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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白坟碑(五)

不死城里的人,  即使离开了不死城,也无法像常人一样活着。

非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离开不死城,  但他能猜到,  离开一定要付出代价,只要他还是个活死人,就没办法彻底脱离不死城。

他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只是换了个生活的地方,  一切都和在不死城中一样。

他不会老去,  不会生长,  不会感觉到痛楚,  虽然离开了,但他没有改变。

大抵是他的便宜师尊——东祝做了什么,让他能够脱离不死城而不消亡,苟延残喘。

匕首是非亦从其他魔族手中抢来的,  一直偷偷藏着,  没让东祝发现。

今天东祝的心情不错,  在流火渊旁坐了一下午,  不仅给他起了名字,  还喝了一坛酒,早早就睡下了。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惹怒带他离开不死城的东祝,让对方动手杀了他,  亦或者是杀死对方,依靠对方力量离开不死城的他也将死去。

在魔界的这些日子,他已经从其他人口中知道了便宜师尊的姓名,也知道他是一界之主,魔祖东祝。

面对力量如此强大的魔祖,非亦知道后一个结果出现的可能性约等于零。

凭他的力量,  是杀不死东祝的。

但非亦没有迟疑。

匕首锋利,闪着寒光,在狠厉的少年手中更是一柄绝世杀器。

划破昂贵的衣料,刺破血肉,深深地插进了胸膛之中。

看到床上的人红润的脸上失了血色,呼吸逐渐停止,非亦有一瞬的恍惚,似乎不敢相信他真的杀死了对方。

折云宫是东祝的寝宫,夜里流云飘过,使得投落的月光被分割成斑驳的色块,在床榻上的人脸上留下明暗交错的阴影。

非亦不是第一次杀人。

不死城中偶尔会有人进入,东祝不是他求助的第一个人,以前他有试过让别人给与痛苦或者死亡,可那些人都太弱了,不仅做不到他的要求,还被他反杀了。

但今晚刺杀东祝时,他第一次手抖得如此厉害,差点没握住那把短匕首。

非亦松开匕首,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到颤抖的手撑住床榻,他注视着面色惨白的东祝,良久,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怪就怪你太善良,把我带了出来,所谓魔祖,也不过如此。”

话音刚落,床榻上被杀“死”的人就睁开了眼睛,且眼神清明,未有一分醉意。

非亦心惊胆骇,差点跌坐在地。

东祝转了转眼珠,就那么插着匕首直起身子,近乎和蔼地注视着惊惧的小弟子,嫌弃道:“我装了这么长时间,还以为你会发表什么大论,结果就这?小小年纪跟个老头子似的,知道的你是我徒弟,不知道的,怕要把你当成那冥河底接班人的徒儿。”

他行事不避讳非亦,连私密的事也在对方面前提起过,世人都不知晓,但非亦知道,他与那天上天的神君,神界的百花神,冥府的接班人是好友。

而冥河底的接班人,将来要继承冥府一殿阎罗位置的人,是个老成的闷性子,半点不活泼。

非亦突然生出些怒气,这怒意汹涌,攫取了他所有的心神,令他没有注意到,在发现东祝没死的那一刻,他心里产生的一丝激动和欣喜。

“我才不像他!”

少年语气恶狠狠的,倔强要强,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东祝一时语塞,颇为惊诧地看着非亦。

这小徒弟当真有趣,刺杀失败了,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怪他。怪他就怪他吧,不怪他装死骗人,竟然怪他随口的一句话。

东祝暗自咋舌,觉得下次有必要和他那冥府的好友说道说道,别一天到晚老神在在的。

毕竟这位朋友已经不招人待见到,他新收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徒弟都嫌弃的地步了。

东祝出神的工夫,非亦已经冷静下来了,攥紧了拳头:“我想杀了你,你如果继续留下我的话,迟早有一天被我杀死。”

“好啊,你想杀,为师便给你杀。”东祝没当回事,一口答应下来,倾身逼近,捏住了他仍有些抖的手腕,“只不过你要记住,下次动手的时候不能抖,手一抖,就会露出破绽。”

非亦微怔,抿着唇一言不发。

东祝用空闲的手拔出匕首,放在他掌心,恶劣地勾起笑:“嘴硬心软的小徒儿,为师就知道你舍不得了。”

非亦额角暴起青筋:“胡言乱语!我才不会舍不得你!”

