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金风玉露1相逢
永宁坊,通平街,秦府。
宝珠领着李瑜走进大门,顺着游廊往正中会客厅里去。
李瑜边走边看,只见这家宅院虽不大,然院里花圃打理得倒颇为齐整,院中一四角小凉亭,接通游廊,几间屋子排着,青砖绿瓦,倒是有些清幽安逸。
正想着,已跟随宝珠走到正厅门口。宝珠先一步跑进屋子,口中叫道:“小姐小姐!我把公子带来了!”
说着跑到可卿身边耳语,边说边往门外瞄,将如何错认了姓名身份之事说给可卿听了。
李瑜跟随着宝珠进了屋内,正看见玉人站在厅中。
秀发光亮,钗钿尾垂两三颗玉珠,鬓边几缕发丝微微有些凌乱。
翠眉蹙起,眼眶通红,情目光润。玉容上两道浅浅的泪痕,双颊飞红,神色紧张。
一身月白芙蓉袄,水红色背心,下着一条淡蓝色长裙。手攥粉帕,轻咬朱唇。
可卿听完宝珠的话,正李瑜走到厅中,于是先福一礼,娇声道:“多谢公子襄助,小女子有礼了。”
李瑜见了,忙还礼说:“小姐不必多礼,在下已派了人往太医院寻医,想来片刻便至,未知令尊现下如何,可否领在下前去拜见。”
可卿见他有礼有节,温文尔雅,不由心中又有了几分好感,道:“谢公子好意,请随我来。”说着转身引路,又命宝珠去沏茶来。
宝珠领命去了。李瑜跟着可卿出屋,沿着走廊朝东边屋子走去。
此时月上中天,朦胧的光辉洒在廊下青石路上,夜风吹过回廊,带起二人的衣摆和发梢。霜露顺着叶子落在檐下,在静夜中微微作响。
一时间金风玉露,袅娜玉人,谦然君子,一前一后行着,端是相谐自然。
许是感受到这旖旎的氛围,可卿娇躯微微顿了一顿,心想着找些话说,于是糯糯地开口道:“还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李瑜听见可卿问他,也回过神来,轻咳了一声,答道:“在下姓李名瑜,未知小姐芳名?”
李瑜方回过神,一时不察,竟也忘了此时此地哪可冒昧问闺中女子的姓名?
方说出口,才觉不好,又不知如何开口补救,张着嘴不知说什么话来。
一时间可卿顿住脚步,心中羞涩不已,耳根子通红,胭脂染面,情目中更是水润欲滴。
又见她缓缓转过身子,拿美目瞟了李瑜一眼,似嗔似怨地轻声说道:“小女姓秦,名叫兼美,小字可卿…”
可卿一时情动,竟将小名也说与李瑜听了,顿时羞地转身,提了裙子快步往前走了。
李瑜听了,一时愣住,心中暗道:“不想竟然是她,眼下她尚未嫁入宁府,想来便在这一二年了…”
李瑜愈想心中愈是怅然不快,拿手揉了揉眉心,将万千思绪放下,见可卿在前面小跑,也快步跟上。
可卿领着李瑜推门进了秦业的卧室,心中早又布满了担忧。眼看着昏睡在床的老父,那恐惧之感又浮上心头,不由得两泪涟涟。
李瑜步入屋内,随可卿转过一道门帘,先看见床边有一个拿水洗帕子的大婶,又见边上拿扇子轻摇的一个丫鬟,又有一个小少年伏在床边抽泣。
走近些再看,榻上那人热汗满头,脸色苍白,唇口干裂,正昏迷不醒。
方婶和瑞珠见自家姑娘带了一个英朗的公子来了,都上来行礼,见可卿又哭了,两人也流下泪来。秦钟见姐姐来了,起身也来拉着她哭。
李瑜走到可卿身边,
轻声劝道:“小姐莫急,想来太医也快到了,不若先将以往那个大夫写的方子拿来备好,待太医问药时也可不慌不乱。”
可卿听了李瑜的话,停住哭泣,连道正是如此,因此就命瑞珠去取药方来备下,又将李瑜引到帘外椅子上坐了,心中又回想那大夫的诊断。
宝珠奉茶进来,摆在李瑜手边,看自家姑娘正自思索,也不去打扰她,掀帘子进里面给瑞珠帮忙了。
