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四十章
自从西凉人围城以来, 整个长安城笼罩在平静而缄默的乌云之中。
原本有人想要逃出城去,却又不知道该逃去哪里,一夜之间, 似乎长安腹背受敌, 四面八方都被凉州人包围了,可是长安不是朝廷所在之处吗?因而又有人安慰地说,而今不过董卓余孽作乱, 必有勤王之师。但又有人反驳说, 二十余万凉州人,兵强马壮,任凭天下哪一路诸侯能够抵挡?谁又敢来呢?
于是话题隐隐地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如果西凉人胜了,又会怎样?王司徒和温侯这种云端之上的大人物是生是死, 市井小民无人关心,可若有谁曾在宫门前踩过董卓的尸体,西凉人怕不是进城之后要报复他呢?
这样的流言传来传去之后,大家的惧怕和怨恨逐渐转到了另一个奇异的方向——尽管董卓残暴,但在他治下, 长安城毕竟还有死一样的平静, 就算是饿毙路边, 那到底还是个能看得见的未来, 不似现在, 所有人都像是站在悬崖边上,不知道未来是生是死,生该何时生,死当何时死。
【也许董太师还活着就好了。】
大概没有人将这句话讲出口,但一定有人这样想。
因为接下来的悲剧, 不仅远超董卓在世之时,甚至远超自世祖皇帝拨乱世,反诸正,重铸江山至今的所有悲剧。
直到围城第八日的晌午,三市如坟墓一般寂静而不安的气氛被李二打破了。
他是一路狂奔回来的,尽管跌跌撞撞,跑得却还飞快,一路跑进这条小巷时,正好张缗家的两个童仆在忙碌着晒青瓜条,见了便开口问了一句。
第一个问,“李二哥为何这般慌张?”
第二个问,“可是城墙上的活计忙完了?”
这一条街上所有的青壮年男性都被带走服劳役,或是加固城防,或是搬运滚石木料,李二自然也不例外,但他此刻两眼发直了一会儿,突然大吼起来。
“城破了——!”
这一声如同惊雷,有纺线织布的,有洗衣缝补的,有嫌晌午太热,偷懒小睡一会儿的,全被惊得跳起来出了家门,议论纷纷。
“城破了?”
“如何破的?”
“城墙如此高厚,怎会这几日就破了?”
“李二,你莫不是哗众取宠,”张缗匆匆从屋里跑了出来,这几日属中无事,他一个小吏竟还得了几日闲,“若是被城尉知了,可要治你扰乱民心之过!”
李二本来是个十分健谈的汉子——甚至有些太过健谈,好出惊人之语,因而张缗的怀疑不无道理——但他此时哆嗦着嘴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撒腿便冲进了自己那间小屋之中。
于是街坊们立刻凑在一起,聊了起来。
“若当真城破,该去何处?”
“四面都被西凉人围住了,还能去哪!”
蕃氏有些担心,“他们不会杀人吧?”
大家沉默一会儿,张缗家的夫人最后好言安慰了几句,“这是天子脚下,他们能怎样?不过是抢些东西,为今之计,还是各自把家里的粮食收起来。”
眉娘并未出门,而是站在门口,听了一听院外众人的议论后,那双秀气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
早些时候,斜对门客舍的主人借了阿谦出门跑个腿,她原本也没想过有什么妨碍,阿谦已经十岁有余,这样年龄的男孩子本来就该帮着家里做些事情。但此时听到李二如此说,心下便不禁焦急起来。
正东张西望时,隔壁的门也推开了,但那位女郎连门也没出,只是站在门口听了听,似是察觉东邻的目光,便小心地向她行了一礼。
眉娘招了招手,“不如过来,也好两厢有个照应。”
那位女郎似乎很是吃惊,又很犹豫,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眉娘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犹豫什么。
但她很快就知道了。
“我是董卓的孙女,”待这位女郎来到她这边的屋中之后,她如此小声说道,“若是……若是西凉兵进城,或许我能帮到诸位……”
她讲这番话时有些迟疑,眉眼里却又带着坚决,于是整张小脸就显得格外的天真,看得眉娘发愣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信,”她说,“西凉人也不会信。”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隐隐传来了哭声,马蹄声,奔跑声,以及喊叫声。
第一个人指向北方天空时,其余人还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但所有人都向着那个方向望去时,他们无一例外地看到,在正午的烈日之下,浓烟正从长安城的东北角而起,并且在逐步蔓延。
咸鱼觉得,其实守着城墙也不算特别累。
因为西凉人的进攻只有那两日还勉强能一窥西凉铁骑的体统,但从今日开始便迅速滑坠成了家家酒级别,他们依旧驱使着那些百姓攻城,但连督战队都显得心不在焉,到了下午,甚至放任那些百姓四处乱跑,骑兵和□□手藤牌兵都不见了踪影。
但她其实希望更累一点儿,她希望能用战斗将前几日发生的事情从脑内摆脱掉。
战斗,永无止境的战斗。
直到西凉人像退潮的大海一样,只留下残骸与遗憾,那时她才能回到她的小屋前,然后用接下来很久很久的平静和懒散慢慢将这些记忆抹消掉。
她站在城墙上时,的确脑子里是在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因而没有察觉到身边的士兵开始了一波调动。
首先是长牌兵与矛手,那些能够维持阵型、阻敌于外的士兵先被调走了;
然后是藤牌兵与刀手,那些非常适合巷战的士兵也被调走了;
最后是民夫,城墙上连负责扔石头的都不在了。
但也许是太过疲惫的缘故,她根本不在乎周身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人反复地喊她,甚至拉扯了她一把,她才终于清醒过来。
“将军要你去青琐门!”那个长得很陌生的士兵嚷道,“城下已备马!”