“若不是舍不得,你又为何因杀死我而难过?”东祝笑笑,“少年心高气傲,如果能杀死我,你该当成荣耀。”

被匕首刺破的衣袍依旧是破的,但里面的伤口已经自行愈合了,一丝血迹都没有渗出来。

非亦想,他还是轻敌了。

那个结果出现的可能性不是约等于零,而是零,他不可能杀死东祝的。

非亦攥着匕首,失魂落魄地逃离了折云宫。

刺杀失败,意料之中的动怒没有发生,连惩罚都没有,东祝只是用只言片语逗了逗他,便将此事揭了过去。

自那日起,非亦就将自己关在魔宫里了。

他刚来到魔界的时候,好奇过这里的一切,最喜欢去找别人的麻烦,既是想借由那些人的怒气来确认自己确实离开了不死城,也想给东祝惹点麻烦。

魔祖的小徒弟自来到魔界后,就将魔心城搅了个天翻地覆,如今破天荒的安分下来,所有人都在猜测他是不是被东祝收拾了。

这话传到东祝耳中,他掰着指头算了算,自己确实很长时间没见过非亦了。

心神一动,便杀进了非亦的住处。

小徒弟还是那个小徒弟,只不过看上去更沉闷了,也更像他那位古板的友人了。

东祝觉得牙疼,拎着非亦的脖领子,带着他离开魔心城,来到了流火渊旁。

渊火摇曳跃动,东祝睨着面无表情的小徒弟,好笑道:“一次没杀死师尊,就开始气馁了?”

非亦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只不过是累了,等休息够了再杀你。”

“累了啊,要不要师尊哄哄你?”话音刚落,东祝便带着他跳下流火渊,“世人只知道浮水,为师今日便带你游游火!”

非亦被拘在不死城中,没有昼夜时间的概念,虽表现得老成,但到底还是孩子心气。

他下意识搂住东祝的腰,瞪圆了眼睛,死死地扒着唯一能依靠的人。

东祝低下头,瞥了眼自己被抓皱的衣服,勾了勾唇角。

一心求死,还不是怕死,他的小徒弟口是心非起来真可爱。

魔气形成一个屏障,紧紧包裹着两个人,使得流火渊中的烈焰无法伤到他们。

东祝带着他在流火渊飞上飞下,转了大半天,直接撕裂空间,往人间去了。

正值人间的上元佳节,夜里灯火通明,河里飘满了花灯。

东祝带着惊魂甫定的非亦来到岸边,像凡人一样排队买了一盏花灯:“你会写字吗?”

非亦没见过这样热闹的场景,眼睛都挪不回来,只随便地应了声。紧接着,他的手里就被塞了一盏花灯和一支笔。

东祝眉眼含笑:“写上我们二人的名字,咱们去放花灯。”

非亦罕见的不知所措起来:“我,我不会写……”

在不死城里,他一心求死,根本没想过学习认字写字,甚至连笔都不知怎么握。

东祝啧了声,嫌弃道:“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蠢徒弟?”

非亦又羞又气,刚准备发作,就被抓住了手腕。东祝站在他身后,将他整个人拢在怀里,握着他的手,带着他在花灯上写下了两人的名字。

“这世间有意思的东西多了去了,你该多瞧一瞧,多看一看。”东祝带着他将花灯放进河里,语气懒洋洋的,“每日里想着死,蠢得不忍直视,你已经离开了那方寸之地,眼界也该开阔一些才是。”

花灯随着河水晃动,逐渐飘远。

非亦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疑惑不已:“可我明明还是个活死人,我真的离开不死城了吗?”

