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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日月之约

所有的传说和寓言都已给了她足够的警示,回头会变成石柱,回头会被海浪吞没,回头会坠入永恒的黑暗……

向远结束与滕云的半小时之约时,已到下午上班时间,马上又回到公司上班。诚如她劝滕云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也就够了,不足以回报到让自己枯竭,那么,她的恩报完了吗?如果没有,又还剩多少?她还需要做什么?然而就算她从此再不欠叶家,她还是欠了自己半颗心,谁来还她?

两日不在办公室,回来之后又是例行的一通忙碌。直至下午五点多,向远坐在办公室里,听到外间的助理小吴的脚步和着急的声音,“……真的,叶总,向主任她在忙,她说谁都不见,叶总,叶总……”

她一动不动地在心里盘算,如此来势汹汹,莫非叶秉文那么快就知道了她找滕云的事情?该来的总要来,她等着。

然而,当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严阵以待的向远却现站在门口的不是叶秉文,而是公司昭著的温和派叶骞泽。

叶骞泽关上门,把小吴哭丧的脸挡在外面,笑容柔缓,如同一路闲庭信步,悠游而至,“回来了?”他笑道,“我现要等到你不忙的时候是很难的。”

向远对他的一反常态有些措手不及,“我约了张天然,等下马上要去他办公室见面,晚上顺便跟中建物资部的人吃饭,你有什么事?”

“当然是有事,向远,需不需要我把电话打到我爸那里,你才肯放自己半天假。”

“我不需要假期。骞泽,有什么事,都等我处理完手上的工作再说好吗?”

“你就这么连一个说话的机会也不肯给我?你笑话我是鸵鸟,现在你不是一样?向远,你跟我来。”他的耐心似乎已到极限,不由分说地拖起她的手,打开市场部主任办公室的门,就往外走。

向远此时穿着上班时的窄窄A形裙,八寸高跟鞋,被叶骞泽大步流星地拖着往外走,未免有几分狼狈,尤其是办公室门一开,无数道目光尾随而至。她平时最是谨言慎行,在一干同事中颇有威信,他又是地道的小开,脾气虽好,但总淡淡地让人看着如隔云端。两人一前一后,双手相连地穿过市场部的办公区,穿过人来人往的茶水间,穿过大办公室和走道,向远觉得自己的步伐从未如此失控。

他走得太快,片刻不肯停留,她微微抗拒着,但已顾不上看周围下巴落了一地,就这么被他拖着往前走。周围的人脸和背景在穿梭,在变幻,她如在回忆的时空通道,如在初冬冰封的湖面,如在稀薄的云端。他是疯了,别人看见了会怎么说?都会怎么想?而她又何尝正常?她如所有虚荣的女人一般,心里竟然有挣扎的喜悦。

他们就这么一路来到停车场,叶骞泽让向远坐在副驾驶座,自己驱车离开公司。他说有话要说,但上了车,只有两个人的空间,反倒谁都没有讲话。没开出市区,就赶上了这城市的下班高峰期,一路如蛇行蜿蜒,一路走走停停。向远感觉他车行的方向是往南,一直往南,直到终于出了外环,前方的路仍无尽头,如开向地老天荒。向远低头揉着眼角,她不想问,也懒得问,他能去哪里?地老天荒也有个尽头。

等到天色暗了下来,路灯如窥探的眼般一盏盏点亮,最后连路灯都遥远了,向远才意识到车子带着他和她已经远离市区,沿着一条不熟悉的山路盘旋而上。这路沿山腰而建,显然是个行人罕至的地方,最窄的地方只能容一辆车通过。向远想到如果山上有车从相反方向逆行而下的情况,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好在这种情况始终没有生,周围逐渐向夜色里沉去,一片昏黑之中,只有他们的车灯照亮前面的方向。

向远是见多了山路的人,在心里嘀咕,按这条路的走法,只怕车开不到山顶。念头刚闪过不久,就感觉他的车速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停在路边一个地势比较平缓开阔的地方。

“下车吧,向远。”他率先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向远一动不动,借着车灯熄灭前的那点光线,她已经看到前路是仿佛无尽头一般的台阶。

叶骞泽说:“怎么,你怕了?我记忆中的向远从来没有怕过山路和夜路。”

向远依旧没有下车,“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我的时间、体力都不想拿来做无用功。”

“来。”他笑着伸手进车门去拉了她一把,“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到时你就不会觉得这是无用功了。”

夜里走山路,对过去的向远来说是件平常的事情,但是她那时未穿着高跟鞋。也许叶昀说得也对,她在城市太久,连脚都在退化。

天色变得漆黑之后,一路有惊无险全赖叶骞泽车上的一个聚光电筒,还有向远在夜间的好视力和在旷野中的本能。可那台阶仿佛永无终点,向远先叶骞泽一步到达山顶,不顾荒地野草扎脚,脱了高跟鞋,弯下腰来喘气。

叶骞泽跌坐在她身边的草地上,静默之中只听见对方风箱一般的呼吸声,一时间谁都开不了口。

向远缓过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你带我来这种杀人弃尸的好地方干什么?这鬼地方,晚上除了我们两个神经病,还有什么?”

