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黑衣人
有很多人都不能死,却偏偏还是死了。
生、老、病、死,本就全都不是人类自己所能主宰的。
这也正是人类永恒的悲哀和痛苦。
×××
宫本藏木关起房门,上好栓。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倒在床上,木板床又冰又硬,就像是棺材一样。
屋子里也阴暗潮湿如坟墓。
只不过他总算还活着,无论如何,活着总比死了的好。
老人为什么总是要比年轻人怕死?其实他的生命明明已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却反而偏偏越是要留恋。
他年轻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死是件可怕的事。
床单上有种发了霉的味道,仿佛还带着马粪的臭气,他忽然觉得要呕吐。
其实他本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他出生的那间屋子,几乎比这里还要臭。
等到他开始闯荡江湖时,为了逃避仇家的追踪,他甚至真的在马粪堆里躲藏过两天一夜。
有一次和杜家兄弟在长白山中遇伏,被从关中去的三帮采参客围剿,逃窜入荒山时,他们甚至喝过自己的尿。
这种艰苦的日子,现在他虽然已不习惯,却还是可以忍受。
他要呕吐,并不是因为这臭气,而是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耻。
一个男人看着自己的女人在面前倒下去时,无论如何都不该逃的。
可是他当时实在太恐惧。
因为他以前也看过那种同样的笔。
×××
笔锋尖而锋利,才三寸七分长,但却已无疑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一种笔。
“这就是贺氏神笔。”
当年杜文龙手里拿着这么样一支笔,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
“你们来看看,这就是贺氏神笔!是贺文海亲手送给我的。”
那时正是宫本藏木第一次看见这种笔,笔锋上还有个“忍”字。
“这忍字,也是贺文海亲手用另一柄刀划上去的,他说他能活到现在,就因为他一直都很了解这个‘忍’字的意思,所以他要将这个字转送给我。”
当时他的确很接受贺文海的好意,杜文龙并不是个不知道好歹的人。
“他还答应我,等我第二个儿子生出来的时候,可以送到他那里去,他还说,这世上假如还有人能学会他的贺氏神笔,就一定是我的儿子。”
只可惜他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就在临死,因为他已忘记了贺文海送给他的那个“忍”字。
宫本藏木却没有忘记。
这件事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
天色已渐渐暗了。
宫本藏木凝视着已由灰白变为漆黑的窗户,只希望自己能睡一觉。
他相信这是个很安全的地方。
从山上下来后,他并没有在那边的农村停着,就一直逃来这里。
他在这里停下来,只为连他自己都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阴暗破旧的客栈。
这里非但没有别的客人,连伙计都没有,只有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头子,在这里死守着,因为他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宫本藏木忽然觉得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看见了这老人,他不禁想到自己。
“我呢?我难道也已跟他一样,也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握紧双拳,自己对自己冷笑。
这时破旧的窗户外,忽然传来一阵油葱煮面的香气,就仿佛比刚从火上拿下的小牛腰肉还香。
他全身都仿佛软了,连手指都仿佛在发抖。饥饿,原来竟是件如此无法忍受的事。
在路上经过一家面摊子时,他本来想去吃碗面的,但他刚走过去,就想起自己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
三菱集团的主人,无论走到哪里,本都不需要带一分钱的。
就像是这时世上大多数豪富一样,多年来他都已没有带钱的习惯,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吃进一粒米。
他软软地站起来,才发觉自己的虚弱,饥饿竟已使得他几乎不能再支持下去。
推开门,走过阴暗的小院,他总算找到了厨房。
那半聋半瞎的老头,正将一大碗粗汤面摆到桌上。
在昏暗的烛光下看来,面汤的颜色就像是泥水,上面还飘着根发了黄的葱叶。
可是在他看来,已是一顿很丰富的晚餐──在宫本藏木眼中看来竟也一样。
他挺起胸膛走过去,大声道:“这碗面给我,你再煮一碗。”
直到现在,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种命令的口气,只可惜现在已没有人将他的话当作命令了。
老头子看着他,很快地摇了摇头。
宫本藏木皱眉道:“你听不见?”
老头子却露出一嘴残缺发黄的牙齿笑了,道:“我又不是聋子,怎么会听不见,只不过这碗面是我要吃的,等我吃完了,倒可以再替你煮一碗,但是也得先拿钱给我去买面。”
宫本藏木沉下了脸,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像你这样对客人,怎么能做生意?”
