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忒休斯之船-06
是的。
在那一尊鬼怪的身体内, 作为“核心”和“主体”的,是顾栖。自那日进入了下方的狭缝之后便已经失踪了半月有余的顾栖。
宴乐的确有想过,顾栖迟迟没有讯息, 或许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但是出于对顾栖实力的信任, 他从未将那太当做是一回事情,只觉得在些许的时间后,他的少年便会像是以往的每一次那样, 回到他的面前来。
因此, 他根本没有想过,两个人的再一次相会会是这般的场景、这般的模样。
宴乐的手指微微的蜷缩了一下,原本汇聚在指尖的灵光也闪了闪,随后熄灭了。
他站在教学楼的天台上,遥遥的同顾栖对望, 本是游刃有余的表情再也绷不住,甚至一时慌乱到连手都找不到地方放。
“七七。”他喊他。
“七七!”
温和也好,运筹帷幄也罢, 在这一刻全部都从他的身上褪去,是会让每一个见过宴乐的人都会忍不住的发出惊疑“原来那个宴乐也会有这样急切失礼的模样吗?”——的状态。
或许的确是被他的声音所吸引, 顾栖朝着这边走了过来。阴气被抽取、化作无匹的攻击,轰在十方明王印上, 阴气与灵力相互碰撞, 像是炸开了一朵又一朵的烟花。
而在摇摇欲坠的明王印下, 宴乐看到了顾栖的脸。
他愣了愣。
顾栖现在毫无疑问是被剥夺了自身的意志,而完全受到其他的什么操纵的。可是在同他对视的时候,宴乐却发现少年的眼眶当中蓄积了泪水, 正抑制不住的自面颊上滑落。
“快、走。”
两个人之间离的这么远, 宴乐本该听不清顾栖究竟都说了什么的。
可是宴乐笃定, 他的确听见顾栖哑着嗓子对他说:“快走。”
宴乐的表情有片刻的凝固,最后终于是彻底的冷了下来。
那是他的顾栖。
是只有他发现的、将其擦亮后带到世人面前的珍宝,是他的小男友。在当初牵着顾栖从那阴暗的教室里面走出来的时候,宴乐就曾经发过誓,以前没有他参与的那些时光便姑且不论,但是从今往后——
任何人都不会在他的面前,拥有伤害到顾栖的机会。
“别怕,阿乐,别担心。”宴乐的面色是那样的冰冷肃杀,但是他的语气又是如此的温和,像是在哄被噩梦惊醒的、睡不着的孩子,“有我在。”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被安抚,顾栖原本带着挣扎和痛苦的神情都在渐渐的平静下来,如同一种无言的信任。
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是宴乐说的,那么顾栖全部都会毫无保留的相信,有如将自己彻底的献上祭坛的羔羊一般。
宴乐的眼底有片刻划过的温柔,但很快便被主人收敛好,转换为了兵器般的冷硬。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这罗城布下了如此精妙的、环环相扣的谋划,等待着他们的自投罗网,但是这样针对顾栖的行为的确是激怒了宴乐。
是,他知道,顾栖体质特殊,天然的容易堕化为鬼,并能够在那之后获得更为强大的——便是说足够直接君临天下都算不得夸张的力量。
可是那又怎么样?
力量并不代表一切。
他的七七应该去看花开,听海潮,见四时流动,不需叹春常少,不必感夜苦长。
那是他喜欢的男孩,他希望他可以享尽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切,得万千的喜爱加诸于身。本是少年,正当风华,纵利刃亦难挡,自有荣光万丈。
所以,怎么能容忍你们去这样的去折辱他、想要将他带去那一条漆黑阴暗、没有前路的暗道上去?
