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爱恨
杨瞳有些迷惑起来,掰着手指头嘀咕:“有师伯这样的神仙,有月娘子这样的神仙,瘟神也是神仙,掌柜和店小二是妖吧,钟山有半人半妖,师父,世上鬼很少吗?都被道士捉住了吗?我们门派不捉妖吗?我们门派施法也像月娘子那样好看吗?”
她问题太多,严都平还真想了想怎么答她:“你以后学了不就知道了,不好看就不学了?”
“学的学的,我就问问。”
“这世上除了人以外,还有数不清的生灵,对天来说,每一个都是不一样的,每一个也都一样,你可以说神是鬼,说鬼是人,说人是妖,爱怎么说怎么说,是什么并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是敌是友。”
“是非对错,善恶黑白,不重要吗?”
严都平笑笑:“一位仙君一位魔君站在你面前,你怕谁?”
“怕魔君吧。”
“瘟神和齐月站在你面前,你怕谁?”
“当然怕瘟神,月娘子很美。”
“事实上,瘟神是九重天在籍在册的仙,杀人无数,齐月是幽冥罗刹正经八百的魔君,却因为不想滥杀无辜,被兄弟姐妹排挤。生灵有识成精,有术成妖,有悟得道,得道飞升则成神,仙魔都是神,修行的路子不同而已,仙家阳修阴辅,魔道阴修阳辅。至于鬼嘛,有识的生灵死去,若精气尚存,便可成鬼,如土败成沙,沙散为尘,尘沙遇水可固,似土而非土。”
“那尘沙还能变成土吗?”
“当然,亲水木,待天时,世事轮转,并无定数。”
杨瞳懵里懵懂地点点头,严都平看她的眼神就知她没太听明白,抬手轻推她的脑袋:“不明白就摇头,不许装懂。”
杨瞳摸摸脑袋,又笑着摸了摸额头:“师父给我开了眼睛,为什么我都没看到?”
严都平挑开车窗帘子:“你说没看到,在师父眼里,满街的人皆是鬼,地府的鬼也是人,其实,都一样。”
严都平再去看杨瞳,她很乖巧地摇了摇头:“有点不明白,师父和我讲讲月娘子和葛无涯的事情吧,应该比较好明白。”
“嗯……一开始,齐月钟意他,他钟意别人,后来他想利用齐月长生不老,就假意亲近,得逞之后,转头娶了别人,齐月生恨,葛无涯被反噬,最终,被困在一处。”
“他们走不出江宁地界吗?”
“罗刹国的公主生来便带一道情咒,若有男子欺骗背叛她们,便会受噬心之痛,齐月把自己的内丹给了葛无涯一半,分开太远,她也会受噬心之苦,葛无涯如今面目丑陋,躲在钟山不肯出来,齐月就一直被困在这儿。”
“此咒何解?月娘子没有办法吗?”
“她只知道强取两伤,不知道把那人的心挖出来吃掉,她的伤就好了。”
杨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莫名觉得合理:“师父要取他的心吗?”
“待会儿如果不敢看,就把眼睛捂好。”
杨瞳点头:“我们门派,有点,很厉害。”
严都平看她语无伦次,小脸都吓白了:“你还小,不学这些。”
杨瞳咬咬牙:“那我长大再学吧,长大就学。”
“嗯。”
“师父,月娘子犹如画中仙,你说怎么会有男子不喜欢她?”
“见色起意,实难长久。”
“似乎是个曲折离奇的故事,师父讲得有些苍白。”
“知足吧你。”
冥界有十国:罗刹国,巨山国,冥海国,四目国,藏地国,蓝白国,无志国,悠游国,阴郁国,赤焰国。
加上阎君统治的地府,共十一个集中且有实力的鬼部。
罗刹国便是冥界十鬼国之一,和其他国家不一样,罗刹国不是由鬼王统治,罗刹国王是承天效法厚德光大后土皇地祇座下大弟子——子犁。
子犁乃颛顼之后,本在仙界供职,与后天皇地祇共治大地。不过子犁是个个性十足的神,亦仙亦魔,他在人间修炼的是仙界的法术,师从后土皇地,历经无数劫难,因多世守护大地有功,最终得道成仙,封为稷神,照看五谷。
得道之后,他与灵宝天尊结为好友,渐渐改变了修行的法门,其放荡不羁为仙界不容,玉帝嘴上未说什么,却将五谷之职交与旁人,子犁不满,又懒得理论,干脆罢官,去到众仙皆不喜的幽冥界供职。
那时候严都平还在罗酆山当他的的北阴帝,东岳帝君初设地府,子犁觉得东岳其人有些道貌岸然,是个伪君子,与他也不大融洽,干脆驯服了幽冥最狂恶的罗刹鬼,自己建立了一个国家,便是罗刹国。
许是在人间出生的缘故,齐月打小就喜欢凡人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再者罗刹国多美人,只有在人间,她才知道自己原来可称“绝色”,所以常在人间游戏。
有一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她游至江宁府,街头巷尾处处挂灯,家家点烛,门前有粥祭,屋后放爆竹。男女老少都出来看灯游玩,还有少男少女隔岸对诗,会友相亲。那一阵她喜穿男装,这日穿着一件褐色小袖圆领棉衫,头包软翅幞头,背手执扇,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时有女子悄悄看她,她面上不在意,心中却自得得很,越加意气风发。直至走到一家与她同名的酒楼前,才暂敛丰姿。
人间上元灯节,自古有赏灯猜谜的习俗,齐月斋自一进门处就挂满了各式灯笼,上面题着灯谜,齐月一盏一盏看过去,每首都能解开,一直走到二楼回廊上,才有一个谜题把她难住,灯上写着:君向潇湘我向秦。
这谜面倒是不难,只是不知要猜什么,是打一成语呢,还是猜乐器,或是打一人名,植物名?她想了好久,没在意边上走近一位俊朗书生,两人一样背手仰头,神情专注,灯影下,好一幅才子佳人模样。齐月感觉身后有人,转头和那书生四目相接,他面若冠玉,谦谦淡笑,正是她最钟意的儒雅英俊。
“姑娘怎么一直看着这盏灯?”