老头子又笑了,道:“我本来就不是在做生意。”
宫本藏木道:“那你这店开着是干什么的?”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什么也不干,只不过在这里等死,若不是快死的人,怎么会到这地方来?”
他连看都不再看宫本藏木一眼,忽然弯下腰,竟吐了几口口水在面碗里,喃喃道:“我知道你也是个没钱付账的人,我看得出,那破屋子让你白住两天也没关系,但这碗面却是我的,你要吃,除非你敢吃我的口水。”
宫本藏木怔住。
他怔在那里,紧握着双拳,几乎忍不住想一拳将这老头子胃里的苦水打出来。
可是他忍住了。
他现在竟连怒气都发作不出,只觉得满嘴又酸又苦,也不知是该大笑几声,还是该大哭一场。
纵横一世的宫本藏木,难道竟会在这又脏又臭的厨房里,为了一碗泥水般的粗汤面,杀死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头子?
他实在觉得很好笑。
他忍不住笑了,但这种笑却实在比哭还哀痛。
×××
一阵风吹过,几片枯叶在地上打着滚。
“我现在岂非也正如这落叶一样,也正在烂泥中打滚?”
宫本藏木垂着头,走过院子,上弦月冷清清的光芒,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他推开门的时候,月光也跟着照了进去,照在一个人的身上。
一个人幽灵般站在黑暗里,门推开时,冷清清的月光就恰好照着她身上穿的衣裳──一件红色的短褡衫,配着条黑缎子上绣着火红桃花的百褶湘裙。
宫本藏木的呼吸突然停顿。
他认得这套衣裳,沈三娘第一次来见他时,穿的就是这套衣裳。
就在那天晚上,他从她身上脱下了这套衣裳,占有了她。
不管在哪里,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他永远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她带着泪,软语央求他的脸,也忘不了这套衣裳,虽然这套衣裳她已有多年没穿过了。
现在她怎么会又穿上这套衣裳?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莫非她还没有死?
宫本藏木忍不住轻轻呼唤:“三娘,是你?”
没有回答,没有声音。
只有风声从门外吹进来,吹得她整个人飘飘荡荡的,就仿佛要乘风而去。
这个人竟好像既没有血,也没有肉,只不过有副空荡荡的躯壳而已。
也许连躯壳都没有,只不过是她的鬼魂,她无论是死是活,都要来问问这个负心的人,问他为什么要抛下她,只顾自己逃命?
宫本藏木的脸色已发青,黯然道:“三娘,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无论你是人是鬼,从今以后,我都不会再抛下你了。”
他开始说话的时候,人已慢慢地走过去,说到这里,突然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臂。
站在这里的,既不是她的人,也不是她的鬼魂,只不过是个穿着她衣裳的稻草人而已。
宫本藏木的脸色已变了,正想翻身,一柄剑已抵在他背脊上,冰冷的剑锋,已刺透了他的衣裳。
一个人从门后走出来。
宫本藏木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是个人,跟你一样,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既不是鬼,也不是钢,所以我若是你,我现在一定会老老实实地站着,连一动都不动。”
他的声音尖锐而奇特,显然不是他本来的声音。他冷冷地接着道:“你当然也不愿看见这柄剑从你胸膛里刺出去的。”
他的手用了用力,冰冷的剑锋,就似已将刺入了肉里。
宫本藏木却反而松了口气,因为这是柄剑,不是刀,因为这个人也不是杜军军。
杜军军来的时候,纵然会在他背后出现,也绝不会改变声音的。
这人又道:“你最好也不要胡思乱想,因为你永远也想不出我是谁的。”
宫本藏木道:“你怎知我是谁?”
这人笑道:“我早就认得你,只不过从来也没有想到,你居然也有自己知道自己对不起人的时候,沈三娘若是没有死,听到你的话一定开心得很。”
宫本藏木道:“你……你也知道沈三娘?”
这人道:“我什么事都知道,所以无论什么事你最好都不要瞒我。”
宫本藏木道:“这套衣裳是你从她包袱里拿来的?”
这人冷笑,冷笑有时也是默认的意思。
宫本藏木心里突然一阵刺痛,他没有想到沈三娘还会偷偷地保藏着这套衣裳。
那天晚上的欢乐与痛苦,她是不是也同样偷偷地保藏在心里?
宫本藏木咬着牙,突然冷笑道:“装神弄鬼,倒也可算是好主意,但你却不该用这套衣裳的。”
这人道:“哦?”