叶骞泽用手抚着胸口,“当然有,除了我们,还有月亮……”他忽然惊喜地站了起来,“你看啊,向远,月亮爬上来了。”

向远自然而然地直起腰,终于知道叶骞泽为什么千辛万苦带她来到这个地方。逐渐清晰的月光下,不远处,一条小小的溪涧跳动着银光,想是刚才他们呼吸太过沉重,竟然连那泉水跃动的声音都盖过了。是的,无须描绘,这一切太过熟悉,熟悉到连心都扯得隐隐地疼。

他们面朝着溪涧的方向,谁也不忍先开口说话,但回忆却不安分,那些沉睡多年的旧事都醒了过来,耳边仿佛还可以听到两人的笑闹声。

“……怎么还没有一条鱼上钩?叶骞泽,我们今晚不会又空手而归吧?”

“那也没有办法啊,钓鱼重在过程的乐趣。”

“见鬼的乐趣,这里的溪鳗可以卖到十五块一斤……”

“嘘,别说话,有鱼上钩了。”

“喂喂,别溅我一身的水……喂。”

“哈哈,向远,你的头……”

向远闭上眼睛,她不知道他是否也听到了,那一幕幕鲜活得好像就在眼前。她甚至记得他镀着月光的每一寸剪影,那样皎洁,隔着滴水的刘海,她才敢细看。

她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恨自己:为什么就算是做梦,她也总醒得比别人早?即使在最好的梦境里,她也不过快乐地沉迷片刻,就会有个声音说:可惜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就像现在,当她睁开了眼,心中如此清楚,纵使再相似的场景,这不是家乡。就算故地重游,一样的月亮,想必已经不认识如今的她和他。站在高处,当年她只看见暮色中比山更远的山,然而现在,城市的灯火尽可遥遥俯瞰。

叶骞泽和她并肩朝相同的方向眺望,“向远,你在想什么?”

向远说:“我在想,我们脚下这个地方依山临江,视野开阔,又靠近外环,假如用于房产开,总有一天是寸土寸金。”

他愣了一下,摇头笑了起来,“你啊,我都搞不懂你脑子里整天想着的是什么。”

“当然,因为你不是我。人和人是不同的,同一个角度,诗人看见秀丽河山,穷人只想着哪里去找一碗饭。就连感情也是有贵贱的,高高在上的悲伤,总比泥土里的挣扎要壮烈。”向远的笑容在夜色中弥漫,“其实你是想说我市侩是吧。”

“不是的,你总是比我聪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人活一辈子,钱财、成就、虚名,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你有良宅百顷,夜里也只能栖身在一张床上,山珍海味,或者粗茶淡饭,饱的感觉都是一样的。”

“只有你这样的大少爷才会说这些话。”

“真的,向远,比起眼前我有的一切,我更羡慕你,不管什么时候都那么清醒笃定,不会迷路,也不会行差步错。”

向远看着远处的灯火,淡淡地自嘲,“是吗?可惜我们没法交换。”

叶骞泽良久不语,向远以为他们已经结束了这个话题,却听到他在身边说:“可以的,向远。”

她微微惊讶地侧身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手上多了个丝绒的盒子。他在她的视线中低头开启盒子,随即抓住她垂在身侧的手,“向远,不如我们结婚吧。我有的,江源有的,一切都可以交给你,我换一个一辈子的伴侣。”

向远用另一只手捏起盒子里的戒指,举高在眼前,月光下,切割完美的石头光芒流转,迷了人的眼。她吹了声口哨,赞道:“不下三克拉,骞泽,你出手还算大方。”

