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不论人期盼还是畏惧，时间永远都会准时到来。
一眨眼到了周六。
这天阴云压覆，把天幕罩成青烟色，空气有些潮闷。
小伍两个脑部检查结果出来了，竟出乎意料得乐观。
虽然外部受了重创，可脑内没有明显可见的血块和水肿压迫神经。
米医生的意思是目前没有做外科手术的必要。
短暂失忆的原因其一，可能来自头部毛细血管的轻微破裂，根据小伍的年纪和身体素质，大概率会马上恢复。但该原因导致的发病可能会在未来反复出现，所以要注意保养。
还有第二种可能是心理因素。嘉余二院刚好有个“精神心理科”，米医生已经联系相关专家协助治疗。
从结果上看，反而之前提到的“窒息缺氧导致的失忆症”可能性最低。
小伍神智和行动基本正常，也不像是大脑缺氧引起的记忆功能紊乱。
所以还是前两种原因最符合实际。当然也可能是二者结合作用——毛细血管损坏神经，叠加心理上的创伤应激反应。
原因讲起来头头是道，但除了偶尔闪现的童年记忆之外，今天的小伍确实没有想起太多。
她正处于外伤恢复期，从昨天做完检查回来后，她就不再多想，几乎不说话，只一觉接着一觉睡得昏天黑地。
秦帅和李子除了帮她注意点滴外，倒也没其他事可做了。
米医生现在有些为难，趁小伍睡觉，她单独把秦帅叫出来。
秦帅见她犹豫不决，率性开口，“没事，米主任，有话您直说，还有什么能做的，我们都尽力。”
想到女孩的遭遇，同是女性的米医生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她语气郑重，“今天结果出来之前，我跟警方通过话，问了接下来按常理该走的流程。”
如果病人还没有身份，或是无人来寻，那从医院出去后就该民政部接手。”
“我们医院精神病科也收治过无法辨认身份的痴傻人员或精神病患者。”
米医生回想同事的描述，无奈苦笑，“医院没办法长期收治，民政部工作人员会直接把他们拉到救助站。”
“那不行。”秦帅双手抱臂，一口否定。
小伍是没有身份，但她并不痴傻，只是个受了惊吓和伤害的女孩。
被拉到救助站，那边环境无法想象，可能什么样的人都有，没他在身边，她会多紧张害怕，秦帅脑中已有画面。
沉默了几秒，他大概有了思路，问米医生，“您看小伍还需要住院多久？”
米医生如实回答，“她的情况需要回来复诊是肯定的，但坦白说，现在最理想的方案是回家休息。”
“换句话说，把外伤养好，平静下来，注意饮食，吃些对神经恢复有益的食物。必要的话，根据情况寻求心理治疗。”
“在这边，我们能提供的也无非是打针吃药。我可以尽量多留她几天，可医院资源有限，我们……”
话里话外都听了个明白，秦帅了然于怀，米医生因为相信他才给他透底，或者说她知道小伍以现状去救助站，并不利于她恢复，所以只好在他身上赌上一把。
“米主任，我替小伍谢谢您的用心。医疗资源有限，我们理解。”
一句话摆明他的位置和诚意，“如果您愿意相信的话，就把这件事交给我。”
“虽然我需要工作，不能保证像在医院一样，每天有时间照顾小伍。但我有能力找一个相熟可靠的护工去家里，我会为她提供食宿和照顾，直到恢复记忆。”
“一会我会跟警方沟通一个更好的方案，只不过需要专业意见协助，您看？”
不知为何，米医生从昨天就觉得秦帅周身散发着可靠的信息素。
也许是因为他能言善道，次次交流都能抓住重点，却不失真诚。
也许因为他身材高大，瞧着有安全感。
最重要的是，作为医生，他们深知跳水救人的风险极高。深夜里舍命救人，还负责到现在，足以说明他是个好人。
若是换个人，秦帅会不会这样无私帮忙，谁也不知道，但米医生不会去做这种假设。
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小伍遭遇横祸，又因为秦帅的出现死里逃生。
专业意见出自专业的医学判鉴，这不是什么难事，她点头答允。
……
