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3)
初夏,庄园的客厅换上了一水淡绿色的丝质窗帘,将已经有些热辣的清晨阳光过滤得温柔舒适。徐敏看了一个早晨的报告,额头上还是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包括人员配置在内的各种变动明显超出了她的预想。
“阿文到底在干什么!”
“怎么了?”吴妈看徐敏脸色不对,一面用流苏绑带把不时飘动的纱帘扎成一束,一面问道。
“祁震真是越来越大胆了,这个项目里全是他提拔的新人,原来的两个经理也被他调走了,这么下去,倒是没人能管得了他了?”徐敏抬头看着吴妈,不悦地继续皱着眉道:“阿文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很多事情竟然都不清楚。”
吴妈刚想替徐奚文圆上几句,恰好看见他跑步回来,便没有作声,只听见徐敏一声冷笑:“哼,他还太心急了点儿!”
“谁心急了?”
徐敏抬头,看见汗水淋漓的侄子,眼角立刻多了三分慈爱,“正和吴妈说呢,你最近偷懒,对公司的事不用心。”
徐奚文想起最近屡次被祁震差遣,故意让他错过重要会议,违心地笑了笑,“公司有祁震做主,我干嘛多管闲事。”
徐敏挑了下眉,“你要肯用心,自然就是你的事。”
徐奚文按下心头的不快,不愿在姑妈面前多说什么。
“下个月sr那边会派人过来跟我们合作供应链的项目,我们这边的负责人可不是祁震。”徐敏眼里透出笑意。
“什么?”徐奚文有些难以置信,“可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个项目,况且,所有的人员——”
“那有什么!这个项目,本就应该是你的,”徐敏拿起搭在徐奚文肩头的毛巾,帮他擦着鬓角上挂着的汗珠,微笑道:“你父亲当然也希望交给你。”
“可是,——”徐奚文略微沉吟,想起锁在抽屉里的那两份文件,眼里闪过一片冰冷,点头对徐敏道:“姑妈,我想按照自己的方式重新做这个项目,可以吗?”
“当然。”徐敏笑道。
吴妈站在一旁见徐敏脸色明显转晴,连忙不失时机地插话道:“阿文肯定做得好,你放心就是了!”
徐敏满意地对吴妈笑了笑,合上了报告。
门口,春晓的身影一闪而过,吴妈皱了皱眉,试探着向徐敏报告道:“那个,原本说好今天过来试用的女佣,打电话来说来不了了,最近人不太好找。”
徐敏品了一口咖啡,随便地答应道:“你看着办吧。”
“那,春晓,明天就让她走吗?”吴妈接着问道。
徐奚文心头一紧,惊疑地望着吴妈,“她,明天要走?”
“哦,说是老家镇上开了工厂,他爸爸想让她回去,——”
徐敏不以为然地打断吴妈,“接替的人不是还没找到么?让她再多做半个月,到时候多付她点工钱就是了。”
吴妈勉为其难地笑了笑,嘴里连说:“是,我去跟她讲,就当是帮我这老太婆的忙,应该不成问题……”
徐奚文心里涌起一种难以描述的荒芜感,仿佛秋天里收割净尽的麦田,被人遗弃的感觉。他无心再听旁边的两个女人说话,逃离了客厅。
徐敏看着侄子狼狈的模样,忍不住生气地对吴妈道:“就这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丫头,倒成了他的心病了,真没出息!”
吴妈眯起眼睛,缓缓应道:“凡事都得有个经历么,总得动心一回,然后才学得会从容不是?”
