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李瑜献氅,宝玉摔玉
贾母院中,正厅内。
厅四周梁上罩纱的灯笼同案几上的烛火交错,整个屋里亮堂堂的。
贾母搂着宝玉坐在软榻上,熙凤在边上笑着伺候说话。
李纨拉着贾兰在一边坐着,迎春、探春、惜春坐在一侧,围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说话。
那少女星眸月眉,玉颜桃容,唇如涂蜜,齿若白贝。笑容张扬着,眉目间流露出二三分豪气,笑声清爽,如桃李春风。
衣桃红彩霞袄,着玫红百花裙。头簪珠翠,腰系宫绦,上绑着半个巴掌大小的金麒麟。
正是贾母内侄孙女史湘云。因她襁褓之中父母双亡,只同叔婶过活,虽是小姐的身份,在史家地位却却算不上高,也常同丫鬟一起做些女红。
只是湘云境遇虽窘,却仍自开朗豁达,因李瑜同她身世镜似,故而同他关系亲近。
又因李瑜身上亦有一种豁然洒脱的气质,故而更喜他的品德。与之亲近,甚于宝玉。
因湘云以往也常在府中玩耍小住,今次李瑜过生,一大早的便带着丫鬟翠缕过府来了。
她在贾母跟前行礼拜见后,便找三春玩耍去了,临近饭时,即同她们在正厅里等候,围坐在一起说话,一时间屋内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只听湘云脆生生地道:“瑜哥哥竟请了三姐姐教丫鬟读书学字么!可惜我平常不在府中,否则定要去毛遂自荐,也做一做教书先生。”
探春笑道:“若按你的教法,恐怕将‘二’教了‘爱’去。”
湘云娇嗔道:“好久的事了,偏你还记得,拿来打笑我。”
小时候众人私下玩耍时,探春听得湘云叫宝玉为“爱哥哥”,方知道她咬舌子,不分“二”、“爱”,因此常拿来取笑她。
湘云虽是不拘小节的,不去管她。不想一两日间众人都拿这个笑话她,故此往后便只叫宝玉“宝哥哥”。
探春道:“你瑜哥哥还有两月多些才走,你去同他说,叫他许你个职位,也教怜月她们去,你俩最是要好,还怕他不答应你么?”
湘云听了,苦了一张脸道:“我这次过来,恐怕一二日里便要回去,哪里有空去找他的。”
探春笑道:“老太太最疼你,你就说久未在老太太身边孝敬陪伴,想在府里多住几日。她定然留你,待将年关你再回去也是不妨事的。”
湘云听了,霎时爽快地笑起来,嘴中说道:“好姐姐,真是妙计呢。”
探春又道:“怜月她们学字倒还算多,平日里也要做事,每日只有一个时辰学的。你也不必去找瑜大哥说,我过去他院子时,你就与我同去,如何?”
湘云道:“如此倒是方便了,那姐姐明日再去时就来喊我。”
二人说着话时,李瑜已迈步进来了。众人见这面容清朗俊逸的少年来,也都停下了话去看他。
李瑜当先走到贾母面前,躬了身子问候道:“老太太好,我可来迟了?”
贾母笑道:“不迟,不迟。待歇一会再传饭。今儿个你过生,好好开心一会子。”
李瑜又道:“老太太,我平日里也不在意这种事情,倒是多烦您操持了。
如今天气愈寒,虽则您老人家不缺好的衣服穿,只是孙儿一片孝心,特拿头先猎的那白狐制成了一件鹤氅,若是样式颜色不喜,只盼看在孙儿面上,好歹收下。”
贾母听了,心中自然高兴,还不待说话,便听见凤姐在一边喊叫道:
“诶呀!真真是一片孝心,
以往那些个爷们,不论是老的少的,一心都只想在老祖宗面前求这求那,哪里尽过这样的孝呢?你快快拿过来给老祖宗看看,她必定是喜欢极的!”