不知消亡何时会来,担忧始终浮在心头,像一把悬在脖子上的刀,令他无法放松心神。

他受不了这种不上不下的煎熬,唯有杀死东祝,才能得到解脱。

东祝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现在在人间,这里有万家灯火,也有人声鼎沸,和那不死城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为师看你是瞎了才会问出这种问题。”

非亦气得脑瓜子疼:“……听说修逍遥道的魔头过了今日没明日,今日得见果真如此。”

东祝笑嘻嘻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如果明天要死,那你现在便该抓紧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才对。”

这就是魔祖的道,逍遥度日,无畏无惧。

六界之中没有什么能令他停下脚步,没有什么能约束他,自然也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他。

在人间过了上元佳节,东祝并没有急着带非亦回魔心城,反而在六界中随意乱逛起来。

魔祖东祝性子散漫,向来随心所欲,上午在人间,下午就撕开空间,带着小徒弟跑到仙界去了。

非亦一边担忧着自己什么时候会消亡,会回到不死城,一边疯狂的扩展见识。

东祝不喜欢宣扬,两人就像普通人一样行走在仙界,偶尔也会用点小把戏,比如现在,隐身藏在人群之中,混入铸剑门的盛会。

一路逛过来,非亦对六界的认知清晰了很多,不解道:“铸剑门算不上仙界的大宗门,为何我们要来这里?”

“虽然不是大宗门,但这盛会是仙界中数一数二的,逛逛没坏处。”东祝带着他坐在观众席的角落,讲了一些和铸剑门相关的事,“铸剑门曾经铸造出了世间第二的法器,运气好的话,可以给你弄一件法器玩玩。”

非亦撇了撇嘴,内心的失落越来越重。

他非人非鬼,无法进行修炼,法器到了他手里就是废物一件。

盛会很快就开始了,台上依次站了几十位铸造师。

东祝啧啧称赞:“参加此次大会的弟子还挺多,看来铸剑门日后在仙界的地位会有很大提升。”

非亦不以为意:“就靠这么几个人,能提升一个宗门的地位?”

东祝欣慰不已,自家小徒弟终于露出了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稚气,让他有打压教训的机会:“实力强弱与数量无关,你师尊一个人就可挡六界万千人马,你可别小瞧了这么几个人。”

非亦语塞,心道他们不过尔尔,如何能和你这个魔头相比。

大会进行到一半,法器的质量说好不好,说差不差,都属于中等水平,虽然观众席上反响良好,但还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法器出现。

非亦兴致缺缺,打了个哈欠:“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东祝拍了拍他的脑袋:“再等一会儿,这场上最好的东西你还没见识到呢。”

听了他的话,非亦勉强打起点精神。

台上已经有一大半铸造师介绍过自己铸造的法器了,剩下的不足十人,按照辈分,都是些年纪尚轻的弟子。

观众们已经有些疲乏了,若非拍卖环节放在最后,他们怕是现在就要离开了。

就在这时,台上传出一道金石脆响。

非亦眼睛一亮,抬眼看过去,就见一位和他差不多高的少年铸造师举着一把扇子,正在展示。

方才那道声音,就是展开扇子时发出来的。

东祝一直关注着非亦,见他坐直了身子,赞许地扬了扬眉。

虽说是为着一点兴趣将人带出不死城,但非亦确实有资格做他的徒弟,敏锐狠厉,果决心细,如果不是被困在不死城,应当早早在六界中扬名了。

“此物名为金石玉扇,近神品,刀剑不破,声如金玉,可纳灵力百万,对强者愈强……”

“金石玉扇,有意思。”非亦小声嘀咕,偏头看过来,“这就是本场盛会最好的法器吧,你要买来给我?”

东祝不客气地揉了揉他的头:“买不来。”

非亦疯狂躲避:“堂堂魔祖,该不会穷到连个法器都买不下来吧?”

