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笑话
此时宫中一片混乱, 人人自危, 只想着如何逃命。
御膳房也是乱糟糟的, 主管和掌事将自己锁在了小库房中, 那里是存放珍贵食材的地方,门锁也比别的地方结实,就是地方小, 呆不下几个人。长乐现在是掌事了,本该也有资格进去的,他想带着安平一道, 甚至愿意用自己的名额换安平进去。可惜他又高又瘦, 安平又胖又圆,很占地方,这么一交换着实不是个合算的交易, 那些人都不允,长乐还想动用武力, 不许他们把安平挤出来,小胖子倒是自己出来了, 他去拉长乐的手, “师兄, 你不进来,我一个人也没意思,咱们走吧。”
长乐叹了口气, 低声骂道:“傻子。”
还不解气, 又添了一句, “蠢蛋,吃了这么多,光长肥肉了,也不长长脑子。”
安平笑了一下,“所以还得麻烦师兄照顾我啊,我又蠢又馋,离不开师兄,师兄别丢下我。”
长乐拉住他的手,紧紧握在一处,“不丢下你,死都死一块。”
御膳房没什么珍奇珠宝,照理说来这里也没什么用处。可冯南南和景旭死后,那些落单的侍卫还不知道情况,他们本事不济,没分到去后宫里的那些好位置,在这些地方打转,要是撞上了太监,杀了也就杀了,什么事都不会有。
长乐领着安平,很镇定地躲了过去,甚至还去自己的屋子里,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银钱都带在了身上,他们俩在黑灯瞎火的树丛里躲了一会,眼看着侍卫逐渐少了,安平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长乐平静道:“安平,我们出宫吧,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安平小时候挨了打,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总是要躲在被窝里同长乐说悄悄话,要离开宫里,去宫外过好日子,长乐永远都只是拍着他的后背,却一句都不会应承。
长乐低下声,贴着安平的耳朵解释道:“这场宫变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我们不过就是两个小太监,谁会在乎,死了连尸都没人收没人管。可要是能趁乱逃出去,到了外头,没人会知道你和我是太监,再也不是奴才,再也不用伺候谁,以后就只有你和我了。”
周围尸体横陈,满是浓重的血腥味,他们却在讲这么美好的事,安平没追问什么,他满心地信任长乐,即便知道这件事有多危险,轻易就没了性命,也愿意和对方一起冒险。
长乐着实是个有本事有准备的人,从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到现在也不过一个多时辰,他已经想好了该如何做了。他们还是小太监的时候,曾做过倒泔水的活计。泔水和夜香的气味难闻,不能走普通的大小门,而是另开了一个窄门,为运送的马车量身定做,鲜为人知,平日里由两个太监侍卫看管,侍卫常年不在,只负责拿着钥匙。
而今日的泔水车还没来得及出去。
他们俩也不敢拿灯笼,怕引起别人的注意,背靠着墙壁,一点一点朝那里挪去。因为泔水实在太臭,平时也不停在御膳房,而是外头一个偏远的角落。安平胖得很,往常又不怎么动弹,此时就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他不小心跌了一下,朝旁边倒了过去,与一具尸体脸擦着脸,吓得要命,眼睛瞪的大大的,模模糊糊总觉得这尸体太过面熟。
长乐一把把他拉起来,急忙问道:“有没有事?”
安平愣了愣,摇了摇头,指着那个“尸体”道:“是,那个是,是小玉……”
长乐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安平磕巴了一会,接着道:“他还有气,还活着的!”
安平喘上这口气,跪了下来,从袖子中拿出火折子,小心的吹亮了,往乔玉那边看了过去。
这一看几乎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乔玉身上被鲜血浸透了,掌心的伤口泛白,血都快流干了。
安平抬头望着长乐,眼里满是渴求,乔玉一直是他们的好朋友,即便这一年来因为身份有别,不想被卷进皇位之争,好久都未曾见面说话,他也一直当乔玉是好友。
长乐一闭眼,当机立断,“你到前头带路,我背着他,带他一起出去。”
乔玉伤的这么重,若是就这样在这里呆一个晚上,到了明日,是不可能活得了的。而且他虽然不了解宫变的具体事宜,可听那些侍卫说道,等大皇子登上皇位,要为他们加官晋爵,封侯拜相。很明显,是景旭做下的事,而乔玉是景砚的人,怎么能有活路?