宫本藏木道:“因为你这么做已等于告诉了我,杀沈三娘的人就是你。”
他声音中也充满了仇恨,接着道:“你不但杀了她的人,还偷走了她的包袱……”
这人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你难道没有杀过人?我的手段虽狠毒,至少还比你好些,我至少还没有杀过跟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也没有用我兄弟的财产到山东去开工厂。”
宫本藏木的脸色又变了,江湖知道这秘密的人,至今还没有几个。
甚至连杜军军自己也许都不知道,他开创三菱重工用的钱,本是杜家的。
这人怎么会知道?
宫本藏木突然觉得有种刀锋般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嘎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人悠然道:“我说过,我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你现在总该已明白我不是唬你的。”
宫本藏木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还想要什么?”
这人道:“也不想要什么,只不过要你将你从别人手上夺过去的财产交出来而已。”
宫本藏木道:“你要,你就去拿吧!
这人冷笑道:“你也该知道我要的不是那片荒地,是你偷偷藏起来的珠宝。”
宫本藏木道:“珠宝?什么珠宝?”
这人道:“昔年‘振华重工’独霸武林,纵横天下,声势犹在湘江老人的‘神风集团’之上,湘江老人死了后,还遗下一笔数字吓人的财富,何况振华重工。”
宫本藏木道:“只可惜我并不是振华重工的人。”
这人冷冷道:“你当然不是,你只不过是谋害振华重工主人的凶手而已,你叫别人做你的帮凶,杀了杜文龙,却一个人独吞了他的财产,只可怜那些死在梅花庵外的人,真是死得冤枉呀……冤枉。”
宫本藏木连手足都已冰冷,他忽然发现这个人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这人又厉声说道:“那些人的孤寡遗孀,有的已衣食不继,现在我正是替他们来跟你结清这笔账!”
宫本藏木忽然冷笑道:“但你又怎么知道死在梅花庵外的是些什么人?”
这人没有开口,手里的剑竟似忽然抖了抖。
宫本藏木一字字道:“除了我之外,这世上本来只有一个人知道那些人是谁的,只有一个人……我从来未想到他会将这秘密告诉第二个人的。”
他的声音冰冷恶毒,慢慢地接着道:“但你却已是知道这秘密的第二个人了,你究竟是谁?”
这人只是冷笑。
宫本藏木继续追问:“你究竟是谁?”
这人才冷笑着答道:“现在你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谁了!”
宫本藏木冷冷道:“那么你只怕也永远不会知道那批宝藏在哪里。”
这人似又怔住。
宫本藏木又道:“何况,你纵然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你若真的杀了我,我死后不出三天,就会有人将你们家的秘密说出来,让天下武林中的人全都知道……杜家的后代当然也一定会知道。”
这人手里的剑似乎又抖了抖,冷笑着道:“你若死了,还有谁能说出这秘密?”
他毕竟还年轻,无论多阴沉狡猾,也比不上宫本藏木这种老狐狸的。
这句话不但也有示弱之意,而且已无异承认他就是宫本藏木所想到的那个人了。
宫本藏木眼睛里已发出了光,冷冷道:“我活着的时候,的确没有人能说出这秘密。”
这人忍不住问道:“你死了反而有?”
宫本藏木道:“不错。”
这人道:“你……你是不是留了一封信在一个人手里?你若死了,他就会将这封信公开?”
宫本藏木淡淡道:“看来你倒也是个聪明人,居然也能想到这种法子。”
这人道:“我能想得到,但我却不信。”
宫本藏木道:“哦?”
这人道:“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你信任的人,你能将那种秘密的信交给他?”
宫本藏木忽然笑了笑,道:“你是不是要我告诉你,那个人是谁,等你杀了我之后,就去杀他?”
这人不说话了。
宫本藏木淡淡笑道:“你用的这法子本来的确不错,只可惜这种法子我三十年前就已用过了。”
这人沉默着,过了很久,也笑了笑,道:“你难道认为我会就这样放了你?”
宫本藏木道:“你当然不会,但我们却不妨来做个交易。”
这人道:“什么交易?”
宫本藏木道:“你陪我去杀了杜军军,我带你去找那宝藏,你替我保守秘密,我也绝不提起你一个字,我藏起的那批珠宝,也足够你我两个人用的,你说这交易公道不公道?”
这人沉默着,显然已有些动心。
宫本藏木道:“何况,你也该知道,你的上一代,本是天下唯一能和我共同保守那秘密的人,因为我信任他,他也信任我,所以我们才能做出那种惊天动地的大事,现在我们的机会岂非比当年更好?”
