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城市的夜
1856年6月23日
午夜的城市喧嚣不再。
马修立身于巷口阴影处,点上一根香烟,遥望头顶交错盘结的缆线。
卷烟的火光忽明忽暗,烟草辛辣的气息暂时抚平因等待变得有些焦躁的情绪——他讨厌不守时的家伙。
烟碱顺着血管游离,思绪开始发散。
来到这座名为费马的城市,开了一家小小的事务所,从事私家侦探的活计,大概也有两年的时间。
随着时间的累积,这座城市所带给他的震撼愈发强烈,呼啸的钢铁巨龙,吞吐滚滚黑烟的高耸烟囱,还有由无数齿轮和黄铜活塞组成的精巧机器。
烧开的水壶取代了神明的位置。
这一切无不在告诉他——时代真的变了,教廷的统治已如一座根须萎靡的古树,空留伟岸的身形。
他对扮演教廷赋予的角色早已厌倦,亦对费马斑斓喧嚣的生活没什么憧憬。
如果不是那封该死的信,隐居哀乡,整日侍弄花草,在折叠椅上沐浴午后暖阳,这差不多就是他余生的主调。
可它终究是来了。
在一个并不特别的平静午后,他正喝着哀乡独有的熏木威士忌,聆听邻座闲谈,邮递员伸来粗糙的手掌,将米黄色的信封轻轻放在桌上。
看着封口处火漆烙印的金雀花,马修不得不承认,他们还是找到了自己。
打开干瘪的信封,除了一张小巧的银板相片便再无其他。
「阴郁的天空,苍老的男人站在教堂高耸的飞扶壁上眺望远方的城市。」
从拍摄的角度看,显得未经主人的允许,拍摄者的技术也不敢恭维,但仍能从中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孤独感。
神父雷·铎尔——马修在这世上唯一牵过的人。
他自三年前脱离教廷于哀乡隐居,哀乡地处偏僻,消息极为闭塞,却也很快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
「教廷的殉道者,守卫信仰的黑蛇企图刺杀教皇,失败后重伤遁逃。」
马修动用一切手段,却无法寻得任何关于神父的踪迹和他这一惊人行为的原由。
日追月赶,他逐渐放弃了,只得暗自相信神父会和他一样,找寻一处僻静地安稳度过余生。
直到这封信……
几乎没有犹豫,马修向邮递员道谢,喝掉最后一口威士忌,在众人善意的目送下退场,就如往常一般。
只是不知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
……
指尖已能感受到火焰的温度,马修吐出最后一口畅快的烟雾,将烟蒂丢掉,踩灭,身体紧贴墙壁,再次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收敛思绪,湛蓝色的眼眸变得锐利。
无关其他,他只需要记住一点——为了找到神父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来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马修能闻到刺鼻的酒气与甜腻的脂粉味。
潮红满面,标准的绅士着装,男人步履蹒跚,嘴角挂着满足的笑容,他依旧在回味女人温柔的臂弯。
“砰!”
火光乍现。
男人被一股怪力拽入巷中,还没等他有所反应,一颗黄澄澄的子弹穿胸而过,将那颗维系生命的心脏捣成一滩碎肉。
瘫软,倒地,鲜血顺着砖石缝隙蔓延成一张丑陋的蛛网。
这并不是马修喜欢的方式,没有办法,他有着良好的契约精神。
男人的尸体被拖入巷子深处,以延缓其被发现的时间。
当然,这也只是影响消息出现在《费马评论》的早报还是晚报,毕竟这回的家伙可不是什么小角色。
而就在马修离开不久,镁光灯的炙热光线便充斥中城南区狗泥潭,这条不起眼的巷子。
……
马修竖起衣领,午夜的风分外泠冽,井盖栏栅日夜排放的蒸汽让费马的天气变得潮湿阴冷。
不过与其所带来的改变相比,这算不了什么。
他顺着电车轨道漫步在逼仄的街道,道路两边还有未熄灭的镁光灯牌,流浪汉倚靠着煤气灯柱,嘴里呢喃着没人能听懂的颠倒语句,一旁还有被他刚刚服用过的「福音」空瓶。
谁又能拒绝用一枚铜币换取天国的通行证,借此远离尘世苦难。
即使在上城,这也是不错的消遣。
头顶的高架桥,蒸汽火车飞速驶过,留下一阵灰白的烟雾在空中弥散。
“腾!”
耀眼的光柱使他脚步停滞,那是来自云雾间齐柏林飞艇的探灯,将不远处的街道照得恍若白昼。
飞艇驶离,黑暗如潮水般回涌。
“到了。”
掀开一处标有不起眼印记的井盖,马修坠入城市曲折的肠道。
费马,位于大陆的东海岸,降雨本就丰富,再加上日夜排放的蒸汽,连绵的阴雨得以成为费马长久的主题。
不过,拥有气象引擎的区域除外。
城市的设计者当然清楚这一点,他们为费马设计了一套完备到令人发指的排水系统,即使是汛期,城市也难见积水的踪影。
然而,任何事物都有它意想不到的用处,身处文明最高殿堂的创造者们不会想到,这宽阔的地下隧道日后会成为走私犯的天堂。
远到禁酒期的白兰地,近到现在蔓延到「福音」,原本用于造福市民的设施,却养肥了一条又一条蛀虫。
莱茵牧场发起过多次清剿行动,但都以失败告终。
一是因为地下隧道实在过于庞杂,有些已经废弃,有些又是刚刚开拓,有些又与铁路系统交错盘结,你根本无法知晓,下一刻走私者的脑袋会从哪个地洞冒出来。
二当然是因为有利可图,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臭烘烘的单身汉,满面愁容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孩童,这让原本不可逾越的底线变得模糊不清。
马修现在要去见的便是其中最贪婪的家伙——费马夜晚的主人。
身旁宽阔的水渠,墨绿的污水如急流般肆意奔腾,马修强忍恶臭,凭着记忆在迷宫穿行,最终停驻在一条不起眼的甬道。
甬道尽头是一扇难以察觉的门户,被刻意涂成与砖墙一样的灰白色。
“咚咚。”
没人回应。
“咚咚咚。”
门内窸窣的脚步由远及近,紧接着突然弹开的百叶,一对凶恶的眼珠在其中闪动。
但当对上马修那对平静如水的蓝色眼眸,竟瞬间化为谄媚的笑意。
一阵吱呀,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