彭城。
乔建清正在药店里忙着，屏幕显示一长串来自美国的手机号码，他下意识按断，店里接了一笔大单，忙得脚不沾地，顾不上别的。
可没想到那个电话持续打来，他不堪其扰地接起，“喂，谁？？”
林沐风略显急切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叔叔，我是沐风，小伍今天联系您了吗？”
小伍爸恍然想起林沐风在美国，他哈哈笑道，“沐风啊，哎呀，好久不见。小伍没联系我啊，你要不给我打电话，我都以为你们俩在一块呢。”
“怎么，吵架了？”
林沐风彻底失语。
来美国一年了，看来一切都没变。
有次小伍带他回老宅，两人靠坐在沙发上闲聊。她说自己最爱的人就是他和爷爷奶奶，因为他们对她最好。
他不由替她心酸，手指抚着小伍头发，吻吻她的眼角，说还有很多人爱小伍，包括她的父母。
当时她只轻笑一声，紧抱他的腰，猛吸林沐风脖颈边的味道，没多解释。
没安全感时，就会用小狗鼻子找熟悉的味道，他暗暗笑她。
这次他才终于理解小伍的话，乔爸爸爱不爱小伍他不知道，但的确心太大了，从来不关心女儿。小伍移居海外的妈更别提了，就连他都没见过。
林沐风焦急不安，想赶紧挂电话找别人，两三句含糊过去，“小伍放假了去清溪古镇玩。昨天今天她都没联系我，就来问问您。”
小伍爸用肩膀夹着手机，比他更含糊，“哎！不用担心，她肯定是在酒店睡着了，或者是和朋友出去玩疯了。这野丫头，出去玩都没跟我说”
跟你说也没用……
最会在长辈前守礼卖乖的林沐风都忍不住腹诽。
“好叔叔，那我联系下小伍同学。再见。”他迅速挂断电话翻找到小伍寝室同学的微信……
……
嘉余二院病房。
小伍又一觉醒来，看到病房门口站着一个瘦高，身着蓝衬衫的中年男人，对方手臂上挂着一件黑色夹克，正在和米医生交流。
蓦然看到陌生异性，她心中发紧，缓缓坐起身，小臂向后撑着自己靠在床边。
心理科专家钱易教授刚从一个学术研讨会赶回医院，还没来得及穿上白大褂。听到身后响动，回头看向患者，他敏锐察觉到小伍的戒备。
隔着几步距离，他推了推金色细方框眼镜，善意地微笑说，“你好，我是米主任的同事，也是帮你恢复记忆的医生，你是小伍？”
半躺在床上的小伍有些拘谨，抿着嘴点点头，不知如何开启对话。
钱教授适时开口自我介绍，“很高兴见到你，小伍。我叫钱易，赚钱的钱，赚钱容易的易。”
“不过，我平时更愿意介绍说是周易的易，这样听着脱俗一些。”
“听说你和我是本家，也姓钱？”
寥寥几句对白，小伍的局促有所缓解，她忸怩轻笑默认，鼻息间出了些气声。
“钱…钱老师好。”娇弱声音有些沙哑。
刚打完电话的秦帅，倚靠在门口，把手机插回口袋，稳步上前给她倒了杯温水，递到她手心里。
钱教授和小伍的问诊好像是聊话家常，对受害当天的记忆只浅探，不深挖。点到即止，没有引起她过多不适。
他观察到小伍眼睛一直有留意高个男生的去向，跟着他的身影从床边到床头，接着目光又跟随到门口，看对方站定后，她的眼神才飘回来和自己对视。
想起米医生的介绍，心下了然——病人暂时把安全感转移到施救者身上。
秦帅本人的感受却略有不同，今天的小伍和前两天比，态度上有所转变。
她不会再追问李子“哥哥去了哪”，也不会在他回来时攥紧他的衣角。只在睡醒后，睁着一双有灵气的眸子，用目光追随他片刻。
颇似一只家猫，只在床边趴着，粘人却不愿靠太近——警觉又惫懒。
只聊了一刻钟的时间，钱教授就从椅子上站起身，对小伍说道，“小姑娘，你做得不错，很勇敢。先把伤养好，记忆慢慢恢复。过段时间，我再来看你。”
小伍刚对钱易建立了一些信任，她听话点头，并没多问。
秦帅和米医生一同送钱教授出门，在走廊里教授简单提了几个问题，大多关于小伍应激状态时，周围环境的共通点。
如实告知后，秦帅言谢与之道别，回到了病房。留空间给米、钱两位医生做医学上的探讨。
此时走廊尽头，快步走来一个年轻男医生，手中拿着一件白大褂。