这人迟疑着,缓缓道:“我可以答应你,只不过要先取宝藏,再杀杜军军。”
宫本藏木道:“行。”
这人道:“还有,在我们去取宝藏的时候,我还得点住你双臂的穴道。”
宫本藏木道:“你难道还怕我对你出手?”
这人道:“我只问你答不答应?”
宫本藏木笑了笑,道:“也许,我既然能信任你的上一代,就也能同样信任你。”
这人终于松了口气,道:“我只点你左右双肩的‘肩井’穴,让你不能出手而已。”
他踏前一步,用本在捏着剑的的左手食中两指,点向宫本藏木的右肩。这时候他当然不能不先将右手的剑垂下去一点,否则他的手指就点不到宫本藏木的肩头。
只不过这也是一刹那间的事,他右手的剑一垂,左手已点了过去,他自信出手绝不比任何人慢。
但他却还是不够快。
也就在这刹那间,宫本藏木突然一侧身,一个肘拳打在他右肋下,接着反手挥拳,痛击他的面颊。
这人听见自己肋骨折断的声音,人已被打得飞了出去。
他只觉眼前突然一片漆黑,黑暗中还有无数金星在跳动。
可是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晕过去,十五年朝夕不断的苦练,他不但学会了打人,也学会了挨打。
他身子落在地上时,突然用力一咬嘴唇,剧痛使得他总算还能保持清醒。
然后他的人已在地上滚了出去。
宫本藏木追出来时,只见他的手一扬,接着,就是黑光一闪!
黑光如闪电,是飞笔!
“贺氏神笔,无坚不摧!”贺氏神笔的威名,至今仍足以令江湖中人魂飞魄散。
这虽然不是贺文海的小笔,却也已震散了宫本藏木的魂魄。
他竟不敢伸手去接,闪避的动作也因恐惧而变得慢了些。
黑光一闪而没,已钉在他肩上。
×××
这也是小笔。
可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绝没有任何人的笔能比得上贺氏神笔!就正如天上的星光虽亮,却绝没有任何一颗星的光芒能比得上明月。
这支笔若是贺氏神笔,宫本藏木的动作纵然再快十倍,也是一样闪避不开。
因为贺氏神笔已不仅是一支笔,而是一种神圣的象征,一种神奇的力量。
没有人能避开贺氏神笔,只因每个人自己本身先已决定这一笔是避不开的。
这种想法也正如每个人都知道,天降的灾祸是谁都无法避免的一样。
×××
黑光一闪,他的人已滚出院子,翻身跃起。
宫本藏木只看见一条穿着黑衣的人影一闪,就没入了黑暗里。
他咬了咬牙,拔出肩上的笔,追了出去。
他相信这个人一定逃不远的,无论谁挨了他两拳之后,都一定逃不远的。
夜,夜色深沉。
冷清清的上弦月,照着他苍白的脸,也照着他雪白的刀!
杜军军静静地站在月光下,前面是一片荒林,后面是一片荒山。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着这无边无际的荒凉黑暗,似已脱离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也似已遗忘了他。
他身无分文、饥饿、寒冷而疲倦。
他无处可去,因为他虽然有家,却不能回去。
他的情人被他亲手埋葬,他想替她复仇,却连杀她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他知道的一个仇人是宫本藏木,但却又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寻找?
南宫洪将他当作朋友,但他非但拒绝接受,而且还要逃避。
可是除了南宫洪外,就再也没有一个人将他当作朋友,他就算死在路上,只怕也没有人会理睬。
世界虽然大,却似已没有容纳他这么样一个人的地方。
他活在这世界,已像是多余的。
可是他又偏偏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又怎么样呢?应该往哪条路走?应该到哪里去?
他不知道。
他甚至连今天晚上该到哪里去都不知道,甚至连一家最阴暗破旧的客栈,他都不敢走进去,因为他身上已连一分钱都没有。
──难道就这样在这里站着,等着天亮?
但天亮后又怎么样呢?
×××
杜军军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空虚恐惧。
以前他至少还有个人可想,思念纵然痛苦,至少还有个人值得他思念.但现在呢?
