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酬恩
翌日。
永宁坊,通平街,秦府。
自昨晚王太医来给秦业诊治之后,高伯拿了药回来煎好,按太医嘱咐的给他服下。至半夜时分,已经呼吸平稳,热汗不发了。
如此沉沉地睡了一晚,在今日鸡鸣时候缓缓睁开了眼。
秦业偏过头去看,只见高伯正在他屋内地上酣睡,身下摆了块一人多高的硬木板子,铺了一床褥子,身上盖一床棉被。
秦业睁着眼醒了会瞌睡,渐渐觉着身上有些力气,于是坐起身来,拿软枕抵在身后靠着。心下回想这小半月来的事,只是记得自己每日昏沉,那些事情竟也都忘了。
想了片刻,秦业只觉喉中干疼,想要拿水,因看高伯睡得正熟,想他亦是因照料自己的缘故,于是也不叫他,独自起身拿炕边的对襟棉袍罩在身上,趿拉着鞋一步步挪去小几旁倒水。
秦业牛饮几杯后,只觉咽喉舒畅,于是又裹紧身上的袍子推门出去看。方推开门,一缕凉风绕过他往屋里蹿。
秦业吹着风,正觉舒爽,反身将门合上,自己沿着走廊踱至庭中。
此处恰看见一院的落叶飞洒,圃中的秋菊正艳,便长出了一口气。因度过了生死玄关,此刻心境通达,连带着气血渐盈,脸色也红润起来。
彼时瑞珠正陪着方婶在院内扫秋叶,因听见有人大声呼了一口气,抬头看时,却见老爷披了一件袍子在庭中站立。于是惊呼了一声,方婶也抬头看了。
两人过来见礼,方婶又向瑞珠道:“你快快去姑娘屋里传话,说老爷醒了,请她来见。”瑞珠听了话,撂下笤帚就朝后院跑去了。
方婶见秦业气色虽好了些,身形却还不稳。于是上前扶住秦业,道:“老爷才好了些,怎么又出来走动了?我家那个也不知劝你。”
秦业在方婶搀扶下往屋里走,慢悠悠地说:“我这些时日缠绵病榻,辛苦你们的照料,我看他睡得正好,便不曾叫他。且让他再歇歇,你扶我去前厅里坐。”
方婶将秦业扶至厅中,因想他久未进食,就问他想吃什么。秦业命她拿一碗粥,一碟小菜即可。
方婶往厨房做饭,秦可卿正领着宝珠、瑞珠走进屋来。只见可卿头发简单地梳了个辫子,柳眉未画,朱唇未点,脂粉未涂,穿了素袄裙,披了月白氅,急急忙忙地来至秦业身边。
先施一礼,坐在秦业下手,命宝珠去端水来,问:“父亲觉着身子怎样?可还难受么?”
秦业手扶身旁小几,端坐起身子,笑说:“倒叫你们担忧了,为父今日里觉着舒畅多了。只是前些时日昏昏沉沉,不知白天黑夜,你且同我说一说昨日的事。”
可卿见她父亲果然脸色红润起来,呼吸平顺,精神也足,举手投足之间也不不现疲态。
于是便将昨日之事同他讲了,待说到贾府之时,又问他可是与宁国府族长有旧交。
秦业听说前有蒙医误诊,只呜呼感叹了一声。又听女儿说自己吐血昏厥,不由一惊。
方听可卿说起贾府,又道:“那贾氏族长,为父确实认得。往日宁府代化公在世时,我还只是营缮司一个七品小吏。当时宁府修缮府宅,我受司中指派,往宁府主持修缮。因此曾同代化公之子贾珍有些交往,只是往后他袭爵宁府,又做了贾氏族长,因着门第高低,倒也不曾同他有过来往。”
只听可卿点头应道:“是了,想来那样的公门贵族,即便是巴巴地上去求人家,
也不定会伸手帮咱们呢。”
秦业只点了点头,又问:“你又是从哪里寻来的大夫替我看的?”
可卿脸上发烫,低了低头,问道:“父亲可知道荣国府中有一个唤作李瑜的公子?”
秦业想了片刻,道:“莫不是先高陵侯李謇公之子,唤作李瑜的?”
可卿回道:“女儿不知他先父名讳,只听说他幼时便失了父母。”
秦业叹道:“那便是了。我记得兴武三十二年,李侯兵征北虏,连克瓦剌。谁料刀剑无情,遭敌暗箭,身被八矢,不治而亡。
那年初冬,邸报铺撒城内,人人悲痛。恰彼时李侯夫人身怀六甲,方诞下一子,又闻听夫亡沙场,一时重病,不久也仙逝了。时上皇在位,李瑜袭了一等子爵,此事为父倒也知道些……”
可卿昨日只听李瑜说他自幼丧亲失怙,也不知其中详细故事,因此番听了,方知他是忠烈之后,其爵禄虽高,然身世之苦,尤甚于己。又想他品貌非凡,不同流俗,心中颇多了几分怜惜。
可卿细想着,又听秦业说道:“这小公子被其母托付于荣国府老封君抚养,今时今日,已有十一年了。你哪里知道他的?”
