一个名叫松尚,是因为家贫被卖到宫里来的,虽然不通文墨,胜在忠心和用心。现在松尚也被拦在寝宫之外,姜少泽很清楚,这是他的祖父嘉隆帝想要和他单独谈话的意思。
他不喜欢自己的这位便宜祖父,并不是因为穿越的问题。在他看来,嘉隆帝属于想要成仙想到疯魔的类型,整个国家被折腾得千疮百孔,然后嘉隆帝自己拍拍屁股驾鹤西去,把烂摊子摆在了他和他的便宜爹的面前。姜少泽想,如果他不是穿越成了皇孙,他是肯定会带头举旗造反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让人民活不下去的领导者还不如反他娘的。
不过他是皇孙,将来的太子,而且嘉隆帝马上就要死了,要死的人召见他,他有些担忧,又马上振作了精神。他在门口站立了一小会儿,笑着安抚了不安的松尚,然后才抬脚踏进寝宫。
一走进嘉隆帝的寝宫,烟气就充满了姜少泽的鼻腔,混杂着檀香、松香、沉香和即便是现在的姜少泽也无法识别的诡异香气让他有些恶心。他轻轻咳嗽了两声,然后看到盘坐在不远处的蒲团上的,身披道袍的老人。老人听到咳嗽的声音,抬起头看过来,然后挤出一个笑容:“是少泽啊,快过来,让皇爷爷好好看看。”
嘉隆帝很老了,但他只有五十几岁,在姜少泽的记忆里,五十几岁的人看上去不是这样的。嘉隆帝就像是皮肤覆盖的骨头一样,松垮垮的皮肉垂下来,充满着褶皱,随着呼吸轻轻摇晃。但他那双眼睛却清澈而犀利,就和姜少泽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一样,即使笑着也没有丝毫情绪。
在走近嘉隆帝的时候,姜少泽才明白那么浓重的香气到底是要掩盖什么,他可以嗅到嘉隆帝身上那种死气。他去过养老院,许多只能在床上勉强活着的老人身上就有这样的气味,像是皮囊活着但灵魂在慢慢死去。他觉得更恶心了,然而他还是盘坐在另一个蒲团上:“皇爷爷。”
嘉隆帝对他笑,那样的笑容不像是爷爷对孙子的笑,甚至不像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笑,而像是已经失去了撕咬猎物能力的野兽,盯着敢于靠近自己的兔子。然后,他对着姜少泽轻轻开口了:“少泽啊,你是二世人……不,应该说,你不是这里的人,对吧?”
姜少泽背后一阵发寒,而这个时候嘉隆帝的笑容也没有收敛,他依旧用着像是快要断气一般有气无力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说着话:“其实呢,皇爷爷从一开始就知道了。那个傻子啊,他的命也是皇爷爷要的,他可以用来请仙,所以皇爷爷就让他身边那个小太监,叫什么来着?把他给推下去了……结果怎么着,爬上来的是你,也就只有你那个傻子爹,还把你当亲儿子,皇爷爷一看就知道了,你不是那个傻子。”
“皇爷爷啊,一直都在等你,你是皇爷爷请来的仙,怎么也得有点仙人样吧?没想到你倒不是仙人,是个人……嗯……或许你也不是人。至少从荷花池里爬出来的时候,你已经和我们不一样了吧?真是令人羡慕……”
干枯的手轻轻抚摸着姜少泽的脸,嘉隆帝说话的语气柔和,眼中却闪烁着浓稠如血的嫉妒的光芒和恨意:“好孩子,你不知道吧?我们姜家的皇帝是触怒了天意的皇帝,所以我们信天,也不信天。你看皇爷爷,才五十多岁,看起来就像是别人的九十多了……这就是天罚。万幸现在有了你啊,少泽,有了你……”
“所以,把你的身体给皇爷爷吧?把你知道的东西都告诉皇爷爷吧?你是皇爷爷请来的仙,你就要帮皇爷爷长生不老。”
这么说着,嘉隆帝一把掐住了姜少泽的脖颈,他笑着,笑容狰狞而扭曲。不会有差错的,这里点燃的香就是能让一切非人之物失去行动能力的特殊药香。可惜为了不引起这个小家伙的怀疑,也为了不让成仙的法子流传出去,他不能布置刀斧手。但只要杀了这小子,拿他炼丹……嘉隆帝笑着,他一直都在笑着。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寝宫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传出来,松尚站在宫门口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就在他走来走去的档口,宫门被推开了,姜少泽站在门口,声音冷淡:“松尚,去请大人们过来,陛下龙驭宾天了。”
松尚抬起头,惊喜地看向自己的小主人,然后倒吸一口凉气,他看到姜少泽的脖子上有着青黑色的指印。姜少泽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松尚跪下来用力磕头:“请,请允许奴婢为殿下整理衣衫。”