现在他还有什么?还剩下什么?他心里只觉得空空荡荡的,甚至连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都变得很遥远,很虚幻了。
这才是真正可怕的。
他咬着牙,勉强控制着自己,这里虽然没有人看见,他还是不愿让眼泪流下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一个人从黑暗的荒林中飞奔了出来。
一个满面鲜血的黑衣人。
他就像是在被恶鬼追赶着似的,连前面的人都看不见,几乎撞在杜军军身上。
等到他看见杜军军时,已无法回头了,他那张本已被人打得破碎扭曲的脸,突然又因惊惧而变形。
杜军军倒并不觉得奇怪,无论谁都想不到如此深夜中,还会有个人像他这样子站在这里的。
他甚至连看都懒得多看这黑衣人一眼。
黑衣人却在吃惊地看着他,一步步向后退,退了几步,忽然道:“你就是杜军军?”
杜军军也不禁觉得很意外,道:“你是谁?怎么会认得我?”
黑衣人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指着身后的荒林,道:“宫本藏木就在后面,你……你快去杀了他!”
杜军军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似弓弦般绷紧。
他历尽艰苦,走得脚底都生了老茧,也找不到的仇人行踪,竟被这个陌生的夜行人说了出来,他实在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黑衣人似已看出了他的心意,立刻接着又道:“我跟你素不相识,为什么要骗你?你至少总该过去看看,那对你总不会有什么损失。”
杜军军没有再问。
不管这黑衣人是谁,他的确没有说这种谎话的理由,何况他纵然说谎又如何?
—个人若已根本一无所有,又还怕损失什么?
杜军军慢慢地转过身,然后他的人就已忽然掠入了荒林。
黑衣人再也没有想到这残废憔悴的少年,身法竟如此轻健,行动竟如此迅速。
他目中又现出忧虑之色,忽然大声道:“宫本藏木不但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他无论说我什么话,你都千万不能相信。”
他本就是个思虑很周密的人,显然生怕杜军军听了宫本藏木的话,再回头来追他。
他绝未想到这句话竟是他一生中最致命的错误。
这句话刚说完,杜军军竟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苍白的脸上,带着种奇特而可怕的表情,瞪着他一字字道:“你说宫本藏木是你的什么人?”
他那双冷漠疲倦的眼睛里,现在也突然变得刀锋般锐利。
黑衣人被这双眼睛瞪着,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道:“我说他是……是我的仇人!”
仇人……人!
宫本藏木看着他,整个人都似已变成了块木头。
“每次他说到‘人’这个字的时候,舌头总好像卷不过来,总带着点‘能’字的声音……”
沈三娘说的话,就像是一声声轰雷闪电般,在敲击着他的耳鼓。
他苍白的脸,突然变得火焰般燃烧了起来。全身也在不停地发抖。
只有那只手,那只握刀的手,还是稳定的。
他已将全身的力量,全都集中在这只手上──苍白的手.....黑衣人吃惊地看着他,忍不住道:“你……你难道还不相信我的话?”
杜军军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突然转头,面向着东方跪下。
黑衣人怔住,他实在猜不透这奇特的少年,究竟在干什么。
冷清清的月光,照在杜军军脸上,他目中似已有了泪光,喃喃低语着:“我总算已找到了你的仇人,你在九泉之下已可瞑目了。”
黑衣人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突然觉得有种诡秘而不祥的预兆,竟不由自主一步步往后退,准备一走了之。
可是杜军军却忽然又已到了他面前,冷冷道:“你的笔呢?”
黑衣人怔了怔,道:“什么笔?”
杜军军道:“飞笔。”
黑衣人目中突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失声道:“我哪有什么飞笔?”
杜军军咬着牙,瞪着他,道:“我本该现在就一刀杀了你的,只不过我还有话要问你!”
杜军军的声音也已嘶哑,厉声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为什么要害小翠?你究竟是什么人?”
黑衣人道:“你……你说的话我根本完全不懂,我根本不认识你。”
杜军军狂怒、颤抖,但那只握刀的手却还是稳定如铁石。
突然间,刀已出鞘!