贾母听了凤姐的话,心中也止不住的感慨,心想这府中上下,不论是亲子亲孙或是丫鬟婆子,不过是说些漂亮话一心讨她欢心。
似李瑜这样,能有如此拳拳之心的,真真是少之又少。
又想起他入府以来,自记事起便是如此,从不使人担心。
再看看怀中抱着的宝玉,两相对比,即便是对其荣宠无比,心中也不免有了高下之别,遂暗暗叹气。
只见贾母神色动容,眉角皱纹微微蹙起,笑说道:
“瑜哥儿一向如此孝敬,因老身我对他有养育之情,他只拿我当做亲祖宗,将对父母的孝顺也一股脑儿的都回报给我,真是好孩子啊!且将那氅取来,我哪里会不喜欢呢?”
贾母一番话倒说得屋内众人动容,因此想起同李瑜相处的点滴来,便知他诚恳谦逊如此,待人如一。
感慨其命运多舛,不由得都露出一点悲色,心中愈发敬服他来。
只湘云听了,又感念自己身世,不由得同李瑜重合起来,因此心中既替他悲,又替自己悲,眼中水雾乍起,竟流出两行清泪来。回过身去拿帕子悄悄地擦了。
李瑜听贾母说拿氅来看,正要转身去屋外取。却见鸳鸯走到身边,双眸情深,柔声细语道:”瑜大爷说在哪里,我去拿便是。”
李瑜指她出院子里找范二,手中捧的锦盒便是。
于是鸳鸯踩着碎步出门去拿。片刻捧了个四方雕花的锦盒过来。
有丫鬟琥珀过来帮她捧着,鸳鸯把盒子打开来,捧出一件大氅。凤姐过来拿了摊开来看。
只见浅绛色的氅上有一双仙鹤环飞,领子上是狐尾毛,内里是一块覆背的狐裘。
凤姐先开口赞道:“真是好罕见的白狐裘来,竟有这样大的皮毛,况且完整一体,想必世上再难有这样好的了!老祖宗真是好福气,恐怕宫里的贵人也不过穿这样好的大氅呢!”
众人都过来看,也都不住赞叹,不吝溢美之辞,直夸贾母有福。
李瑜笑说道:“老太太且试试合身么?”
凤姐忙去拿手搀贾母站起来,李纨接过大氅来给贾母披上,鸳鸯将领前的系带绑上。
众人退开几步来看,贾母也低头细看。因身子晃动,那浅绛色上金钱线浮动,背上两只仙鹤好似活了过来,竟要飞出来一般。
正有两个婆子搬了一面等身立镜过来,众人让出一条路,贾母在镜前左右仔细地看过,心中十分欣喜。
只见她满脸堆笑,因说道:“果然是极好的皮毛,料子也是上等的,这颜色也正好,不浓艳。瑜哥儿有心了。”
那两个婆子将铜镜又搬回里屋,凤姐来贾母面前轻轻地将系带解开,把大氅交给鸳鸯去收着,又把贾母扶回软榻上坐着。
李瑜道:“老太太喜欢就好。天气正寒,待过年入宫觐拜皇后娘娘时,也可就穿这件,想来也不差的。”
贾母笑容不止,直夸赞李瑜,倒把宝玉一人晾在一旁了。
那宝玉先前也同众姐妹丫鬟们打量欣赏这大氅,况他是个中行家,自然也知这狐裘珍贵非凡,寻常见不到这样身长的白狐,皮毛竟无一点杂色,洁白如雪,柔顺舒适。
他心中也暗暗赞叹,只是见了贾母和众姐妹都只去笑对李瑜了。又想到每每与李瑜同处,旁人皆是只说他的好话,无一人在意自己的。
因此心中一点妒火直上灵台,神魂颠倒,霎时躁动发作起来。
只见他眼中含泪,怫然不悦,竟然伸手扯了胸前挂着的美玉往地上一掷,大叫道:
“这世上有这样宝贝的氅,想来便不独只你一块这样的玉来!那你也算不得什么宝贝,什么劳什子稀罕物,我砸了你了事!”
众人正自围在贾母周围欢笑着,却听见宝玉怒声喊叫,转头看他,却把那宝贝美玉摔在地上,口中叫骂,发起癫来。
凤姐着急忙慌地过来喊道:“怎么这样子了?有什么事说出来,摔这玉做什么?”
