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酒馆里
几个矿工把劳累了一天的身体歪斜在破烂不堪的酒桌上,他们满嘴吐着酒话,醉眼朦胧。
头顶上的罩灯落满厚厚的油烟,从油烟的空隙之间钻出一点点惨淡的光,像是一个苟延残喘的、即将逝去生息的老人。
那点光照在酒桌上,一盘花生米有一半撒落在桌面上,随着来回晃荡的肢体语言“稀里哗啦”地滚着。
几张胡子拉碴、面黄肌瘦的脸高昂在灯下,他们一只手里举着酒壶,他们另一只手在桌子上摸索着那几粒花生米。然后使劲拉扯着细细的脖子、瞪着晦暗的大眼睛、口水飞溅,吹着牛皮。
有的人,无力的、麻杆般的胳膊在半空划着圈,一不小心,那只黑得如煤炭的手碰到了那盏灯,那灯不停地晃着。
没有完全醉的人嘴里骂骂咧咧,“轻点,轻点,有劲就去……不要有钱没地方花,砸坏了,赔得起吗摸摸你兜里还有几个钢镚……”
顾庆坤此时也坐在他们中间,他依然那副自得其乐的表情,只是少了醉话,因为他今天有事,他不敢喝第二口酒。
那点不停摇晃的光偶尔扫过另一张酒桌前。两个面无表情的年轻男人正坐在那里对饮。他们身前的桌子上只有一盘花生米,还有一壶酒。没看见他们喝酒,只看到他们嘴里嚼着花生米。
其中一个人眼睛盯着窗外,窗外对过就是红房子,红房子门前铮明瓦亮,人影绰绰;另一个人垂着眼角,盯着桌上的那半盘子花生米,似乎他的所有精力都在吃上,他生怕少吃几粒。
看着他们的穿戴与普普通通的矿工差不多,其实,再细心观察一下,就会发现,他们又不像是矿工,尤其那双手,虽算不上
白净,至少没有太多煤油,只有表面一层煤灰,稀稀拉拉掩盖着干干净净的皮肤。
眼睛瞄着窗外的那位,神情自若,身材修长,两条大长腿靠在墙边,两只脚缠绕在一起,一副文弱之相,一看就知道,一定胸有点墨。往脸上看,岁数不大,二十几岁的年龄;他上身一件长褂,长褂在腰间打了一结,变成了短褂子;他下身是一条灰布直筒裤,上面落着几个补丁。
另一个人,他的穿戴没有什么特别,他的岁数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满脸稚气未脱。他垂下头时,他脖子上荡着一个银制的挂坠。
顾庆坤的眼睛从他旁边人的肩膀上瞄过去,他皱皱眉头,他抓起手边的酒壶,一仰脖子,酒水顺着他的嘴巴流到了他高高的喉结,从他的喉结又流到了他的胸膛,滑出几道煤灰的痕迹。他急忙抓起大敞着的衣襟在脸上胡乱地擦了几下,嘴里一边嚷嚷着:“这天热了,热得俺胸口都冒汗。”
“虎皮呀,你醉了,那不是汗,是酒,你的酒没倒进嘴里,可惜了,那都是钱呀。”一个年老的矿工抬起耷拉的、皱巴巴的眼皮瞅着顾庆坤,用他嘶哑的声音絮叨着,“虎皮呀,老哥羡慕你啦,瞧瞧你,这身行头不错,鞋子也换了,针脚也不错,你小子有主意,找个能干的,还带一个能挣钱的,至少,以后饿不着,冻不着~”
“这天越来越热,不穿衣服都可以,这天只会越来越热~呵呵,俺醉了~”顾庆坤嘴里叽里咕噜答非所问。
突然,他耳朵一激灵,酒馆旁边的街道上传来了一串沉重的脚步声,还有粗重的喘息声,还有一个人坐在滑竿上,滑竿被压得上下颠簸,发出“咯吱,咯吱”声。
刚刚下过雨的地面依然黏稠稠的,不像水泥地,也不像黄土地,踩上去,双脚陷进了煤泥里,一步一个坑,一步一蹉跎。