×××
刀光如闪电般挥出,黑衣人却已经倒下,滚出了两丈。
刀光一闪,他的人就已先倒下。
他对这柄刀的出手,不但早已防备,而且竟好像早已准备了很多法子,来闪避这一刀。
这一刀出手,锋锐凌厉,势不可当,天下本没有人能招架。
可是他居然能避开了这一刀。
刀光闪起,人先倒下──在他这种情况下,几乎已没有更好的法子能闪避这一刀。
这种法子绝不是仓猝间所能用得出的,为了闪避这一刀,他必定已准备了很久。
他身子翻出,手已挥起。
他终于也已出手。
只听“叮”的一声,火星四溅,两道闪电般的亮光一触,飞笔落下。
黑衣人再一滚,已滚上了山坡,突然觉得肋下一阵剧痛,刚才被宫本藏木肘拳击中的地方,现在就像有柄锥子在刺着。
他想再提气,已提不起。
刀光又一闪,冰凉的刀锋,已到了他的咽喉。
这凌厉风发,锐不可当的一刀,竟已在这一刹那间,突然停顿。握刀的这一只手,已将力量完全控制自如。
刀锋只不过将黑衣人咽喉上的皮肉,割破了一道血口。
杜军军怒盯着他,厉声道:“我问你的话,你说不说?”
黑衣人终于叹了口气,道:“好,我说,我跟你并没有仇恨,我恨的是宫本藏木,我杀了那个女人,只因为她也是宫本藏木的女儿。”
宫本藏木的身子突又僵硬,突然大吼,怒道:“你说谎!”
黑衣人道:“我没有说谎,但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实在不多……”
他喘息着,看着杜军军。
杜军军的身子又开始发抖,抖得更剧烈。
黑衣人接着道:“她和宫本慧子并不是同母所生的,她母亲本是关中采参客的妻子,随着她丈夫出关采参时,被宫本藏木奸污强占了,所以那批参客一直将宫本藏木恨之入骨。有一次在长白山中,出动了一百三十多个人,等着伏击宫本藏木,为的就是这段仇恨,那一次血战中,杜大侠杜老前辈也在的。”
那一次血战本是武林中极有名的战役,杜军军幼年也曾听他母亲说起过。
──这黑衣人说的难道竟是真的?
杜军军只觉全身的血管里,都仿佛有火焰燃烧了起来。
黑衣人看着他,又道:“小翠暗中一直是在为宫本藏木刺探消息的,这一点想必你也知道,她出卖了沈三娘,也出卖了花满天,始终效忠于宫本藏木,正因为她已知道自己的父亲就是宫本藏木,她母亲临死前已将这秘密告诉了他。”
他叹息着,慢慢地接着道:“血浓于水,这一点本是谁都不能怪她的,我杀她,只不过是因为要向宫本藏木报复。”
杜军军额上的冷汗已雨点般流下。
黑衣人道:“你也是宫本藏木的仇人,你难道会为了替她女儿复仇而杀我?”
杜军军嘶声道:“我还是不信,没有人肯要自己的亲生女儿,到萧别离那里去。”
黑衣人冷冷道:“的确没有人能做得出这种事,只不过,宫本藏木根本就不是人。”
他突然咬紧牙,嘶声大呼:“他根本就是个畜生,是个野兽!”
杜军军满头冷汗,全身发抖,整个人已虚脱崩溃。
他魂牵梦萦,生死难忘的情人,难道真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女儿?
他不敢相信,却已不能不信。
他突然觉得嘴角肌肉开始抽搐,那可恨又可怕的病魔,仿佛又一次向他突袭。
他的心沉了下去。
黑衣人看着他,目中露出了满意之色,冷冷道:“我的话已经说完了,你若还要杀我,就动手吧。”
杜军军咬着牙,没有开口。
他已不能开口,不敢开口,他必须用尽全身力量,集中全部精神,来对抗那可怕的病魔。
他只要一开口,就可能立刻要倒下去,像一只被人用鞭子抽打着的野狗般倒下去。
黑衣人的眼睛亮了,他已感觉到自己咽喉上的刀锋在渐渐软弱,渐渐下垂……
只不过刀还在杜军军手里,可怕的手,可怕的刀,可怕的人!
黑衣人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从刀锋下滚出,手脚并用,就像是野兽般窜上了荒山,百忙中还反手发出了一支笔。
可是他却连看都不敢回头去看一眼,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远离这柄可怕的刀,走得越远越好。
他所说的一切,所做的一切事,也只有一个目的──他要活下去。
有些人只为了要活下去,本就会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的。
他当然想不到,他在匆忙中发出的那一笔,竟没有落空。
这一笔已刺入杜军军的胸膛!
×××
鲜血沿着冰冷的笔锋沁出时,杜军军就倒了下去。倒在冰冷潮湿的地上。
一弯冷清清的上弦月,已没人荒山后。
大地更加黑暗了,倒下去的人,是不是还能站起来呢?
这黑衣人究竟是谁?
他知道的事为什么有如此多?
他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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