东祝没答,只按住他的肩膀,狠狠地揉乱了他的头发。

到拍卖的环节,非亦才知道那句买不来的真实意思,不是买不到,而是人家不买。

少年铸造师意气风发,不无骄傲道:“这是我铸造的第一件法器,有很多瑕疵,我要留着提醒自己不要再犯错。此后我定会铸造出更好的法器,届时还请诸位赏光,前来一览。”

这场盛会,使得少年铸造师郁瑾名声大噪。

非亦默念着这个名字,语气微妙:“你怎么会知道他不卖这扇子?”

东祝眨眨眼:“你猜。”

非亦:“……你幼不幼稚?”

东祝对他的鄙夷眼神视而不见,朗声大笑:“不逗你了,那铸造师是我的朋友。”

非亦指尖一颤:“你和他是朋友?”

一个魔界至尊,一个仙界小宗门中籍籍无名的铸造师,可谓是天壤之别,他们竟然是朋友?

“萍水相逢,点头之交,不怎么熟的朋友,他不知道我的身份。”东祝一语带过,“走吧,带你去见见他,这铸剑门百年都没出过他这样的天才铸造师了,你和他搞好关系,让他日后给你铸造个神品法器。”

非亦没好气道:“你怎么不和他搞好关系?”

东祝轻轻笑了声,有些得意:“我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法器,世间绝无仅有的独一份儿,比神品的法器好多了。”

神品就是顶级,比神品的法器还要好,会是什么样子的?

非亦平生第一次好奇,想知道东祝的法器是什么。

可惜魔祖实力强横,六界之中能让他用出法器的人屈指可数,非亦又不愿意开口央求,这份好奇便一直延续了下去。

他们去见了郁瑾,非亦没把搞好关系一事放在心上,但聊了几句后,发现自己和郁瑾十分投缘。

两人一见如故,看上去年纪也相仿,很快就熟络起来,天南海北地聊着,最后连东祝都插不上话。

非亦第一次交朋友,东祝答应了郁瑾的留宿邀请,让他们两个一块玩了好几天。

两人惺惺相惜,分别的时候,郁瑾十分不舍,问非亦住在哪里,有时间想去找他。

非亦看向东祝,后者大大方方地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住魔心城,等你能铸造出神品法器的时候再来吧。”

魔心城,魔祖东祝的地盘。

郁瑾目瞪口呆,目送着他们两个离开,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离开铸剑门之后,两人在仙界逛了几个月,走遍了仙界十四州,之后又去了妖界。

东祝喜欢扒拉各种秘辛,一路上走走逛逛,碰到个有意思的人事物,就给非亦讲相关的事。

这也是非亦见识广的原因。

眼界的开阔令非亦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刺杀东祝成为了一项他很热衷的游戏,隔几天就要上演一次。

东祝也不气恼,每次都会指点一二,从一开始的手不要抖,到后来亲自出谋划策,教非亦用什么下毒,偷袭的手段。

说是刺杀,更像是玩乐。

两人亦师亦友,一直维持着这种诡异的和谐关系。

这种和谐一直延续到离开妖界。

东祝说要去冥界赴约,将非亦送回了魔心城,等到两人再见面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非亦每日无所事事,睡醒了就在魔心城里捣乱,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他和东祝走了近一年,魔界都在传东祝动怒,把他杀了。以至于在他回到魔心城的时候,所有人都像见了鬼一样,他们只看到东祝带着他跳进流火渊,以为他已经死在了烈焰当中。

过了足足三个月,东祝才从冥界回来。

非亦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整个人慌乱无措,不仅是因为东祝回来了,还因为他发现了一件事:他长高了。

他的身体因不死城的力量而停滞,就算离开了,也不可能发生改变。

长高意味着他不再受不死城的限制,不再是一个活死人,他有生老病死,也能体会到疼痛。

他彻底脱离不死城了。

这件事来的太突然,突然到明明是他梦寐以求的奢望,真的实现后却令他满心恐慌。

东祝做了什么?