齐月回神:“这灯谜出得古怪。”
“有何不解之处?”
“公子可知这句诗要猜什么?”
葛无涯低头直笑,颇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怪姑娘琢磨,若是在下初来乍到,恐怕也会猜不透。这句诗不是谜题,它单纯只是一句诗,因为这家店的老东家与写诗的郑公有些渊源,所以店里对联题诗多出自他手。前朝旧事了,姑娘不必细思。”
齐月伸手转了转宫灯,见到那一面上果然题着“数声风笛离亭晚”,这是上句,才知自己误会:“多谢公子提点,是我以偏概全,以为今日灯上所题皆是灯谜呢。”
“姑娘不是本乡人?”
“途经此地。”
“独身一人?”
齐月点头。
“倒是好胆魄。”
齐月笑笑:“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葛无涯恭身:“在下姓葛,名无涯,字定勤,敢问芳名?”
“齐月,便是这齐月斋的齐月。不知这家店的老板是谁,好似与我有缘。”
“正是在下。”
两人相谈甚欢,葛无涯听齐月讲北山,讲东海,讲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惊讶于她一个姑娘家,竟有如此多的自由和如此丰富的经历。齐月听葛无涯讲书院,讲科举,虽然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儿,不过齐月觉得新鲜,心想一定要去书院玩一玩。
齐月便就在齐月斋住下,第一回有了在人间久留的打算。她以为遇到了知心人,两人同去书院,同游钟山,对月饮酒,彻夜长谈,好似有什么呼之欲出,只待时机。
葛无涯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现在看来很是蹊跷,但当时的确叫齐月慌了神,听着他弥留之际的绵绵情意,齐月甚至感动哭了,没太犹豫就给了他一半内丹。
齐月等来的,不仅是葛无涯的痊愈,还有他早有婚约,不久就要成婚的消息。她不敢相信,当面质问,葛无涯回得也很好笑:“她一介凡人寿命才几何,你我二人才是天长地久的良伴,等一世又何妨。”
他的无耻比无情更令人作呕,齐月想取他狗命拿回内丹时,才发现他背后有高人指点,强取只会两败俱伤。
好在葛无涯每日依然有几个时辰要忍受噬心之痛,齐月发现自己不能离开太远,开始也恨,久了倒想开了,就当是坐牢惩罚自己的愚蠢。
岁月过去,齐月斋从人间酒楼变成了鬼怪们爱来的地方,这里有罗刹美人,幽冥烈酒,久而久之,自有一份生人勿近的气场。
山上的葛无涯不知自己究竟活了多久,但寿命已经久到指点他的高人寿终正寝,即便日日钻心疼痛,也不想死去。他也恳切地求过齐月,描绘两人朝夕相伴天涯海角的日子,但那是个狠心的女人,不,是狠心的妖神,宁愿画地为牢也不肯放过。于是葛无涯也开始修行,妄图摆脱咒术的影响。但他资质愚钝,急功近利,非但不得其法,还损耗了半颗内丹,开始容颜衰老。
杨瞳看到葛无涯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老的人,皱纹多到看不清五官,白发白须直垂到膝弯,难怪师父说他是半人半妖,这个模样实在太吓人了,山下的孩子见到定会惊呼一声妖怪。算了,还是不要给别的孩子看到了。
葛无涯并不认识严都平,这人能找到自己的草庐来,必定不是寻常人物,再看他一身道袍,心下明了:“请问阁下是?”
“齐月让我来劝劝你。”
葛无涯撑着拐杖背转过身:“阁下请回吧,无甚可劝。”
“看你如今这般模样,想必活得并不轻松,虽能长生长寿,但根本上还是凡胎**,岁月越久,折磨越深,早些死只怕真是解脱。”
“呵,说到底,我只是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我没有勇气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你说我是**凡胎,但有哪个凡人能像我这样长生无极,彭祖也不及我。”
“偷来的东西,你倒挺引以为傲。”
“如何能谓之偷。”
“啧,无耻之尤,骗取便是偷盗,死不足惜。”
葛无涯又像风曳柴门般笑起来:“你不过是个臭道士,论起道法,我当你祖宗都够格,少在祖宗面前大放厥词。”
严都平觉得他此言甚妙,特意在他的判文中加了一行“死于在祖宗面前大放厥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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