说罢就去拾那通灵宝玉,捡起来一看,倒仍是完好无损,晶莹剔透。
贾母见宝玉又是摔玉又是哭喊,急得忙从榻上起来,鸳鸯立马去搀她,几步走到宝玉跟前。
贾母看宝玉哽咽落泪,也急得抱着他哭,说道:“我的儿,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只管说出来,何苦去摔那命根子!”
二人只在那里抱着哭,凤姐和李纨便在一旁劝慰。三春并湘云挤不过去,也在一旁着急。
李瑜眉头一挑,不曾想到今日倒遇上了这摔玉一事,心下也是困惑,不知宝玉又遭了什么刺激。
因见贾母在那里哭,也恐她伤了心神,故而上前劝她。
李瑜几步走到贾母身边,道:“老太太,宝玉还年幼,心性不定。想必先前遇上些不顺意的事,不料如今偶然触动,因此这会突然委屈起来。
待其将胸中积郁的不平散发出去,片刻也就好了。您何苦跟着一起哭呢?
他一向也孝顺老太太,如今见祖母因自己而伤悲,不免也要伤悲起来,如此下去,哭到何时是个头呢?”
贾母听了李瑜的话,因觉有理,于是也渐渐停住流泪,摩挲着宝玉的脖颈,哽咽地道:
“莫非是你爹又逼迫着你读书么?我常说你如今还小,即便是再玩耍一二年也是不妨事的。何苦这样子逼你来?
往后若是再责骂你,只管来我这里,看谁不让我好过!”
一旁站立的探春湘云听了贾母的话,先看看宝玉,又看看李瑜。
心想年纪不过差了三四岁,一个不喜读书,整日里同丫鬟姐妹们玩耍。一个习文练武,已得圣上垂青。
何以相当的处境,竟有这样大的不同来?见过宝玉的啼哭,又看李瑜那样的沉稳,方知人亦有别。
这二女一个有英武豪气,一个有洒脱侠风,最不喜这样扭捏的男子,只李瑜这般的气质风流,雍容持重,最是吸引她们的注意。
况且今日乃是李瑜生辰,众人此来乃为庆贺,宝玉如此一番闹腾,倒叫人嫌恶。
那宝玉见贾母被李瑜劝得已息了狂风骤雨,自己心里也稍平复了一点,便不好再闹,因此也渐渐稳定下来。
李瑜倒向宝玉说道:“宝玉兄弟虽则年幼,却也是堂堂男儿,如此无故喜怒哀乐不由自主,终究不好。
须知‘男儿有泪不轻弹’,况且老太太当面,怎能因一己之情不自禁,倒惹得长者忧戚,岂非晚辈之大过么?
又你在探春等姊妹中乃是兄长,自当以为表率,行为处事更要得体,则往后他们只学你的好,于他们也是一件益事。”
众人见李瑜身为兄长如此语重心长,言辞恳恳,都不由叹服。
贾母拍了拍宝玉,道:“你兄长所言俱是君子良言,何况今日是他的生,你这样闹腾一番来,他却不怪你,反倒谆谆地劝教你,你快向他赔罪道谢来。”
宝玉见无人再理会他,心中虽然不忿,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不情不愿地施了一礼道:“今日是小弟的不是,给兄长赔罪了。”
李瑜扶起他的双臂,道:“不过些许小事,值不得什么道歉的。只要你能明白老太太的一片苦心,这又算得上什么呢?”
贾母见宝玉好过来了,才放下心来,于是招呼众人在桌前围坐,命鸳鸯叫后厨传饭。
贾母端坐在主位,左边坐着宝玉,右边坐着李瑜。湘云和探春挨着李瑜依次坐下,迎春惜春平日里也不同探春分开,于是也往下坐了。
只宝玉那边没人同他一起,李纨和凤姐在贾母边上服侍,也不落座,便拉着贾兰去挨着宝玉坐下。
众人坐定,丫鬟们端着水过来打湿帕子给他们擦手。
不多时,众婆子们拎着食盒络绎地进来,在桌上满满摆了一桌,山珍海味,山肴野蔌,丰盛至极。
贾母先举箸,命众人不必拘束,随即屋内又欢声热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