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篇:食源篇
超流体是物质在极端条件下的一种状态,分处两样温度时黏质物态具有的排斥衔接,两者虽格格不入却能无比轻巧互滑而过。我清楚记得那时间她所身着的淡咖色摆裙、米色干净的连裤袜、简洁异常的小褐色牛皮鞋,排扣因过于齐整而线条分明,让午间阳光投印下一尘不染的影子。虽于逆光下并不能看清晰她的脸庞,但那般泰然自若、浑若无物地走出包绕的姿态,确如超流体淋洒一般。由于对比度过分生动且强烈,因此细节栩栩到她发梢的微微轻扬、人群表情的愕然、初夏时气息之宜人。
那天的我仿佛在用天文镜观星般看到与我有重大距离且关系性几乎为零的未知光景,以路人的角色及光年的间隔远远观测。该年代里,地球云层外的事物还都不具备现实性,她的举止从容、气度出格,无论如何却配得上具有隐藏变量的价值,撩拨我心间的宇宙。但两个月后,她竟以近距离首次撇了我一眼,目光惊异疑问,随即别过头不发一言。也或许我正处于委屈与被伤害的地位因此相当倔强难看——其实任谁忽然乍见满脸骇人的伤瘀都会被吓到吧。可她的确是作为我被伤害的根源,不管知情或不知情都由不得我不产生起联想;另外就是,美丽过头的眼睛总是让人觉得比常规性过多包含进内容——在那时她的的确确是拿眼头一回看向我,如黄矮星散耀的风能刮过,灼刺感既强烈又饱满,如何不让我倍感记忆深刻呢!
该情景对于一个生性十分敏感的少年来说,排列出疑虑竟耗费了大量时间,堆出各种理由用心思索、历经验证,竟然用了多半个学期仍未有结论:她究竟看没看到我因她而倒霉?是否能有些愧疚的立场于我呢?太五味杂陈了。
其后我毕业,像变形成甲虫可还能被允许离开栖所的小职员——当然这是多年后看过那幅插画后才有的印象总结。情形上并没那么不堪,但背上负着干瘪坏掉的苹果却是真切的,埋入进心间而已。我匆忙告别记忆里那个放学时总是播着que sera sera, whatever will be, will be的校园,连同她的一切可算是分道扬镳了。
我回到了本该属于我的那个轨迹,普通的高中普通的生活,恐怕我也是那里存在感最低一员,是连校内峰立的欺压天团都没入选过眼的普通一员,我安静度过六个学期。在最后学年里我突然有了上大学的冲动,订目标下刻苦,竟然也考进相对不错的学府,因而甚为奇特。至于我对她的感觉,坦白地说,相当之好。我所欠缺的,她都具有,但那个世界终与我隔上一道墙壁,像现而今的月背与地球之差距——被挡在我这边的或者有人会羡慕、有人会不忿、有人会争取、有人会迎合,我则把它当作少年时往沿街干净的橱窗里瞧亮晶晶的玻璃球,折射出那室内里间泄出的迷幻光线,那是从根本性里捉摸不到的。
有水滴落下,溅在额头上,打断我的思绪。我瞥了眼g值,1.69g,似乎下降得比预测的快了许多,莫不是被太阳风光压所吹的?更可能是轴承的偏心磨损在加速。总之是件好事,我无暇过多深究,惟有继续等待。这两天有线束管道开始滴水,我估计是冷凝部分出现的问题。在高g力下检修太耗费体力,因此我听之任之。但抬头突然发觉舱壁下被水渗湿的部分有些膨胀鼓起,才突有所悟,敢情是壁体内嵌着粮仓。我撬开防震扣板查看,果真见里面有层层压缩的食品,简直像藏了宝贝一般。多考察几处位置的“食品砖”,居然材质还各有千秋。最离谱的是床底下竟然还翻出大块压实的调味料,以红青蓝橙褐等色为制块并排一处,现出厨房台面的既视味。我才醒悟过来,这可是经过月面“钉子户基地”装修过的船坞自带的福利,之前的强震把装饰面板弄裂弄歪,损伤了防水层于是被我发现。
