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执干戈以卫社稷】
石柱城东二十里,有一座山岭拔地而起,奇峰突兀,山势险峻,这便是万寿山。
万寿山中并无神仙,也无道场,两边皆是断崖绝壁,易守难攻,倒是练兵的好场地。自打秦良玉嫁给了马千乘,她协助夫君建立了一支以秦氏和马氏子弟为主的白杆兵,就常常在这山里练兵。
深秋时节,石柱城里还稍觉闷热,可山里已是寒意逼人,即便穿了棉甲也不觉厚重难耐。秦良玉此时正是披了一身棉甲,对襟无袖的甲衣,上面缀满铁钉;各有护肩两只,以纽襻扣固定;下为甲裳,分作两幅,缀于裳腰,甲面同样锭有铁钉。
秦良玉才耍完一套自创白杆枪法,浑身已经热气腾腾,正自坐下歇息,她夫君便递来一罐子水。秦良玉伸手接过,仰起头喝了一大口,放下罐子,又抽出腰间别的布巾擦起汗来。
这套白杆枪法是借鉴了杨家枪、少林棍法和沙家竿子的长处,结合了刺、挑、钩、劈等八个特点。杨家枪利于行阵,少林棍法则取之灵活多变,而沙家竿子,虽出自回族枪法,但进退奇伏,跳荡盘旋,亦有能事。
马千乘刚才观妻子演绎的这套枪法,觉得又精进了一些,不禁一阵高兴:“贞素,你这套枪法已经赶上为夫的了,要是为夫再不努力,恐不及吾妻也。只不过……”
秦良玉闻言抿嘴一笑,但她知道马千乘深谙武艺,定是看出她这套枪法里的不足才出言评说,她笑吟吟的看着他,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枪本为战阵而设,所谓十枪九扎,扎才是枪法之精髓,以攻为主。不过……像峨眉枪法之不言步法,不言立势,为夫却不敢苟同;以及杨家枪里也存在‘撒手杀去而脚步不进’,或为缺欠。”
秦良玉一点就透:“夫君的意思,我这套枪法里,步法还有所欠缺?”
马千乘笑着点点头:“足不可松,其妙在于活,退则以长制短,进则以短制长。”
“足不可松,其妙在于活……”秦良玉口中反复咀嚼着这两句,缓缓地,身体轻轻扭动起来,带起脚下也跟着前后挪移,仿佛在领悟其中的奥妙。
马千乘看妻子如此专注,不忍心打断,但心中却有更重要的事要与她商量,只得说道:“贞素……”
半晌,秦良玉才醒悟过来:“嗯?”她见夫君似有话想说,却又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想了想,便知夫君在担心什么。
“夫君,可是想说咱家与杨家?”
马千乘两道剑眉紧锁,一敛刚才的好心情,而显得有些沉重:“我已经接到了李总督的征调信,信中命我率土兵前往播州协助剿灭杨应龙。”
秦良玉面带微笑始终静静听着他说,良久才回道:“夫君担心母亲和小弟那里吗?”
马千乘听了却抿住嘴,半晌不说话。
“夫君,还记得当初咱组建白杆兵的时候,我怎么对你说的吗?”秦良玉粲然一笑,劝他道:“今四方多故,石柱乃黔、楚、蜀之交界,不可不练兵,是为保境计。”
马千乘点点头,他自然记得妻子说的这句。
“其实同理,征播,往小了说就是保自己的家园,咱石柱九溪十八洞广二百三十里,袤二百四十里的地域;但往大了说也是执干戈以卫社稷。”
听了这话,马千乘心里一震,是啊,执干戈以卫社稷!不正如他的祖先伏波将军马援那般,西破诸羌,南平交趾,镇三辅地而使之不惊,击五溪蛮而迄于垂成,矍铄之年,尚思马革裹尸……
而他今年不过三十而立,怎就畏畏缩缩起来?
“贞素,我懂了。”马千乘心电转念间,一下就想通了,“此次也算是我石柱马家清理门户的大好时机。”
“是!那么,最近可有新的消息传来?”秦良玉又问道。
马千乘点点头:“水西安疆臣也奏请参与讨伐。”
“哦?”秦良玉有些惊讶:“他与杨应龙的关系不错啊,是朝廷许了他什么?”
“是贵州巡抚郭子章,许他平杨之后,还播所侵水西、乌江之地六百里以酬功。他已听命从沙溪入川,听候总督调遣。”
“还有其他人呢?”
“李总督已从成都移驻重庆,准备统一调度川、贵、湖广的军队;湖广巡抚支大可坐镇沅州;贵州巡抚郭子章坐镇贵阳。令据总兵刘綎也已率部赶到,其余兵马也基本到位。”
秦良玉忽然明白他为何此时来到山里练兵场,并不只是来告诉她收到了征调信,“夫君,咱们要多久出发?”