可卿见父亲问了,先仔细将昨日午后所生之事讲给他听了,然后道:
“他堂堂一位爵爷,不过稍惊扰了我们主仆,却能体谅老弱女流,不见骄矜傲慢之色,以大恩偿小过,真是一位大丈夫……昨晚还要多亏他请来了一位老太医,不然还不知要生多少事端。”
秦业见女儿一提起那李爵爷,便不自觉地脸色桃红,眉飞色舞,语气欣喜,只说他的好话。
心下略略地想,莫非自己这女儿已有情愫暗生?又想到可卿年方十四,正要到待嫁之龄,那李瑜今年不过十一二,稍小二三岁,二人似不甚匹配……虽有救命之恩,然自己不曾亲眼见过李瑜,却又不知他相貌举止如何。
那秦业原本想着过年之时往宁国府走一遭,与那宁府说一说女儿亲事。
他以往曾听说那贾珍之子贾蓉相貌堂堂,又正值婚娶之年,若自家女儿能同他结为连理,一来那贾蓉乃宁府嫡孙,女儿嫁去,想来日后公门富贵,也是一个好归宿。
二来若能同贾府攀上亲戚,往后自家儿子秦钟也能受其庇护,待自己百年以后,这一双儿女也有所倚仗。
所谓“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那秦业正知自己年岁日高,身子愈发不如以往,因此苦心孤诣,想为子女求身后富贵,也全一世儿女父子之情。
只是今日听女儿说起这李瑜,见她心仪此人,若是再另提婚事,恐怕她心中抵触。
又想那李瑜虽暂居贾府,家世不如宁荣公门,然爵位加身,身份上却也盖过贾府中的那些子弟们,况且对秦府有恩,倒也是自家女儿的良配……只是却要先见上一见。
于是秦业不动声色地端水喝了一口,说道:“那李公子既是为父救命恩人,我等无以为报,不若传人去请他过府上吃顿便饭,聊表心意。你意下如何?”
可卿先前在那里说得兴起,也不察父亲神情如何。宝珠听她小姐自顾说了好些话,便轻轻在她身后戳了戳背。
可卿回神,方知自己情不自禁,因此忙平复下心情再看他父亲,见其神色如常,心下暗暗放心。
忽听到秦业说要宴请李瑜,可卿心下又是欢喜。正因昨日分别,暗想两家门第有别,男女有防,恐今生无缘相见,自然心中失落遗憾。
如今听了父亲的话,哪有不应允的,却又不好直露情绪,于是在那里端坐,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淡淡地道:“李公子于咱们家有恩,宴请他来也是应有之义。”
秦业笑道:“正是如此。为父今日方才病醒,若是急急地去请他来,恐鲁莽冲撞恩人,待歇过二日,再请他来府上相见,当面谢过恩情。”
可卿也笑道:“父亲说得是,这几日请父亲保重身体。那老太医嘱咐过了,要父亲勿惊勿怒,静心安养,方能病体早愈。女儿且先派宝珠去下帖拜见,邀李公子三日后酉正时分于府上宴饮,父亲以为如何?”
秦业点头同意了。正好方婶携着高伯端了两碗八宝粥并馒头小菜进来,布放在小案上,然后见礼请老爷小姐用饭。
秦业病了许久,身子本就亏空,如今方好了,更是饥肠辘辘。因病体初愈,吃不得油腻的东西,因此命人做了清淡的粥菜来,虽则简单,但也吃得有味。
用过饭,方婶将碗箸收拾走,秦业命高伯去书房中取了张空帖来,先在封面上写“请柬”二字,又打开,拿笔在空白那页写上:“九月十五日酉时正于寒舍,薄具菲酌,敬候,祈早移玉。秦业拜。”
待墨迹干了,折起来递给可卿,让她派人送至荣国府李瑜手中。于是领着高伯回屋,先在椅上坐了,高伯自去煎药。待用罢药后,自顾躺下休息了。
却说可卿接过请帖,心中欢喜,仍令宝珠去送。
宝珠接过来,出府往北走,穿街过巷,小半个时辰来至荣府门前。
见仍有两个门子在那里站了,走近一看,却不是昨晚那两个,于是说明来意,将请帖递上,嘱咐说是交给李瑜的。
那门子们往日里都多少受过李瑜的赏儿,听是交给瑜大爷的,也不敢怠慢。有一个接过来应下,便朝府里去了。
宝珠仍在原地等他回来,见他来说已交到管家郝能手中,方谢过,转身悠悠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