顾庆坤锁紧眉头,慢慢站起身来,他一手抓着酒壶,他的另一只手张牙舞爪,他的身子晃悠悠拽着不听使唤的双脚,踉踉跄跄走近那两个年轻人。
他突然把手里酒壶“啪”放在了他们的酒桌上,他的耳朵支棱着,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个岁数小的,“你们是来找俺虎皮的吧找俺去你们庄上杀猪吗”
桌前的年轻人慌里慌张站了起来,他木讷地盯着顾庆坤胡子拉碴的脸,不知所措。
一直盯着窗外的那个年轻人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他一边站起身,一边向顾庆坤抱拳行礼,“是,是。”
就在这时,张喜鹏带着几个黑衣人从外面窜了进来。
一旁的几个矿工一撩眼,只见张喜鹏晃着膀子,手里举着枪,面目狰狞,他身边还跟着几个嚣张跋扈的打手,吓得他们急忙闭上眼睛,把脸埋在了桌子上,装醉。
顾庆坤眼珠子斜着门口,他嘴里大声地吆喝了一句,“你们给钱少了,俺不去,不去!”
“虎皮呀,你在跟谁说话呀”张喜鹏呲着一口黄牙,耷拉着腮帮子,瞪着一双小眼睛盯着顾庆坤问。
一会儿,他把恶狠狠的目光投向那两个年轻人,“你们,你们从哪儿来呀”
“俺弟兄两个从郭家庄的八里村来,家里养了几头猪,青黄不接的时候,想杀了卖肉。”那个年长的急忙向张喜鹏弓腰行礼,“张爷,您好。”
“吆,你们还认识我”张喜鹏把他手里的枪在他鼻子尖上晃了晃,他的眼珠子滴溜溜转。
“自然,张爷的名号,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虽不曾见过面,但,出门之前俺爹有交代,见了张爷,一定问好……”他一边说着,一边撩起上衣,伸进手去,一会儿,掏出几个铜板递到张喜鹏眼前,“张爷,这是俺爹让俺孝敬您的。”
那几个亮闪闪的铜板在张喜鹏眼前一晃,他的一双豇豆眼都直了,还没有谁心甘情愿地送给他几个铜板,何况眼前的人他不认识,他心里一喜,他急忙伸出手去,可,他的手没有碰到那几个铜板就停了下来,他犹豫了,他的一双小眼珠子使劲瞪在眼前两个青年人的脸上,像探照灯上下忽悠,比酒馆里的灯都亮。
张喜鹏的眼珠子不闲着,他的脑袋也不闲着,近段时间坊子矿区虽然没有大事发生,小事儿不断,日本人的表忠碑附近天天出事,不是放鞭炮,就是扔酒瓶,酒瓶带着火苗,日本人很头疼。上个月还抓了一个外地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背上的筐里装着炸药。
日本人像是苍蝇闻到了肉,想顺藤摸瓜,没想到,那个年轻人还没被带进日本宪兵队,路上,他就一头撞在日本兵手里的刺刀上,死了,真的有不要命的。
眼前的两个年轻人看着不像普通老百姓,说话有礼数,办事更大方,家里养着几头猪穷苦老百姓家里能养几头猪呀再说这个月份很少有杀猪的,他们到底是做什么的
“张爷,他们是八里村沈家的,沈家也算是十里八乡的大户,前几天他们家老爷子让人捎话给俺,俺没去,因为下雨不是吗俺也懒得动~”顾庆坤醉眼惺忪,他直直脖子打了几个酒嗝,他一边低头看着张喜鹏那张黑青青的脸,他一边嘴里吐着酒星子,结结巴巴地说:“俺虎皮今儿请张爷喝几杯”
张喜鹏撇撇嘴角,嚼嚼牙床,“沈家的!喔,听说过,他们不是养了几头猪,听说十几头呢。”
