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元丹

我不着急，这种不合理的要求，薛俨多多少少都不会答应的，我也不愿答应，对方是妖，谁知道会出什么破烂事？

我与薛俨对对眼。

薛俨皱眉，问道：“如果我们不答应呢？”

猫妖似乎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她不再如同刚刚一般惶恐，反而舒出一口气，道：“我想，我最坏的打算不过是魂飞魄散，一命抵那小哥一命。”她边说，边指了指站于我身后的付观南。

付观南一脸迷惑。

他问：“抵谁的命？”

不待有人回答他，布偶娃娃先行炸开了锅。我就说过，她的嗓音太过尖利刺耳，如今放声叫喊出来，我才晓得，什么叫作惊天地泣鬼神，她扯着那把高而细的嗓子，在猫妖身旁踱步，道：“你是决定要死了？你怎么那么不讲信用，我当初救下你时，你不是同我说过要陪着我么？”

后面几句话，兜兜转转都成了“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猫妖道：“对不住。”

布偶娃娃尖叫。

她沾了哭腔，“你骗人。”

骗人不骗人的，已经不得说了。猫妖起身站直在我面前，那是一副任我处置的模样。她为鱼肉，我这砍刀般的手却不知道如何放置。

我是不想降妖除魔的，她没弄死付观南，我便没了弄死她的理由，若贸贸然出手，她到阴曹地府告我一状，这罔顾性命的帽子扣在我头上，残暴不仁的名声从地下传到天上，我便真真是没了容身之所。

她真是一副好算盘。

我道：“我不杀你。”

话毕，她的神色是奇异的，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又夹杂了些无法解脱的悲哀。

——

我盯着她这般模样，细想了下，她的口音不像是这一带的，倒是添了一点天子脚下，寸土寸金的京城味道，须知这一段路可是不短，她千里迢迢、风尘仆仆来取我元丹，究竟是为了什么心结？

我歪歪头，问她：“你为什么想借我的元丹？”

她不肯开口。

我道：“那我不借了。”

她抬首，一瞬呆愣，而后急急开口道：“我说、我说，”她胸腔一起一伏，结果张张嘴，又沉了下去，声音亦随之低沉，“我听闻仙人元丹有聚三魂七魄之力，可以短暂地让已死之人重现人间，我实在是没办法寻见人，只能出此下策。凡间历练的仙人本就不多，我受人指点，才远赴找到了、找到了你。”

我道：“受谁指点？”

她又不说话了。

我叹气，“好吧。”

我知道，这个许是要保密的。猫是狡猾的、自私的，在得到想要的之后，她便会背叛那个秘密，出卖背后推手。

我对付观南说：“她可真是不浪费，两边的好都占。”

付观南显然听不懂。

我道：“我借。”

猫妖激动地要哭出来。

付观南激动地拽着我，虽还不至于泪洒，却也扮着哭哭啼啼的模样，“李阅秋，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你来，我给你开开窗，让冷风好好吹吹你咣当咣当冒水的脑袋。”

我有些生气。

他老是骂我蠢。

我道：“你才老糊涂了，我有自己的主意，便是真出了事，我当个凡人再多陪你数十载，你不是更乐意？”

他老脸一红，“哪有。”

我道：“织女乐意，牛郎乐意，你怎么就不乐意了？”

他与我面对面，突然正色，道：“那是卑劣的爱。”

“爱？”

布偶娃娃冲上来，环着我俩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把目光停在我身上，疑惑不解，“天上的神仙也有爱么？”不待我回答，她又转到薛俨身侧，“道士也有爱么？”她一说话，身子便爱向薛俨身上靠，靠着靠着，薛俨一个回身，她便扑空，差点跌倒。

“有的。”

“天下苍生，世间万物，我皆是存着爱意的。”

布偶娃娃说：“博爱。”

她又说：“所以你爱我，”停顿了一会儿，“所以，其实你也不爱我。”

我目光一紧，这话都说得出口？

我实在不明白妖怪的爱意怎么会来得如此快，自她见到薛俨拢共不过两三日，怎就能说出来这般肉麻的话、做出来这般做作的事。我从她愤恨的目光里走至薛俨身前，道：“待我施法后，便请你护着安全，”说罢，我拉过扔在怄气的付观南，“还有这位的安全，也得麻烦你了。”