长乐虽然冷静理智,可若是真让他放弃朋友,眼睁睁看着乔玉去死,他做不到。
幸好长乐安平都在御膳房做惯了活,手脚都干净利落。那些侍卫糟蹋完了御膳房,又去了别处,周围空落落的,一个人也没瞧见。他们将乔玉塞到了空桶旁边,长乐驾马,临走前泼了油,烧了这块地方,再顺着那条小路,朝偏僻的
小门赶了过去。
初秋的深夜冷的厉害,安平缩在乔玉的身边,能看到他惨白的脸颊,嘴唇干涸,上头没有一丁点血色,除了微弱的呼吸声,就像是死过去了一样。安平害怕的抖,为了他们三个以后的命运,也为了现在能否逃弱,里头还有一丝隐藏的期待。
他们别无退路。
一路拉着马车到了小门,旁边倒着侍卫的尸体,长乐从他的身上摸出了钥匙,拿到手中时很冰,抖了一下,像是也沾染了死人的冷。
宫里的人命原先就不值钱,更何况到了这个时候,生死由命。
直到真的离开了皇宫,安平才敢探出头,回望着那个淹没在薄雾里的巨大牢笼,轻声问:“师兄,咱们现在去做什么?”
长乐一皱眉,“得找个大夫,给乔玉包扎伤口。”
安平的声音渐低,“然后呢……”
长乐终于笑了笑,“然后,然后就逃出去,逃的越远越好,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谁也不认识咱们的地方去,好不好?”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宫中。
景砚处理完麻烦的宗族,身上的衣服还没换,依旧是那件沾血的常服。他起了身,换盛海进来,思索片刻,还是太想见乔玉了,来不及换一身衣裳,要了一件薄披风,勉强遮住满身的鲜血,就急匆匆的向仙林宫赶回去。
此时天光未明,云间缀了几颗星星,隐约闪着光亮,很静谧的景色。可宫里还是不得安稳,冯南南景旭的余党正在围剿,即便是宫外,景砚都即刻派人去捉了冯丞一家,他镇定自若地安排了这一切,这一夜死在他的手上,他的笔下的人不计其数。
景砚不在乎人命。
到了离仙林宫不远的地方,景砚的脚步一顿,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将长剑藏的更严实了些。他不过是怕乔玉担心害怕,回来见上一面,安慰上几句,就要回去处理那些繁忙的事务。
直到他进了仙林宫,宫内满目狼藉,四处都是死尸,有景砚安排的护卫,还有另一拨人,锦芙倒在寝宫前头,景砚一言不,面色阴沉,大步走了进去,一脚踹开虚掩着的门。
景砚此生从未害怕过什么,他连自己的死也不怕,却只怕现在打开门,里头,里头不是一个活着的乔玉。
莫说是看,他连想都不敢想。
周围的太监侍卫一言不,连呼吸都不敢,只能偷偷瞥着景砚的脸色。
景砚定了定神,他抬起脚,朝寝宫卧室走了过去。
那里窗户紧闭,床头挂了一盏燃尽了的蜡烛灯笼,没有人,也没有尸体,只有几滩血,还未干,很粘稠地覆在地面,上面遍布着些零碎的小玩意,玉佩的碎片泛着冰冷的光,佛珠则都是暗沉着的,将血都吸了进去,仿佛被罪孽浸透了,本身的光彩也都没了,待走近一些便满是铁锈的腥气。
景砚知道那是乔玉的血,那是他的命。
他的脚步不稳,径直跪在了那滩即将干涸的血迹上,玉佩的碎片尖锐地戳进了他的膝盖里,景砚没感觉不到痛,本能地回头呵斥那些要赶上来扶他的太监,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没有声音。
景砚意识到自己在这一刻哑了,他讲不出话,嗓子是完好无损的,舌头也还是灵活,一切都没有问题,一切都很好,就是说不出话了。
因为他的命,他的魂灵不在这里。
他还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乔玉就伏在床上,歪着脑袋,一双圆眼湿漉漉的,委屈巴巴地看着自己,却又强逼着自己不能流眼泪,又可怜又可爱。
景砚的意识有些模糊,他想,他将他的命妥帖的安排在了这里,可还不到一夜,甚至只有三个时辰,他带着成功的志得意满回来,他的小玉,他的命却不在这里了。
多可笑,他的命都没了,可还活在这里,没有死去。
景砚紧紧闭了闭眼,挥了挥手,单手伏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勉强撑着自己站了起来,身形有些摇晃,朝窗前的软榻走了过去,上头摆着笔墨纸砚。
他逼着自己镇定下来,现在局势还不稳定,他要是不能稳住,宫里一乱,就没办法去找乔玉。
景砚知道自己必须要很冷静,很理智,他只能靠想着乔玉的命,才能暂时将自己的感情抽离出来,写下了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