张喜鹏嘴里一边说着,他一边抬起左手抓着他黑乎乎的下巴颏,一边把他的脸转向了顾庆坤,这段时间,顾家很安静,陈桂花也很老实,没有什么风吹草动。顾庆坤也很少出远门,他不出远门,他张喜鹏就没有什么进项。
“虎皮呀,你家里有替你挣钱的了,你就拽了,还需要人家三番五次地邀请你吗”张喜鹏往前一步,几乎要和顾庆坤贴在一起。他昂起头,一双恶狠狠的眼珠子紧紧盯着顾庆坤的大眼睛,这双大眼睛里没有喝醉的痕迹,只有满眼的红血丝,似乎好几天没有睡过觉了,他心里“咯噔”一下,顾庆坤不睡觉去做什么了他那个媳妇也不至于让他忘乎所以吧再说他也不逛红房子~
张喜鹏的个子不高,他的个子只到顾庆坤的肩膀,他又胖,走起路来扭着肥胖的屁股,翘着鼓鼓的肚腩,模样黝黑,远远看着像从煤坑里捞出来的球,全身上下挂着水,那不是水,那是油,满身油光光的。
顾庆坤眨眨眼睛,“张爷,您盯着俺看,看得俺全身不自在,您是不是发现俺得了红眼病啦”
一听顾庆坤嘴里这么说,吓得张喜鹏全身一哆嗦,紧接着他倒退了好几步。他站稳脚步,撅撅嘴唇,“你,虎皮,你真的得了红眼病了吗”
“不知道,那天俺那个老娘们瞅了俺一眼,她说这几天给去淘点草药洗洗……有点痒痒,有时间俺准备去坊茨医院瞅瞅~”顾庆坤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脏兮兮的大手挠着眼角,一边向张喜鹏迈了几步,“张爷,您见多识广,您给俺瞅瞅,是不是红眼病……”
张喜鹏一边后退,一边摆手,“站住,你站住,不要靠近我……”
然后,一转身,带着他几个手下窜出了酒馆,他还不忘了扯着嗓子向酒馆里吆喝了一声,“虎皮呀,你出去杀猪,给带回几个猪腰子……”
“好!”顾庆坤跌跌撞撞奔到了酒馆门口,他依靠着门框抬眼向外张望着,“张爷,冲您这句话,俺也要去一趟八里村,给您取回几个猪腰子……”
这个时候,张喜鹏已经坐上了滑竿匆匆而去。身后只留下一串耀武扬威的、“扑腾扑腾”的脚步声。
顾庆坤长长呼出一口气。
两个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面前。
顾庆坤抬抬眼角,低着头,嘴里喃喃着,“告诉你家主人,俺明儿就去八里村。”
“……”两个年轻人嘴里没说话,他们向顾庆坤弯弯腰,然后,一转身迈出了酒馆。
顾庆坤无精打采地回到家里,把他懒洋洋的身体塞进了他的那张虎皮椅子里。他的思想负担很重,这次出去不一定能活着回来,他必须把这件事告诉陈桂花,至少让她做好思想准备,可,他又不知怎么开口。
陈桂花站在锅灶前,她手里端着碗玉米碴子粥,她没回头,“他们都走了~你真的要替他们去取炸药,是吗”
“你怎么知道”顾庆坤猛地往前探探身子,满脸惊讶。
“你是什么人,俺也很清楚,你不会让那一对年轻人去冒险,是吗”
“……”顾庆坤抬起眼角看着陈桂花清瘦的身体,这个女人跟着他也没享福,整天担惊受怕的。
“让俺去可以吗”
“你以为那是去取一筐玉米,如果那么简单,他们自己就送过来了……你吃了吗吃了就去睡吧。”顾庆坤有点不耐烦。
这个时候,天完全黑了,漆黑的夜竟然带着一股股凉气,冷嗖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