李瑜方饮了一口茶,正听得屋外一阵脚步声传来,原是高伯领着范二和王太医来了。高伯进屋说了,便退在一旁。范二背着药箱引着王太医先来见李瑜。
李瑜见他们过来,先走过去给王太医拱手施礼道:“有劳王太医了,前日里替我诊病,不想今日又要烦请你一趟,里间躺着那人乃在下一叔伯,恳请老先生施以妙手,李某不胜感激。”说着拿手朝帘子里面示意。
现下秦府众人都心中忧戚,情绪低落。又兼小公子年幼,不懂待人接物,可卿虽长大,却是闺中女儿。
刘汉虽风气开放,男女相见说话不至于大防,但女儿家终究心里羞怯。先时老父病倒,家中无人可以倚仗,故而只得可卿出面来接待李瑜。
如今李瑜在一旁,可卿心中安定了几分,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却见他在那里招呼着王太医,好似主人一般,一言一行,不急不躁,有礼有节。
王太医回了一礼,道:“公子客气了,老朽看公子气血充盈,精神焕发,想来已经无碍了。且让我看看病人再说罢。”
于是李瑜让过,请王太医入内,在榻前坐了,范二将药箱放在一旁,退到帘外。可卿领着丫鬟在李瑜后头站着,也说些请太医救命的话。
王太医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噤声,左手轻抚了长须,右手搭在秦业腕上把脉,盏茶功夫伸回手来,转头问道:“不知之前诊治的大夫断的是什么病,开的是什么方?”
于是可卿忙命瑞珠把药方子取给王太医看,又说:“那蒙大夫说家父是偶染风寒,湿气入体。”
王太医拿了药方看,又听可卿说话,眉头皱起,道:“真是荒谬,令尊乃是外感热邪,风热之邪侵袭肺卫,致卫表不和,肺失清肃,并非风寒侵体。那庸医诊错了病,开了个暖心祛寒的方子,自然不对病症。
况且令尊有积劳之疾,此番有邪热烧心,又用了燥热之药,体更虚气愈短,故而火上心口,方吐出血来。”
可卿见他皱了眉头,颤巍巍忙道:“敢问老太医,家父可还能救?”
王太医抚须点头,道:“小姐莫慌,幸而发现的及时,令尊尚得一救,待老夫先施针,再写两个方子,你让人煎了来服,一日之内症状缓解,待服过七八日,便大好了。只是往后不可太过操劳,不可焦躁妄怒,清心静神最好。”
可卿听说老父有救,忙激动得谢起来。
王太医摆了摆手,拿过药箱打开,取出一个小瓶。抽开塞子,从特调的药液中取出三根银针,拿白棉擦拭干净。
又命人将秦业上衣褪下,将身子扶正,拿三根银针往他背后三处关穴轻轻捻搓度进去。
待过了片刻抽出来,那秦业呕出一口黑血,身上已不再冒热汗了。
王太医又令人拿纸笔来写方,宝珠便从秦业书案上取来纸笔奉上。
只见王太医执笔挥毫,洋洋洒洒写了三个方子,一个主方“银翘散”,辛凉透表,清热解毒。一个“桑菊薄荷饮”,代茶频服,疏散风热,明目平肝。一个“阿胶补血膏”,益气补血,健脾润肺。
将所需药材都写好分量,吩咐了如何服用,高伯听后,接过方子抓药去了。
于是王太医站起身来,可卿带着秦钟先来施礼,道:“多谢老太医救我父亲,请受小女一礼。”
王太医摆手道:“无妨。只是切记提醒令尊静心安养,往后忌操劳动怒。”
说完又向李瑜拱手道:“公子,诊断已毕,老夫就先回了。”
李瑜道:“今日烦劳王太医了,我送先生出去。”
说着领范二引王太医出门直到府外,吩咐范二取了二十两银子酬谢,道:“此乃诊金,请王太医收下。”
又对范二说:“天黑路滑,你且将王太医送回太医院后自回府去。”