这天夜里,非亦带上了那把匕首,偷偷摸进了折云宫。

东祝喜静,是故折云宫里没有安排侍候的人,整个宫殿鸦雀无声,只有忽轻忽重的呼吸声昭示着寝宫里有人的事实。

那一天的月光很凉,凉得非亦浑身发抖,握着匕首的手都不稳了。

就像是第一天刺杀东祝的时候。

东祝躺在床上,睡得不太安稳,他身上没有酒气,倒能闻到淡淡的草木香。

甘甜少苦味重,像药。

东祝受伤了。

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的时候,非亦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匕首掉到了地上,发出冷硬的响声。

本就没睡沉的人睁开了眼,一双黑沉的眸子静静地盯着他,好似乌云压城,又若黑潮迭生,过了许久,才恢复静寂。

东祝的呼吸轻,声音也很轻:“又手抖了?”

看样子这次舍不得的更厉害了,还没近他的身就握不住匕首了。

于非亦而言,不知是好是坏。

但对他来说,终究有些得偿所愿的欣喜。

非亦沉默地走过去,踩到匕首的时候,碰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停在床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平躺的人,这才看到清淡的药香之下,藏着一张多么苍白憔悴的脸。

他的身体如树枝抽条,一按下生长的开关,就窜了出去,现在已经像个半大的青年了。

配上那双总是藏着很多心事的眼睛,也更加和谐了。

非亦微微弯下腰,脊骨几乎折断,他伸手按在东祝的胸膛上,感受着心脏的跳动:“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伤了你?”

本是想调侃一番的,但出口才发现,话音抖得厉害,藏着显而易见的恐慌。

东祝微怔,倏忽便笑了。

不死城的人身上没有热度,他的小徒弟态度和体温都一直像一块冰一样,可现在放在他心口的手却是温热的。

冰在融化。

无论是他对他的态度,还是他身上的温度。

“你师尊是魔界至尊,谁能伤得了?”

回答像是反问,非亦知道,这是他不愿意说的意思。

理当识趣一些,就此打住,可血上心头,话到嘴边,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是天上天的神君?还是神界的人?亦或者是仙宗十四州联手?妖界四族合谋?冥府……”

东祝静静地听着,听他将六界都数落了一番,好笑地舒出一口气:“为师在你心中,人缘就差到这种地步了吗?让六界都恨不得置我于死地,嗯?”

非亦手上用力,恶狠狠地摁了一下:“我在好好问你,你别拿些有的没的搪塞我!”

东祝闷哼一声,眉心紧蹙,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非亦怔住,这才意识到自己按疼他了,仓皇地拿开手,手足无措:“你,你怎么样了?还疼不疼?有没有事?”

东祝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大碍。

缓过来之后,他支起身子,倚靠着床头,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说是少年已经不合适了,如今的非亦大概与东祝差不多高了,时间停滞所沉淀下来的气质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很可靠的青年。

他一直没有说话,非亦有些耐不住性子:“我长高了,你一点都不惊讶吗?”

东祝玩味一笑:“长高了,变成大人了,翅膀硬了,就敢夜闯师尊的寝宫了?”

非亦时常觉得,他和东祝说不明白。

这魔头装疯卖傻的功夫奇高,世间无出其右者,无论何时,都能用一副从容不迫的态度面对所有人,让别人跟从他的引导。

非亦心里憋着气,又不敢动手,怕自己一不小心把这重伤脆弱的魔头给弄死。

小徒弟变成了大徒弟,垂头丧气的模样却一点都没改变,别扭又委屈,如果再红了眼圈,就更像受欺负的稚童了。

东祝见不得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无奈失笑:“你若想为我哭丧,委实还早了些。”

非亦:“……你还是闭嘴吧!”

东祝不想说的事,谁都问不出来,非亦放弃了,回头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又拉了张凳子坐在床边。

他一言不发,闷着头把玩匕首。

非亦的手很灵活,匕首在他手指间翻来翻去,好似一只翩跹起舞的银色蝴蝶,飞上飞下。

东祝被那锋利的寒光刺了眼,头疼地按了按眉心:“快把这神通收了吧,别一个想不开,又将这玩意儿捅进为师的心窝子。”

非亦手一顿,指腹抵着匕首的刃,一阵刺痛:“怕我趁人之危,动手杀了你?”