他思量片刻。

而后道：“好。”

——

时下，已是天亮。

窗外，整街的红色灯笼莫名消失，只余白茫茫一片。

付观南仍是存着气的，坐在角落的木椅上不肯吭声，我劝不动他，只能先放任他的怒气消散开来。薛俨在我周身施了法，围成一道屏障，护我周全，我与他一同点头，而后静心席地而坐，运气施法。

猫妖坐于我的对面。

她很安静。

我其实一开始并不想以身犯险，若说是为了得知真相、坚守正义，倒也是高估了我。我只是在猫妖寻死时觉得她的眼神似曾相识，回味过来，蓦然发现便是付观南身死于我怀中那次一般的眼神。我好奇，我着实好奇，这猫妖身上究竟发生过何等人事？

若是猫妖只是阴谋觊觎我的元丹，那全当我蠢货。介时好奇害死的不是猫，便是付观南口中头内积水的我了。

我有些心慌。

薛俨道：“放心罢。”

我看看他，“好。”

我双指并拢，随即一旋，而后与掌心之中幻化出一颗暗红色晶体状的物什，旁侧传来一声惊呼，我猜测是布偶娃娃的，她一向这样大惊小怪。但其实，我亦有些惊讶，将百年修炼凝成元丹这事，我只听说过，却从未真实见过。有老前辈说，一些仙友为救重伤之人一命，心甘情愿地将元丹献出，我当时只是嗤之以鼻。

元丹落在我的手中。

倏尔扑通一声。

猫妖重重叩在地上。

她的姿势实在是标准，标准的一点不符合猫生性自由的模样，我断言，她必定是经历过训练的。可一直猫又怎么去训练这些繁琐礼仪呢？

我问：“三魂七魄呢？”

猫妖望望布偶娃娃。

布偶娃娃如梦初醒，尖叫一声，从腰间取出一个白瓷小瓶，怯怯靠近我，道：“她受了伤，怕这东西损着，便放在我这处了，你瞧瞧吧。”

我伸手接过。

瓶身乍凉。

我将瓶口小塞拿掉，余光便瞥见猫妖一脸紧张的模样。霎时间，瓶中窜出几缕烟魂，飘飘然向上飞去，薛俨眼明手快，口中念诀，手中施法，将几缕烟魂锁在上空。他单手竖放在胸前，四指笔直，拇指弯曲，口中念念有词，我只听闻其中含着“往生”二字。

而后他眼神瞥向我。

我心知肚明，将掌中元丹施法送于魂魄之中。

烟魂绕元丹。

俄顷，金光乍现。

那茫茫金光中，烟魂聚散离合，终是形成了一个人形模样。我细瞧去，是个男子，面部不甚清晰，身形也不挺拔。我看向猫妖，她眼神直勾勾盯着烟魂，见其成了形，眼圈便跟着红了一圈，她的小身板瑟瑟缩缩的，比她受伤的胳膊颤抖得都厉害，仿佛下一秒她就要晕过去，不省人事。

片刻，她又朝我叩头。

叩完后，小心翼翼地靠近烟魂，嗓音更加沙哑，道：“小安公公，是你么？”

小安公公？

我不由睁大眼睛。

这妖还沾了皇宫的事？

烟魂发不得声。

他轻轻点头。

得到答案，猫妖上前的步子倏尔跨大，她颤颤巍巍，老人一般大口喘了几次气，突然两眼瞪大，咬牙切齿地质问道：“你为什么替他去死？你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要为一个讨厌的人去死？难道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么？”

我眨眨眼，有些懵。

看看付观南，他也懵。

我原本是做好了准备看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恋话本的，期待阴阳相隔又再次重逢的两人泪眼朦胧，欲语泪先流。

这番、是个什么意思？

烟魂也着了急，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再急也只是哼哼唧唧几句。他开始打手势，手势也慌张，磕磕绊绊的。

我看不懂。

唉，可惜了。

“他不是我讨厌的人。他是我的主子。”熟悉的声音传来，是付观南喃喃自语。

我凑上去，“你懂？”

他漠然点头。

我又问：“我怎么不知，你何时学的这玩意儿？”

付观南散了大半的气，语气虽是带了些冷，却仍旧耐心解释道：“小时学的。”

小时？

那便是在付家时。

我暗了暗眼神。

付家呀，想来是好久都没在他口里听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