徐敏看了一眼吴妈,知道她把什么都看得通透,悻悻地闭了嘴。
吴妈深深地望着徐敏,二十多年在她身边服侍,她太了解她了。徐敏当然看出阿文对春晓有意,只是,在她眼里,这样的女孩儿玩玩就够了,阿文是无论如何不能被这种女孩儿耽误终生的。于是,庄园里便多了许多不好听的传闻,自然,那姑娘也就待不下去了。
徐奚文回到自己的房间,失魂落魄地盯着写字台上已经空置很久的花瓶,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要大笑,她终于要走了,如他所愿!然而,他却笑不出声,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更住,脑海里又一次无法控制地播放起那一天的记忆片段……
阳光不可思议地明媚,他站在庭院里等着,暗暗琢磨去兰山的路。仿佛是突然之间,她打扮一新微红着脸娇俏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瞬间有些不知所措,下一个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这女孩儿期待的是什么——
他开车,问她想去哪里,她说想看一场电影。他于是调转车头,带她去了他常去的一个电影院——
然而,过年期间,贺岁片场场爆满。他不想她失望,便又带她去了朋友的一个私人电影房。那朋友是个海归,格调很高,电影房里全是各种语言的原版文艺片。他知道她可能看不懂,正尴尬着,她却一本正经地从架子上选了一个碟片递给他说:“就这个吧!”他看了一眼,是一部老片子《钢琴课》。
电影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空旷而寂静。荧幕上节奏缓慢地播放着这个有些灰暗色调的爱情故事,一架钢琴陷在海边细软的沙滩上,无边的大海漫卷着白色浪花不断涌上海岸。无法说话的女人坐在钢琴旁深情地弹奏着她的心情,她天使一般的女儿提着鞋子围着母亲转圈儿,跳着可爱又滑稽的舞步。他扭头看她,黑暗中,她侧脸的轮廓在荧幕光线的变幻下时隐时现,她看得很用力,几乎目不转睛。他回过头,淡淡地笑了,觉得她的愿望不过如此,简单,又容易满足。
这个电影刚刚上映的时候,他曾经特意去看过,可那时他并不理解那样一个倔强的又满是缺陷的女人有什么值得那个男人去爱,可这一次,他蓦然明白了那种饱含着原始冲动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情,以及她的情人同样强烈而隐晦的回应。电影的后半程,他第一次产生一种强烈的融入感,明白了主人公沉默的爱情,对未来的追求,死亡和新生。
电影结束的时候,灯光亮起,他才又想起回头看她,她红着一双眼睛,满面羞涩。他知道,她是被电影里露骨的情欲画面和略嫌恐怖的情节吓到了。
离开时,朋友傲慢地当着女孩的面用英语对他说:你是不是昏头了,你们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他只是看着朋友,什么也没有解释。
也许是多少从那朋友的语气眼神里猜到了什么,拥挤的步行街上,尽管忐忑,她还是鼓起勇气挽住了他的手臂,她的表情有些滑稽,仿佛不被人看好的职员在boss面前努力表现并维护尊严。好事者并不隐藏他们好奇而疑惑的目光,他知道在旁人眼里,他们这对“情侣”实在不般配。可他觉得那些眼光并不重要。那天晚上,他配合着她的虚荣心,陪她观览这个城市灯红酒绿的夜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所在的城市是如此的绚烂浮华,那些做工精良的奢侈品,高傲地立在展台上,俯视着留恋它们的一双双贪慕的眼睛。他看见在她的眼里,是同样的艳羡……
午夜时分,车里,不知是她故意的,还是真的扣不上安全带,他侧过身子帮她系好。他离她如此切近,以至于看清了她耳垂上的一颗痣,闻到了她身上低级化妆品的浓烈香气。她的眼神有些迷乱,微喘着气,两瓣儿嘴唇鲜红得像是熟透了的樱桃,仿佛是刻意模仿电影情节,她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身体里突然缠搅起一阵难耐的骚动,说不清到底是什么,然而本能让他对此刻的情形感到厌恶。
“当灰姑娘好玩儿么?”
她睁开眼睛,一脸惊愕地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嘲讽。
“你想要的就是这个?”
她听不明白,眼神里透出惶惑和迷茫。
他笑了,语气轻佻,“你宁可牺牲和家人团聚的时间,故意留下来,就是为了等待今天这样的机会?为了——勾引我?”他对自己竟然用了这样的词有些惊讶,但或许是为了发泄心中因为她而积累已久的矛盾困惑,或许是为了惩罚她今天令人反感的幼稚表现,又或者单纯是因为中午听到的那些让他感觉不舒服的对话,他故意做出夸张的厌恶表情,“我最讨厌跟我玩心机的女人!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喜欢你?你自作主张的所谓付出,就是为了让我感动,让我对你情不自禁?呵呵——你以为你是谁?落难公主吗?你只是我们家的一个普通女佣——”
她几乎是惊恐地望着他,泪水汩汩涌出,晶莹地滑过脸颊。
他住了口,看着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究竟有多伤人,只是从她越来越无法控制的哭泣声里感到内心莫名其妙的慌乱……
那天以后,春晓远离了他,她回避他的眼睛,收起了笑容,甚至巧妙地避开了任何可能与他独处的机会。他时常因她的冷淡和躲避倍感折磨,但他依旧摆出一副傲慢的无所谓的模样并告诉自己:那只是他们之间的一个玩笑,她不会怎么样,等她气消了,又会像从前一样温柔腼腆,任由自己欺负。然而,几个月过去,当他突然听说她要离开,所有自欺欺人的高傲都在瞬间瓦解,那些早已刺入内心的不安无法控制地幻化成了火焰,照亮那个隐藏至深的令他痛苦不堪的念头:是的,他爱上了她,在那天之后的每一个不眠之夜里,他都无法克制地疯狂地想着她,甚至在梦里亲吻她,恨不能时光倒流回到那一天收回自己那些愚蠢至极的鬼话!然而,每当天亮之后,他又变回那个傲慢顽固的少爷。他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问题,他无法接受的,不是春晓,而是这样矛盾荒谬的自己,明明他该爱的不是这种低到尘埃里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