今日的余下时间里,我把管道做了全面修理,又起了些“砖块”出来用于改善近期伙食。干海带经水发过之后膨胀起来,新鲜得像活过来一样。刮下红色微辣粉拌过塞入嘴里嚼着,立刻复苏了早就麻木的味觉;虾干咸咸的,混着鲜味,含口内巴咂,嗯!标准海洋星球口感;大块的牛肉绝对不是大豆麸制造的,因为还带着韧筋嚼劲十足。因打小起就独自一人,做餐全都得靠自己,早就琢磨出既好吃又快捷的方法,这下再不用整天用面包咖啡填腹了。只可惜这里没有任我发挥厨技的烹饪用具,都是些简单的分子法处理设备和堆垒型食品快速成型机,否则那就真如同在地球上一样啦。我一边做着一边各种想着,逐渐兴致勃驳起来,在这种情况下的回忆如添了佐料一般还有了现实的过瘾性:
……最后见到她,是在学校的毕业大会上。从有记性以来的这类场合,所有格式都出奇一致,无非着重点不同罢了。恰逢那时节世界掀起对太空探索的热潮,学校也被列为航天教育示范基地。在营砌嘉勉与期许最高峰的时刻、在对学生的未来送出寄望的告别典礼上,学校不失时机以此为中心做专项主题围绕着进行。部分学生做为青少年天体探索的成员代表报告发言,不出意外她在其中——那些早期的太空参与者无疑在校内被视作楷模,并有奖学金提供。时机正好,这些先进生将用宣教做为回馈:描绘天际以外究竟是怎样运行、如何能踏足异域星球、什么是开发者协议的黄金共识等等。许多同学都想从中取得历验分享,像守着等盼热灶中第一把出炉的香板栗,简直迫不及待。
一旦上到台面,即便熟悉的人多少与平日所认知的样式有着不少差别。说实在,我没想在这种场合看到同桌(她对我而言其实还有个“短暂同桌” 的标签),对她的印象停留在她看我的那一眼就够了。虽然两者共通点都同样崭新而陌生,但在我心中包含着的意义可是截然不同。先前那一眼里的对象仅仅是我,即便涵义混淆难析,可毕竟归纳在我的世界里。而彼时则是年级中所有听众聚集一处,坐听此世界星球以外的东西、与我无甚干系界面之外的事物。周围全都是好奇的同学们,在集体的规矩下我没法主动回避,像被原子核束缚的电子,没那种能级供我跃迁逃出——诸位毕业生可全都乖乖座位,排列得如同晶体,全都短发身着校服,把书包整齐置于一旁,自觉地给校方留足好印象。于是等待有份量的家长代表致辞完毕,我像模象样地跟着大家一块儿用劲鼓掌,看前面人的肩胛激动颤抖着,似在翻炒爆米粒一般。紧接着看见她出场,我尽可能莫衷于一事处,心思由着目光四下游移。那时候的我是孤独的天真者,认为宇宙是以自我为中心转着,若有作用力就会有相应的反作用力,于关注与被关注也合该如此。幸得在操场中我的位置又偏又远,是要侧过头、抬高下颏才能往台上看的距离——这样儿,“力”的作用想必不大吧。我尽可能满不在乎,捎带眺上一眼演讲人的身影就把眼睛转到它处,只以耳朵来听。
天上有刚发射升空的火箭,划出优美的曲线,我眯眼看它慢慢变轨。那时候,我对火箭推进器尾部火柱的认知局限在厨房高温喷枪吐出的蓝色烈焰,但不知为何后者不能起飞。高中物理课我才晓得是工质抛射的机理,但那时已经是做为落后技术来举例了。可那时让我领悟到的是:从冲出地球就包含这巧妙道理,那更以外的世界还有多少巧妙道理需要人类去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