东祝咂摸了一下,摇摇头:“死不死的不是大事,就是这玩意儿看起来怪凉的,插进身子里一定很冷,我不喜欢凉的东西。”

东祝好热,从他时常去流火渊旁坐着就能看出来。

非亦沉默地收起匕首,指腹上的血口刺痛,他用指尖重重地捻了两下,带着一股子狠厉:“死不是大事吗?”

“世间万物,终有一死。”许是想到非亦出身不死城,东祝又补充了一句,“不死城已经是过去了,现在你我都不是例外,总有一天要死的。”

粘稠的血液被摁在手指间,非亦低垂着头,看不清楚神色,只是声音有些沉:“你是要死了吗?”

东祝张了张嘴,突然皱起眉头,一把抓过他的手:“这是怎么回事?”

血腥气被药香遮住,他又精神不济,是故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

非亦掀起眼皮,幽深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他:“如果你因为我死了,我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

他的瞳孔是正常的黑色,此时竟凝出一点浓郁的紫,透着丝丝邪气。

身为魔祖,东祝瞬间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非亦入魔了。

将非亦带出不死城,到现在也有一年多了,虽然常常以师尊自称,但在修炼上,他确实没有教授过非亦一星半点儿。

凡人的一生很短暂,但也可以过得有滋有味,东祝以前去人间游玩,常常会羡慕,身居此位身不由己,如果能做一对普通的眷侣,也是不错的选择。

他尝试着为非亦规划短暂又快乐的一生,却在一切刚刚开始的时候,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非亦入魔了,他永远无法成为一个普通的凡人。

有的人生来就是魔族,而有的人则是因为各种原因入魔。

前者因为自身条件不错,修炼的道路也很广阔,后者却是逆天而行,很容易走火入魔,一命呜呼。

依靠心魔修炼本就不是正途,细数魔界历史,入魔者也有修炼到很高境界的人,但他们无一不是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东祝罕见的惊慌起来,掐着非亦的手腕,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身体虚弱,魔祖的实力依旧不容小觑,手腕上被捏出一圈淤痕。

很疼,但非亦很快活,笑得如释重负,对着面色惊慌的东祝,叫出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声“师尊”。

东祝之前的想法没错,如果不是被困在不死城,非亦定会早早扬名六界。

他的天赋奇高,入魔之后修炼得更加得心应手,修为一日千里,一个月内接连突破三重境界,震惊了整个魔心城。

此事渐渐传开了,整个魔界都知道魔祖收的那个废物徒弟不废物了,修炼速度颇有赶超魔祖的架势,或将成为第二个能与魔祖东祝并称的天才。

东祝在折云宫休养了半个月,便痊愈了。

神君为了救心上人,想办法为他改了命格,成功之后特地邀请几个好友去天上天一聚。待在魔界也是心烦,东祝索性去天上天散心了。

这次聚会之后,神君要闭关休养,他们戏称神君的心上人是个小祸水,引得他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几人相熟,也问过神君为什么要这样做,对方只是笑而不语。

席上推杯换盏,东祝喝了个烂醉,是被那位老古板朋友送回魔界的。

两人到魔界的时候,适逢非亦再次突破境界,雷劫声势浩大,朝着魔心城劈下去,直接将醉酒的东祝给劈清醒了。

他着急忙慌地冲过去,连老朋友都没顾得上安顿,奔着雷劫聚集的地方而去。

非亦坐在流火渊旁边,有条不紊地应对着雷劫。

结界之中,少年面容坚毅,周身邪气四溢,眼睛几乎变成了纯粹的黑色,眉心魔纹蔓延,力量已经比东祝想象中还要强了。

东祝怕打扰他,没敢走近,隔着一道流火渊,静静地注视着他。

天上劫雷,地上流火,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舔吻着东祝的衣袍,衬得他整个人如同一把利剑,即将出鞘见血。

冥河底降生的人没有姓名,日后继位的称号就是他们的姓名,东祝那位不愿继位的友人是未来的冥府掌权者,将成为一殿阎罗。

他追过来,看到隔着一道流火渊的两人,惊诧不已。

东祝修逍遥道,无牵无挂自能所向披靡,他认识东祝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模样的他。

凝重,阴沉,偏执……几近走火入魔。

一殿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你生了心魔?”