“嗯,起来吧。”姜少泽说,松尚小心翼翼地整理着姜少泽的衣领,挡住那些指印。姜少泽看着他不断颤抖的样子,叹了口气:“明天记得帮孤准备朝服。”
“诺!”松尚猛然看向姜少泽,眼中带着泪光,殿下说了这句话,就代表他可以不用去死。他已经准备好回去之后“失足”掉进井里,或者因为“悲痛”而为嘉隆帝殉葬了。但殿下让他不要死,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殿下就像是神仙一样。
他在一开始到景王府上的时候还有些害怕,景王的小儿子并不是好相与的人。他落水之后嘉隆帝为他杖毙了贴身的所有太监和宫女,而这个只有十来岁的孩子就在嘉隆帝手边亲眼看着那些人被打得血肉模糊惨叫不断,活不下去却也还没有死的模样。嘉隆帝在笑,小皇孙面无表情,那时候他们都在偷偷议论,那会不会是另一个陛下。
陛下在他们这些奴仆的眼中,就像是催命的厉鬼一般。
松尚到宫里的时候年龄不大不小,负责教导他的大太监都感慨他的运气好。年龄小的宫女会被选中作为炼丹的工具,每个月葵水来的几日不能吃喝,最多只能饮些露水,以天葵协助炼丹,往往因此而死。年龄大的宫女和太监又会试丹,也有被毒死的,也有发疯的。而年龄小的太监会被不停灌下水,就是为了有童子尿来炼硝石,甚至有被涨破肚子死的,也有中了水毒死的。
他的年龄不适合炼硝,也没到可以试药的时候,所以才能活着。然后他被带去了景王府,那是他见过最为荒废的王府——虽然比起他的老家已经像是天堂。小殿下姜少泽想要骑马,他就跪在地上露出脊背,让小殿下可以踩上去。然而他一直没有感觉到被踩中,只有小殿下冰冷的声音在高处回荡着叫他起来。
他抬头,看到小殿下已经在马上了。小殿下吩咐他,以后不需要跪在地上让他踩着,他错觉自己在凉薄的声音里感受到了尊重。
然后他发现那或许并不是错觉。
小殿下把他当人看,把那些宫女们当人看,把外面那些百姓当人看。整个景王府虽然不算井井有条,但松尚能够感觉到一种“盼头”,是不用担心自己被王府的主人随意打死的盼头。那是因为被外朝称为“懦弱无能”的景王,只要不干扰他的手工活,他就很好说话。那是因为看似冷漠的小殿下,他注视着你,他平视着你。
姜少泽笼罩着袖子之下的手还在不停颤抖,指甲缝里夹满了皮肉和血丝,甚至有几根指甲翻起。他抓住嘉隆帝的手想要掰开,但皇帝的力量意外的大,所以他掐了回去。少年和老人互相扣住对方的脖颈用力,而先昏迷的是老人。姜少泽知道哪里是血管,哪里是迷走神经,他学过,所以他赢了。他看着昏迷的老人,手并未松开。
掐下去,掐下去,如果他不死,死的就是自己。姜少泽感觉到老人的心跳停止,身体抽搐之后完全脱力,粪尿的臭味混杂在了香里。他继续掐下去,直到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为止。然后他站起来,他的脖子已经疼到了麻木,他的手指也因为过于用力有些脱臼,但他还是站了起来。
“我赢了。”他俯瞰着老人的尸体,说。
他走出宫门,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一点点驱散了寝宫中的寒气。他的父亲看到他身上的伤痕时什么都没问,也没有任何人对嘉隆帝的死提出质疑。几天之后他跟着父亲搬进了这座紫禁城,站在九重宫阙的中央俯瞰着这片大地。
那些苦难,那些悲哀终将成为过往,姜少泽是这么相信的。他没有马上放走那些宫女,而是让太医给他们调养。在内库里的药物都快要被虫咬成粉末,而那些人各自有疾,甚至还有一些已经憔悴得像是一把骨头。太监没法放走,离开皇宫之后他们什么都不是,姜少泽还是想办法拟订了新的章程。
他们在哭,姜少泽想,他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要哭着磕头。那些苦难都是皇帝给他们的,现在只是换了一个皇帝,甚至那些苦难还留存着后遗症,只是因为现在过得没有过去那么糟了,他们就感激涕零,就像他做了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
景和二年,皇帝放宫女中身体健康、年过二十且不到三十五的人还乡,全国禁止阉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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