“人马一点齐,即刻出发。”
“那我也随夫君一同出征。”
马千乘笑着点头应道:“好!”
一日后,马千乘点齐人马,统率三千白杆兵从石柱出发,赶往重庆府一带听令分布,秦良玉另统精兵五百,裹粮自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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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杨应龙开始大规模修缮关隘和要塞,并把主力驻扎在官坝,还声言要进犯四川。
成都府虽距播州较远,但播州战事的辐射之广,也并非毫无影响,气氛亦是相当凝重。
李进忠自打从略阳走了嘉陵江水路,很快就进入四川境内,过了朝天关下一站便是广元县,然后再走广元西北的剑阁路。
剑阁一路虽险,但也只是一段路,过了剑门关之后,路便好走多了。所以又经半个多月跋涉,李进忠终于到了新都。
在宝光寺歇息了一晚,李进忠又重新打马上成都。此时口袋里的银子已所剩不多,好在要见着贵人了,到时候就吃穿不愁了。即便他身体再如何疲惫,心里依然是对未来充满希望。
新都距成都府也就四十里路,而且道路平坦,所以不消半天时间,李进忠就赶到了府城外的锦官驿,在打听清楚了去处,也没多做停留就直接由迎晖门进了府城。
一条通衢连接着迎晖门和蜀王府东,这条通衢之上,除了一座大慈寺,星罗棋布的全是各部衙门,他要去的是中使衙门,就在税课司与茶局之间。
不过李进忠并不急着去衙门找邱师兄,而是准备先去大慈寺打一头。这是他一直有的一个习惯,每到一处,先去庙观拜谒一下,然后上一炷香再走。
李进忠在佛祖面前虔诚满满,上完香后,又把身上仅有的一点余银也捐给了佛祖,这才起身离开。
出了大慈寺,李进忠回头再望一眼,那座刻有‘精妙冠世’四个大字的影壁,心满意足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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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潮湿的房间里,
李进忠再一次从梦里醒来。
人虽醒来,但神识依然还陷在梦境里,他又一次梦到了他这一路来的种种经过。每每发梦,都是同样的一段梦境:从他出京那时起,直到见到邱乘云为止。也不知是老天要暗示他什么?
房间里只有一个小窗,但却糊的严严实实,李进忠只知这小窗黑了亮,亮了又黑。刚开始他还数来着,但数着数着就迷糊了,如今已不知外面是几时时光?就仿佛过了几世一样。
李进忠还记得在广元县时,已是秋天,白日里还好,到了晚间也是寒意逼人。而今身在成都,想来深秋已过,却不觉得有多少寒意,比那时的广元要温暖多了——果然是秋冬的南方比北方好过一点。但,也可能是另一种情况……
“难不成时间都停止了?”李进忠望望四周,莫名其妙的突发奇想。不过很快,他就摇了摇头,试图把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抛诸脑后,并且口中还不断默念着平安经。
他疯了,还是被人下了蛊产生了幻觉?怎么会有那般诡异的想法?要真是时间停止,那他此刻又身在何处?总不会,已入了火山地狱?
“火山地狱……”一想到此,李进忠心中陡然一沉,暗叫‘完了’!反复回味,越来越觉得就是那样。他这辈子没做过几件好事,要是死了他都不下地狱,那谁还下地狱?
李进忠不禁悲从中来:“邱师兄,你为何要那样对我?我李进忠固然该死,但也不想这般死法,不如就给个痛快!”
然而更可恶的是,很久没吃东西的肚子,此时腹鸣如鼓,一阵一阵的,扰得他越发心慌意乱。
就在那日,他从大慈寺出来,费了一番周折,好不容易见到了邱师兄。却不知为什么师兄一见到他就大发雷霆,甚至怒不可遏?他在宫里那么久,见过面的次数加起来也没五个指头多,怎么就得罪了师兄而竟然不自知?
他跟丈二和尚一样,起初还以为是师兄在考验他,还嬉皮笑脸的附和几句,没曾想竟惹的邱师兄盛怒,一副恨不得杀了他的样子。
他到底哪里错了?其实他至今都没弄明白,不过那时面对眼里充满杀意的邱师兄,他到底还是怕了。邱师兄一脚踹中他心窝子,那叫一个狠呐!他连滚两圈才止住,用手捂着胸口,嘴里还不停讨饶:小的错,小的错了,师兄原谅则个!
可邱师兄哪会听啊,他讨饶声音越大,他就对他越狠,身上已不知落下多少拳头,还好他皮糙肉厚,挨得住!末了邱师兄还啐他一口,正好啐在脸上,又骂:也不看看你什么东西,还妄想来抽丰?我呸!
他不就是囊橐羞涩吗,想挣点银子,虽说打抽丰不对,但也罪不至死啊……
李进忠正自怨自哀间,忽的房门一开,一道阳光射进久不见天日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