他不语,静静等待她给出答案。

然而向远欣赏过后,又小心地把戒指放回了他的手中,缓缓将他的手指合拢,包裹住掌心的盒子和钻戒。

“为什么,向远?”他困惑道。

“钻石美则美矣,不过我更爱现钱。”她笑着说。多谢钻石的华彩,可以盖过那一瞬间她眼里油然而生的失望和怅惘。

滕云说,向远,叶秉文抓着我的疮疤对我颐指气使,你也试图用这个说服我,你和他有何区别?当时她说服了滕云,这一刻却说服不了自己。眼前手执戒指,一心一意等待她说“我愿意”的叶骞泽,和走道上狭路相逢,大言不惭地说“不如你跟了我”的叶秉文又有什么两样?在他们眼里,她是一枚分量不轻的筹码,是两军交战的兵家必争之地,是泥足深陷前一双救难的手,是迷路时的导航灯,唯独忘了,她也只不过是个女人。她可以原谅叶秉文的自不量力,却无法释怀叶骞泽的“交换”。

“这戒指折成现金,至多不过几十万,叶骞泽,你用这个来换一个任劳任怨的‘伴侣’,算盘未免打得太精了,我不可能嫁给江源。”

叶骞泽扳过她的肩膀,“是,你对江源很重要,这点我不否认。但同样的,对于我这个人,不是江源的副总经理,也不是叶秉林的儿子,而是叶骞泽,你也一样重要。向远,你为什么不信我们在一起是可以幸福的?你明明爱我。”

向远扭过头,笑出声来,“是啊,你知道我爱你,谁不知道呢?除了爱你我还爱财,现在你把这两样都摆在我面前,我怎么能不心动?”她拉下叶骞泽置于她肩上的手,渐渐收敛了笑意,用前所未有的哀求的口吻低声说了句:“骞泽,你能不能抱我一下?”

他犹豫了片刻,然后用力地拥紧了她,如抱紧身边唯一真实的存在。向远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一秒,两秒……她只给了自己十秒钟,然后就要放开。

“我不知道我爱的究竟是回忆里一起看月亮的男孩,还是你。骞泽,其实我更爱我自己。”

她在自己软弱下来之前挣开他的手臂,背朝他大步往前走。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一个电话,叶昀就会以最快的速度来找她。所有的传说和寓言都已给了她足够的警示,回头会变成石柱,回头会被海浪吞没,回头会坠入永恒的黑暗……

然而她还是犯了和所有故事里可悲的主角同样的一个错误,错在脱身前回头贪看的那一眼,那一眼她看不清前尘后事,看不清对错是非,只看见了他,叶骞泽,还有他身后的似是而非的月光。

那天晚上,向远在叶骞泽的车上接到叶昀的电话,已是凌晨时分,他的声音依旧精神抖擞,还有抑制不住的喜悦,“向远姐,我们四点就要出,否则就赶不上明天早晨的太阳。我开了爸爸的车,在你楼下等着,车上准备了干粮、水、电筒,还有临时的帐篷。提前跟你说,太阳临出来之前的那一秒,你跟我一样,把眼睛闭上,然后再睁开,哇,霞光绽放……”

她静静地听他滔滔不绝地往下说,直到叶昀也察觉到异样。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啊?向远姐,你在听吗?”

“对不起,叶昀。”

向远终究没有看到叶昀描述的“霞光绽放”,事实上,当她和叶骞泽从山上下来后不久,浮云蔽月,眼看暴雨将至。然而这雨却连续几天都下不来,整个城市犹如真空,半丝风也没有,假如没有满街车辆和行人的漫游,只看那树木和天空,就像一幅凝固的、色调暗沉的油画。街心公园的地方,到处可见低空盘旋的蜻蜓,搅得人心烦意乱。空气稀薄而浓稠,每个人仿佛都在勉力地呼吸,那种憋闷的感觉挥之不去,仿佛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张巨大而无形的嘴,同样在苟延残喘。

向远不喜欢这种山雨欲来的天气,然而她只能等待,等待乌云散去,或是一场暴雨的到来。

她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叶昀跟他还在病床上的父亲大吵了一架。这个乖巧懂事、从小到大都没有要求过什么的孩子从未表现出那般的愤怒,他当着父亲的面将一张可怜的凳子踢得零散之后,绝望而去,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再踏进家门。

有一度,向远宁愿叶昀的火气直接冲着她来。他可以指责她不守信用,可以用任何莫须有的理由泄不满,可是他没有,他甚至未曾当着她的面抱怨,一句也没有。

那天夜里,她说:“对不起,叶昀。”

他年轻的声音是强作镇定的不安,“对不起什么啊,向远姐,你在说什么?”

“我想我明天没有办法跟你去看日出了……叶昀,你哥哥向我求婚,我答应了。”

她想不出什么委婉而无害的方式,那么就不如说得更简单直接一些。

叶昀回答得比她想象中的更快,他的沉默在她难以察觉的一声叹息后结束,“你没有对不起我,听见了吗?起风了,明天早上不会有日出了。向远姐,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

向远收线匆忙,她宁愿他早一秒结束这太着痕迹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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