王太医也不拒绝,笑着接过范二奉上的银子收下,施了一礼,跟着他走了。
李瑜又回身进入秦府,径直走到秦业屋中,见可卿等人在那里忙碌。道:“既然此间事情已了,李某也告辞了。”
可卿因父亲得救,心中好不容易放下心来,却听李瑜辞行,心下又有些不舍。只是无奈不知怎么留他,玉容上就有些惆怅之色。
略想了一想,可卿缓缓说道:“今日多亏公子援手,可卿感激不尽,不若请公子移步正厅,略饮一盏茶水,稍歇歇脚再走不迟。”
可卿平日里只在深闺后院,哪里同男子说过这些话,因此羞涩不已,语气娇媚,说不上的眉目温柔。
李瑜心中也有流连之意,听了可卿的话,便也应了。
于是可卿领着宝珠在前,引李瑜返回会客厅中坐定。
宝珠去一旁端茶递水,秦李二人坐在厅内各有心思,也不说话。
可卿低着螓首,双手放在腿上搅弄绣帕,不时悄悄拿双眼去看李瑜。只见李瑜正襟端坐,手扶着小几,也不说话。
两相无言,忽听李瑜先开口问了:“未知令尊名讳?”
可卿见李瑜先问她话,回道:“家父尊名秦业,乃是工部营缮司官吏。”
李瑜点头应了一下,道:“原来秦伯父在工部用事。我所住荣府内的二老爷也是工部郎官,想来彼此间应当相熟。”
可卿听道李瑜接话,因问道:“公子并非贾氏族人,因何住在贾府之中?”
于是李瑜便说了他父母早亡、寄寓荣府之事,不料到引起可卿哀叹:“不想公子也是苦命的人,倒是与小女‘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李瑜便接话问道:“何出此言?”
可卿叹一口气,道:“我本不是府里亲女,乃是我爹爹从城中养生堂抱养来的,从小也是不曾见过亲生父母的。”
说着,拿帕子轻擦掉眼角的泪,轻轻道:“所幸我命也不全是坏的,养父将我当作亲女,悉心抚养,疼爱有加,成长至今,也不曾受过委屈。”
可卿在那里感叹着,李瑜便在一旁倾听。不一会,宝珠端过茶来放在李瑜手边,自己就站在可卿身边侍立着。
李瑜端起茶来,拿茶盖刮了两下杯子,轻轻喝了一口,将茶盏放下。见可卿说完,又问:“不知小姐芳龄?”
可卿也不料李瑜忽的又唐突起来,只是他面色如常,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
宝珠站在一旁瞟了自家小姐一眼,只见她俏脸玉颈皆桃色纷纷,可怜可爱。
又听可卿轻轻说道:“头个月方满了十四岁…”
话音刚落,瑞珠走进厅内,道:“小姐,高老伯拿药回来了。”
可卿命瑞珠去煎药,又要起身去看父亲。李瑜听了,也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李某也该告辞了。”
可卿幽幽地应道:“我送公子出府。”说罢领着宝珠在后,与李瑜同行往后院拿马。
待取了坐骑,从后院出了府,李瑜翻身上马,道:“小姐留步,就此告辞,来日再见。”
可卿也不知来日是何日,二人萍水相逢,偶然有了这样的交集。
只是如今一别,若是有心,或许还有再见的时候。
若是无心,恐怕今生今世再不得见,也是常有的事。
可卿愈是如此想着,心中便愈是有些难言的惆怅。只听她娇声地回道:“金风寒凉,秋露湿重,公子一路慢行。”
李瑜笑着点点头,扯过缰绳,打马北去了。
秋风轻轻地吹着,马蹄渐远。秦可卿目送着李瑜身影转过街巷,消失在夜色中,又在门前站了良久。
宝珠提醒她天凉,于是主仆二人方转身回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