“不,我……”她忽然一个激灵,“哪位将军?”
“吕将军!”
到处都是慌不择路的百姓,到处都是趁机抢劫的匪盗,还有与匪盗无异,也与百姓无异的士兵。须臾之间,长安城变了一个模样,令她如坠冰窖!
西凉兵攻进来了,或是起了内乱,而今应先将城门守住,若有人作乱,便将奸细斩杀,若有西凉兵进城,便一寸地一寸地的将他们赶出去!
骑兵带着她,却没去城门口,而是来到了宫门前,数十名骑将听见马蹄声,便有人拎着马槊,纵马上前,见到是她才放下了一脸的警惕,调转马头,为她让出了一条路。
她几乎认不出那是张辽,因为她印象中的张辽一直是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将军,可能会厚脸皮跑到她家里来蹭饭吃,也可能满不在乎地跟着魏越脱光了在河里扑腾。有边地武人的勇毅,但更能令人意识到身上那锐气而明亮的少年感。
然而现在的张辽一身破烂的鱼鳞甲,鲜血将他的战马也染红了半边。
他脸上带着伤,眼睛里带着冷峻的光。
“将军正等你。”
“……将军?”
于是那数十名骑将散开,中间坐在地上,正由人包扎臂膀的吕布便出现在她面前。
看起来也很惨,但比张辽好些,见她来了,吕布抬起眼睛,“长安守不住了。”
“……为什么?”
“叟人昨夜开了城门,我欲退敌,奈何贼军势大,”他说,“洛城门失守,不过片刻,贼军将至,你得与我们一起走。”
“……去哪?”
旁边那个亲兵已为他包扎完毕,于是吕布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总归要出关中,若能回并州,便回并州,若不能便去关东。”
她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但诺诺地答应了,“那,那我回去让街坊们准备一下,我们这是三市,还有其余几市的百姓……”
正待上马的吕布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说什么呢?”
“将军不是说要撤出长安?”她有些惶惶然地说,“将军总得带上百姓……”
她那惶恐而飘飘忽忽的声音被吕布的截断了。
“我何时说要带百姓走?”
“将军不带百姓走?”她睁大眼睛,“将军不是说洛城门已破,西凉……”
“西凉骑兵轻骑一日夜可行三百里,你如何带百姓走?”
如何带百姓走……如何……
这并不是一个“如何”的问题,这是一个……
这是……她大概是几日未眠未休的缘故,竟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而吕布已经骑上了马,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我从未视汝为杂役。”他说。
“但将军视百姓为草芥。”她说。
但他们不是草芥,他们也不是数字,她想,他们是她的街坊邻居,每一个人她都记得姓名,记得长相,记得声音。
她突然后悔了,她来这个世界之前,她是不是应该把属性,把技能点,把什么能买的奇物能用的资源都砸在魅力上?!如果这里是真的貂蝉,是不是就能说服眼前这位将军了?!
太阳已经略有一点西斜了,远处升起了浓烟,那些破旧的,翻修的,崭新的房屋,其中有公卿世家的府邸,有平民百姓的草屋,它们都将在今夜熊熊燃烧。
吕布的眼神变了。
“我知百姓艰辛,”他说,“但我兵马……”
“他们不是草芥,”她神经质地重复了一句,“他们是供养将军这支兵马的人,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时,织出的布,种出的粮,赚得的钱,都交给了朝廷,供给了将军。”
于是吕布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悲凉,但转瞬便变换成了无动于衷的冷酷。
“他们不是草芥,我的骑兵更不是。”他说,“我已经为大汉尽了忠,现在该对我的士兵负责了。”
张辽上前一步,伸出了手,似乎想抓住她的胳膊,但她立刻退后一步。
“将军非小人明主,”她恭敬而肃穆地说道,“小人便只能祝将军武运恒昌了。”
“悬鱼……”张辽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欲留此死地么!”
她真心实意地埋首在尘土之中,给吕布行了一礼。
“上马!”
头顶遥遥传来骑士们呼喝之声,而后随着马蹄声远去,尘土渐渐落了下来。
她抬起头,青琐门前的石板地上放着一把弓,一袋箭。
那张弓平平无奇,但她却十分眼熟,当她拿起它,想要尝试着拉开弓弦时,立刻明白了。
那是吕布的三石弓。
【走吧,】她将弓箭背于肩后,黑刃拎在手中,【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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