“米医生，你说的我基本认同。我建议伤好后再评估，之后开始心理治疗。先养好伤势和稳定大脑神经吧。”
钱易教授边说话，边套上实习学生送来的白大褂，他补充道，“病人目前易惊慌，不宜受强烈刺激。”
米医生颔首认同，陪师生二人走到走廊尽头站定，直言道，“钱教授，这件事和刑事案件挂钩，要配合警方。”
她推了推眼镜，“我们做医生的自然是以患者的身心健康为重。我现在要出具一份医学鉴定，身体状况和神经学方面是我的领域，但心理学方面我就业余了。”
随后她谦笑说，“您是否注意到患者对施救者的心理依赖？不知这方面，贵学科，学术上怎么讲？”
“哎，米医生，我的确有注意，刚才就想跟你提起。”
两人思路不谋而合。
刚好米主任提醒了他，他便顺水推舟道，“学术上，这种心理也很常见。典型的‘transference’,可以理解为‘移情效应’，受害者将情感转移到施救者身上。正常人偶有发生，在创伤人群身上那就更为显著了。只是……”
钱易垂眸，有些干笑着说，“刚才我没提，毕竟理论上施救者和患者没什么关系。人家没有义务的嘛！”
有了秦帅的保证，米医生心里计划个七七八八，“这您倒不用担心，其实那个小伙子也很关心病人。”
“呵呵，毕竟他冒险救人一命，自然会替她着想。刚才还和我说，他可以在家里雇一个护工暂时照顾，这样他也能时常出现，不至于突然消失，刺激到患者。”
“哦？这么好？”
钱教授隔着眼镜看过来，不由起了兴趣，“有意思，这倒让我想起心理学上一个著名的‘nightingaleeffect’。哎不对不对，我跑题了。”
他收了收高挑的眉峰，“那既找到我，我对病人也有责任。这样吧，你出你的医学鉴定，我回办公室也写份心理诊断，让我学生送过来。”他指了指身旁的年轻人。
和聪明的好人办事，就是事半功倍。
几句话的功夫，问题迎刃而解。米医生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意思，毕竟今天就是她联系了精神心理科负责人，邀请钱教授回医院会诊的。
到此，她也算做到了“尽力而为”。
……
下午孙警官来电，说案情有所推进，稍后会来医院交流几句。
李子买了点水果回来，三人正在病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小伍刚打完点滴，侧立着手臂坐在床上。
秦帅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低头削着水果，状似不经意地跟李子说，“今天两个结果都出来了，米大夫说小伍的脑ct里没见到淤血压迫神经，不用手术。”
李子就是李子，反应果然在他预料之中，“太好了啊，不用手术！那小伍什么时候能出院？”
听闻出院二字小伍立刻扭过头去看秦帅，也在等待下文。
可他却没了后话，她不禁忐忑不安。
看秦帅沉默，李子发了愁，开始喋喋不休，“那一会得问问孙警官他们，小伍出院后怎么办，他们会给安排住宿和看护吗？”
“唉，小伍要是你能跟我们回去就好了。可回去我们就要上班了，工作忙，我年假又少……”
李子话音渐弱……
秦帅看着小伍低着眸，嘴唇微微用力保持缄默，正盯着自己的拳头，想握紧又松了力。
小伍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这周末还没过完一半呢。
外面雨声淅沥，即使开窗也没进来一丝风，胸前有些憋闷……
自从出事后，她就开始抗拒下雨天。
好像潜意识提醒她，下雨天准没好事。
她忍住委屈发酸的眼角，暗下决心。
就这样吧，靠自己不是天经地义？
才一启唇，却被秦帅打断了。
“小伍，想不想跟哥哥回家？”
男人手拿着削了一半的苹果，认真看着她，声音低沉却很温柔。
病床上的女孩张着小嘴没来得及合上，痴痴与他对望。
怔愣的样子好像没听懂他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