东祝眼睛不眨,注视着火焰后的身影,苦笑一声:“今日聚会时问的问题,我好像知道答案了。”

神君为什么要折自己的力量,去改一个人的命格?

他明白了。

东祝长出一口气,似是释然:“世间哪有逍遥道,遇上情之一字,终不可敌。我这逍遥道停滞多年,不见进步,此番怕是彻底得不了逍遥了。”

非亦成功渡劫,力量有了很大的提升,虽还无法与东祝匹敌,但也成为了魔界中的佼佼者。

随着修为的提升,他的心魔也更深了,除了修炼,他整日都黏在东祝身边。

东祝的话要多一些,但从天上天回来之后,东祝就愈发沉默了,非亦询问未果,两人之间愈发沉默,常常是对坐不言。

非亦隐约觉得东祝怪怪的,尤其是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东祝时常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有心找个机会问问,特地在一天晚上准备了酒,想邀请东祝共饮一杯。谁知不凑巧,当天下午东祝接到传信,神色凝重地离开了魔界,多日未归。

再有消息传来的时候,便是天上天的神君大闹妖界白龙族,强行掳走白龙族的小殿下,想夺取他的生命救自己的心上人。

妖界,神界,冥界被神君搅了个天翻地覆,在传闻之中,神君还胁迫了神界的花神,冥府的阎罗继承人以及魔界的魔祖。

世人皆道神君昏聩放肆,但非亦清楚,那不是胁迫,他们几位都是心甘情愿相助的。

东祝回到魔界后,整个人疲惫不堪,整日里窝在折云宫里,也不出去乱逛了。

非亦知他为友人忧心,不想惹他心烦,便减少了去折云宫的次数。

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在折云宫外站着,隔着宫墙,无声地瞧着那个能牵动他心绪的人。

要让非亦说的话,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不知道自己对东祝抱着什么样的感情。

他所修之道有点像东祝的逍遥道,是故他从来不会委屈自己,都是顺着心意施为。

又过了几个月,白虎族动乱,使得人间生灵涂炭,神君率天上天长风军入妖界。

动荡平息,但神君失去了音讯,一直到第七天,消息传到了东祝耳朵里。他从折云宫出来,神不知鬼不觉的杀进了妖界。

非亦常常站在折云宫外,发现了他的离开,悄悄跟在后面。

白虎族内不仅有长风军,还有其他三族,加之非亦不敢靠的太近,便只守在外面。

当天夜里,神君携长风军回归天上天。

除了非亦,没人知道东祝曾经去过白虎族。

在那之后,东祝回折云宫躺了几个月,好似受了很严重的伤一般。

非亦嗅着从折云宫飘出来的药味,心中恨意横生。

是长风军?还是妖界四族?

他无法清楚的感知到,自己想杀了重伤东祝的人。

四族之战浩浩荡荡,席卷了整个六界,人人自危。

非亦并不关心外界的事,他正焦头烂额,忙着应对那位没教过他一星半点儿的便宜师尊。

东祝走火入魔了。

修逍遥道,无求无畏的魔祖生出了心魔,还走火入魔了。

太奇怪了。

似乎在东祝第一次从冥界回来后,他就变得很容易受伤,而今还走火入魔了。

非亦忙得没心思去思索其中的缘由,他开始留宿折云宫,整日整夜帮东祝疗伤,帮他平息身上暴涌的魔气。

东祝的意识一直不怎么清明,偶尔清醒过来,也是让他不要白费功夫了。

非亦急火攻心,终于累倒了,醒来之后发现自己靠在东祝怀里。他的师尊满头白发,含笑看着他,仿若他们在不死城初见的那一天。

他已经比东祝高了,看着面前瘦削的人,恍惚之间,无法将对方和那个意气风发的魔祖联系到一起。

“我的逍遥道已破,修为尽散,会死的很难看。”东祝摸了摸非亦的指腹,被匕首划出来的伤痕已经看不出来了,“太丑了,我不喜欢那样。”

非亦是敏锐的,瞬间就猜到了他没有说完的话,红着眼睛吼道:“你想都别想!”

