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溪八
用晚饭的时候,李青英只简单吃了些清粥,沈洛给她的眼睛重新上了药,便由着她抱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灰色旧衣在藤椅上躺着,如视珍宝细般细细地抚摸着衣上的每一处针脚。
陆珩疑惑道:“那是?”
“沈洛的。”沈洛撕下一只烤鸡腿放进阿七碗里,“多吃点。”
阿七吃的塞了满嘴,撑着两腮帮子鼓鼓的,高兴地眯起眼:“谢谢阿洛哥哥。”
夜色渐浓,李青英和阿七都进屋睡了。陆珩则坐在一旁支着额百无聊奈地看着沈洛收拾一桌的残羹冷炙,忽然起身道:“我出去一趟。”
这话说得好像把这儿当家了一样。
沈洛冷情冷面地道:“随你。”
墨染的苍穹中坠了几点星子,孤月高挂,清冷地照着人间。
沈洛洗好碗从厨房出来,听到有人喊他,声音是从厨房的房顶上传下来的。他走到院中的空地,抬头往上看。
“良辰美景,沈兄上来一同共饮,如何啊?”
冷月清辉下,陆珩手里拿着两坛子美酒,一双桃花眼像映进了星辰大海,分外的亮,也分外的好看。
沈洛跃上房顶,在陆珩旁边坐下,隔了一臂远的距离。陆珩分了一坛酒给他,不禁打趣道:“沈兄离这么远,是怕我喝醉酒耍酒疯不成?那沈兄可就小瞧我了,我陆某人千杯不醉。”
说完,陆珩勾唇一笑,用自己的酒坛轻撞了下沈洛的,仰头灌酒,架势十足,再加上他出去了一趟回来不知何时换了身干练的墨绿色窄袖劲装,当真颇有几分江湖侠客的味道。
沈洛也跟着仰头喝了一口,烈酒入喉,唇齿留香,酒香醇厚,持久不散。是陈年佳酿,不过沈洛行事一向克制,喝酒也一样,不似陆珩那般激流猛进。
一口气闷了大半坛,陆珩白净的面皮上难免泛起一丝潮红,这是他沾酒后的常态,目光染了水汽,无端生出几分媚态,自语道:“陈老的藏酒确实是上品啊,就是不知道有朝一日他发现酒窖里的酒少了两坛,会不会大发雷霆呢。”
陆珩方才回了医馆一趟,没告知任何人,做了回梁上君子。以前他生病的时候,阿姐每次都请陈老回庄子医治照看。数月相处下来,陆珩早已把陈老的脾性喜好摸了个遍。虽然他这个小老头有点迂腐小气还怕死,但陆珩不得不承认他酿酒的手艺堪称一绝,就这一点,陆珩硬是把这个动不动就拿针扎自己的小老头看顺眼了,天天惦记着他的酒。
沈洛自然不知道陆珩口中的陈老是谁,他也是今日清晨才到的松溪镇,结果就把自己折腾到如今的这番境地里去了,给人家当了回儿子。思及此,不禁摇头苦笑,仰头又灌了一口酒,引发了腹部尚未痊愈的伤,轻轻咳嗽了几声。
陆珩却当他喝酒太猛,笑道:“着什么急啊,我又不跟你抢。”
沈洛擦去嘴角残留的酒渍,冷淡道:“酒喝完了就赶紧走。”
陆珩道:“沈兄你这人做事可真不厚道,我给你找来了这么好的酒,你怎么能说赶我走就赶我走,一点甜头也不给呢?你这样,跟睡完人家姑娘就提裤子走人的行径简直如出一辙。”
沈洛道:“陆公子是在说自己是那个姑娘?”
“沈兄要验明真身吗?”陆珩没脸没皮地道,“在那之前,沈兄可得告诉我你的本家姓名啊,要不然今日风花雪月一场,以后想起来,天大地大,我也不知要如何寻你了。”
沈洛懒得搭理他的胡言乱语,兀自又喝了一口酒。
不远处,打更人的梆子敲了两声,吆喝声很快消散在凛冽的北风里。虽然天寒地冻,但街头巷尾巡逻的官差只增不减。这样浓墨重彩的一笔,自然是出自陆珩之手,而沈洛对此却是心知肚明。
“名字不过就是个代号而已,你这样藏着捏着,有点没意思了。”
陆珩低着头,酒坛搁在屈起的左腿膝盖上,用拇指摩挲着坛口。
沈洛微微侧目,目光刚巧落在陆珩露出来的一截冷白色的颈子上,像玉一样润泽晶莹,依稀可见皮下青筋。他的衣上有股冷梅香,或许是天生自带的,若有若无。
“陆珩。”
陆珩应声抬头,却听沈洛道:“也不是你的真名吧。”
陆珩愣了一下,低低笑起来,笑得肩膀发抖:“沈兄,你这人,真是吃不得半点亏。”
沈洛道:“彼此彼此。”
二人手中酒坛再次互撞了一下。
酒过几巡,陆珩正经道:“你既然顶着沈洛的身份,那我就跟你商量一件事。等沈老夫人死后,我想带阿七走。”
沈洛早有预料,只道:“好。”
陆珩问道:“沈兄准备在松溪镇呆多久?”
“料理完沈老夫人的事情我就离开,应当不会呆太久。”
陆珩有些好奇道:“你跟那沈洛到底是什么交情啊?”
沈洛沉默了一会儿,道:“交情谈不上,他替我挡了一刀,死了。”
沈洛是个见惯生死的人,也看淡生死的人,三年前的事,如今想来已在他的内心掀不起半分波澜。说出的话在陆珩这个外人听来格外的无情,救命的恩情竟被他如此轻飘飘的一言概括之。
沈洛这个人就像个行走在天地间的谜团一样,从名字到身份再到经历,他藏的越深就越是引人探寻。
“夜深了。”沈洛道。
陆珩看了眼苍凉的月色,应道:“是啊,夜深了,该走了。”
然而,未等他二人动身,松溪镇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