顾栖身后舒展开的磷翼上那些眼睛带来十足的压迫感,有猩红色的光在那些眼睛上闪烁,片刻后化作了光炮自那些眼睛当中发射,一时之间无数的光轨交织在一起,密密麻麻的像是能够将一切都包容进去的巨大的笼子。
明王印在这样高强度的炮火的打击下,摇摇欲坠,甚至已经有细小的裂纹开始逐渐出现在了表层的光罩下,随时都有可能分崩离析。
而这样的过程自然不可避免的要更多的调用顾栖的力量。
于是宴乐便能够清楚的看见,顾栖面上和身上的鬼纹都像是拥有了生命一般的,开始飞快的成长和蔓延,仿佛要借着这样的机会将少年人整个的彻底吞噬。
伴随着这个过程,顾栖身上的那些“非人”感愈发的强烈了起来,明显不属于人类的部分开始恣意的、迅速的增长。
而那些原本缠绕在他身上的黑色的丝线似乎颜色也在逐渐的变淡……不,更准确一些来说的话,它们并不是“变淡”了,当然更与“消失”相去甚远。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实际上是因为这些黑线正在一点一点的融入到顾栖的身体里面去,化作那些靡丽的鬼纹的一部分,永远的烙印在他的身上。
于是宴乐便恍然意识到一点。
越是同顾栖对决、越是逼的顾栖去使用自己的力量,便越是在将他朝着远离人类的那个方向推去。
这或许便是幕后之人所刻意谋划和乐意看到的景象。
但是——
站在这里的人,毕竟是宴乐。
是那个数千年的天师世家所培养出来的最惊才绝艳天赋异禀的继承人,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家主。即便是有顾栖这样的“意外”与“奇迹”的诞生,也依旧能够坐稳第二把交椅,同样在战场上立下了赫赫战功并且同顾栖不相上下的——那个“天弓”宴乐。
他于是向前一步,从明王印的庇护下走了出来。
四周过于浓郁的、并且在不断流窜的阴气就像是一把一把锋利的小刀,很快就将宴乐的衣服划烂,并且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数道伤口,从中流出来的鲜血将衣服都浸透。不过是因为他的衣服是黑色的,因此不大能够看的分明罢了。
然而对于这些疼痛,宴乐却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一般——他甚至闭上了眼睛,面上的表情平静淡然,仿佛自己身处的并非是这样危险的战场,他面前的也不是什么凶恶的敌人。
那些鲜血沿着宴乐的手臂淌了下来,流过他的指尖,却并没有滴落去地面上。它们被有违物理的方式凝聚在一起,最后成为了被宴乐握在手中的一把细长的弓,细看之下甚至还可以看到血液缓慢的流动。
说实话,这委实是看着极诡异的一幕。甚至很会让人怀疑,这样的术法,当真是应该被一位正道天师所使用出来的吗?
宴乐却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一样,并没有为此分散任何的注意力。他的五指收拢,握紧了那一张弓,随后将其举了起来,拉开了弓弦。
不需要睁开眼睛,视力在这种时候反而会成为阻碍,被迷雾所遮掩,导致没有办法“看见”其中他所想要的那一份真实。
带着灵力的血液毫无疑问刺激到了周遭的那些阴气,它们比起先前来要更为激动,明王印不堪重负,其上的那些裂纹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而宴乐整个人则更像是受了千刀万剐之刑,几乎要成为一个血人,所站立的地方,地面上已经濡湿了一小片,是猩红到刺目的颜色。
只是比这些更可怕的,是在如此浓郁的阴气之下迅速滋生的阴鬼。它们或许并不算是特别强大,却胜在数量实在太多太多,密密麻麻的聚集在一起,在教学楼下躁动着,疯狂的大笑着。
“老师。”有孩子问,“那是什么?”
“老师。”有孩子在小声的哭,“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咔嚓”。
明王印撑起的守护结界在无边的阴气所化作的厉风下,终于是不堪重负,碎裂开来。
宴乐也在同一时刻,露出一个笑容来。
“找到了。”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断线、然后随着风被刮走的风筝。
少年人依旧没有睁眼,但手中满张的弓上却已经不知何时搭上了一根灵力构筑而成的箭,染着血色。
涌动的阴气,无法忽视的恶意,耳畔不息的悲鸣与嘶吼,来自阴鬼的疯狂的大笑。
但是在那之下隐藏的,被宴乐所听见的是属于顾栖的绝望的哭吼,还有——
那一根深深的植入他的脊骨的,同地面之下未知之物构成了链接的“线”。
是操纵着顾栖的行动,禁锢着顾栖的意识,要将这在罗城当中积攒养育了太久太久的死亡与恶意全部都灌注到顾栖的身体里面,彻底的击垮他的精神,让他脱离人类的一方,成为永坠深渊的恶鬼的那根线。
宴乐的手指松开。
这一支以灵力构筑、鲜血开锋的箭便疾射而出,带着不容忽视的光亮,竟像是这被阴气笼罩弥漫的漆黑城市当中破开一切的那道天光。
“我有一箭,可平百川。”
箭矢所过之处,所有的阴气都有如被冰消雪融一般的飞快的退散,消失不见。那些阴鬼——无论是强大的也好,还是弱小的也好,尽皆一视同仁,在箭矢炸开后的灵光下迎来这短暂一生的终结。
于是宴乐同顾栖之间所有的阻碍都被除清,恍若一条被专门开辟出来的、直达的通道。
身着蓝服的少年又引了一次弓。
这一次,他睁开了眼睛,同顾栖对视,随后唇角勾起一点弧度,眼底染上暖意。
如春花初笑,冬梅悄绽。
“再等我一下,七七。”他说,语气缱绻缠绵,是恋人之间低低的絮语,“我这就去接你。”
第二支箭的箭尖上的那一点灵光已经来到了顾栖的面前。
同之一并而来的是,是宴乐的声音。
“我有一箭——”
“可定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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