他像一只困兽,愤怒地嘶吼着。

东祝仍然笑着,费力地抬起手:“已经比为师高了,长大了。”

非亦沉默地弯了腰,让他摸到自己的头:“师尊,师尊……”

他叫了很多声,仿佛要把过去的都补上。

东祝一声一声地应着,俯身环住他的肩膀,在他发顶落下一个轻到无法察觉的吻:“让我成为你的荣耀,好吗?”

非亦的手从来没有这么抖过,东祝握住他的手:“不要抖。”

你一抖,为师就舍不得了。

匕首被牵引着送进他的心口,鲜红的血渗出来,浸湿了衣衫,染红了他银白的发丝。

非亦咬紧了牙,视线模糊,发出悲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是我?”

为什么要让我亲手杀了你?

“为师……咳咳有件东西要,要留给你,对不起,对不起……”

乳白色的光晕从东祝身上飘出,凝在半空之中,组成十三根长短不一的骨杖,它们不停的发出悲鸣,被牵引着飘向非亦。

骨杖十三,东祝的本命法器,非亦曾经好奇过的东西,如今成为了东祝送给徒弟的最后一件礼物。

“将我……葬入流火渊吧。”

非亦闭了闭眼,识海之中的骨杖十三又开始嗡鸣了:“我将他的尸骨焚烧,依照他的话,将他葬进了流火渊中。”

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方式,是因为他的私心,他偷偷留下了一小瓶骨灰。

“可惜在他离开之后,我才意识到对他有情,没来得及告诉他只言片语。”

应向沂与迟迢说不出话来,既觉得悲恸,又觉得唏嘘。

这段故事并不完整,缺少了东祝衰弱的真相,他们无法想象,非亦是怎么捱过漫长的岁月,一遍遍回忆锥心之痛,以寻找蛛丝马迹。

在仙界初见时的魔尊,骄恣荒唐,一点都不像描述中的非亦,反而像极了那位逍遥自在的魔祖。

应向沂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大抵就是你死之后,我活的越来越像你了吧。

非亦长出一口气:“我一直怀疑,他的衰弱与我有关,我从活死人变成正常人,肯定要付出代价,他替我承受了这份代价。”

千年的时间,足够想清楚很多事情,他懂得东祝只言片语中的关怀,也明白他的师尊定然对他有着同样的感情。

所以他绝不会放手,即使他们之间的缘分生不可求,死不可求,他也要强求。

“而今他的记忆在恢复,我想帮他。”非亦心中烦躁不安,“他不相信我,也不想记起曾经,他不愿意让我帮他。”

他怕六殿出事,怕好不容易找到的师尊再次消失,他等了千年,实在等不下去了。

应向沂安慰道:“你先别急,东祝当年能瞒天过海活下来,又在冥界复生,一殿定然参与其中,知晓一切。他愿意让你带走六殿,肯定是相信你能找回东祝,一定会有办法的。”

迟迢点点头:“说起来,我还是不明白一殿为什么特地把那小虎崽留下,你说东祝曾去过白虎族,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应向沂摸了摸下巴:“确实,那小虎崽子是被神君封印的,我身上有神君的力量,它会亲近我很正常,可它为什么亲近六殿呢?”

“此事定然与东祝有关,他去白虎族,一定做了什么。”

三人对视,觉得找到了突破口。

就在这时,房间里爆发出一阵白色亮光,惊呼声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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