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一架促榆木马车顺利驶入国都,平常富庶人家造车皆会采用这类木料,没有人会多看这架马车两眼。
马车因为人流骤然减速,悄然间晃醒了车厢内的人。
唔,是何声响……
一番嘈杂的交谈声、叫卖声闯入沈空濛的梦境,她皱着眉头睁开双眼。
沈空濛的双腕均被麻绳紧紧捆住。因着之前的多次扭动挣扎,粗劣的麻绳已经磨破她细嫩的皮肤。
但她对于此类疼痛早已感到麻木,如今已能扛着这份疼痛入睡好几个时辰。
当下,是外边久违的动静吵醒了她。
沈空濛醒过神来,迅速反应过来:这是街头熙攘的声音。
阳光透过轩布洒进车厢,沈空濛心间一动,意识到时隔多日后,马车又一次进了城。
这代表着又一次逃跑的时机到来了。
“喂,连素、连素,醒醒。”沈空濛压低声音,将嘴唇凑到连素耳边,试图唤醒身旁这位同样被绑得死死的、正昏睡着的侍女。
连素作为闺阁小姐的贴身侍女,自然是个柔弱的。
在这大半个月里,她连番受了多次惊吓,现如今是很难安睡了。
很快,连素便被扰动,醒了过来。
由迷糊到清醒有时只需一瞬间。连素猛然睁圆了眼睛,快速四下打量一周,在看清无人掀帘进来之后,才卸力放松方才瞬间紧绷的身子。
她这才意识到沈空濛正在用气音唤自己,于是微微偏过脑袋,不自觉吞咽一口口水,然后同样也用气音小声回道:“……小姐唤奴婢,是怎么了?”
“你凝神听,我们进城了。”
沈空濛的胆子比她的大许多,自小便是。此时她正直直地瞧着她,两只眸子盈满希冀。
依言听清她们如今身在何处后,连素的脸上浮现与沈空濛截然不同的恐慌表情:“……那那小姐的意思是?”
连素的嘴唇在轻轻打颤。
“自然是——我们不能错过此次机遇。”沈空濛理所当然地说道。
“可是……小姐,不是奴婢不愿……”连素恐慌不减,颤抖着说道“这么多次了,我们,我们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连素,若是等人牙子将马车驶到了他们的大本营,我们便再也不会有逃脱的可能了。”沈空濛手脚被绑,无法动弹,她只能用眼神去安慰眼前害怕瑟缩的小侍女,“你听我说,连素,我之前便想清楚了,我一直在等待今日、等待进城。”
见连素抬眼看她,沈空濛继续劝说道:“这次我们从轩窗走,一旦落了地,便大喊‘救命’‘有人牙’。如今庆朝在表哥的治理下治安森严,倘若这满街的百姓都瞧见了,当地官府定不会不受理的,我们便算是得救了。”
在这段时间里,无论是利诱,还是佯装威胁,沈空濛皆有尝试。
但这人牙油盐不进,他们好似早已对这种小计谋十分熟悉,且能应对自如。
这次,是沈空濛能想到的最后的法子了。
虽无十足把握,但总值得一试。
“连素,你听明白我说的话了吗?”沈空濛躬身跪在地上。
为了不让车厢外的人牙察觉动静,两人此时靠得极近。
“小姐……”连素最害怕的便是被抓获时人牙子凶狠的表情与肮脏的言语,她诚实地说道:“小姐,奴婢有些……不敢。”
似是回想起什么,连素娇弱的身子开始无法抑制地连连颤抖。
沈空濛无法在此时怪罪她,她只道:“无碍,我来爬窗便是。你愿意助我爬上轩窗就好。”
“小姐千金之躯……”
“连素。”沈空濛心里焦急,但不敢表露。她试图缓解连素慌乱的情绪,激励之语脱口而出:“连素,再相信我一回罢。我定能救我们出去,回荣国公府去。”
小姐总是如此勇敢,连素心里想着。但她始终无法停止战栗,她只能道:“……若是只需做小姐的垫脚之物,奴婢可以做到。”
连素颤巍巍应下后,便缓缓俯低身子,将整个胸前贴到地板上。
连素将右耳贴近地面,她听见自己如雷般的心跳声,道:“……小姐,奴婢准备好了……您定要万分小心,别伤着自己。”
沈空濛手脚被缚,若是想要爬出轩窗,她只得先跃到连素的背上,然后在连素起身的同时往外一跃——
“好。”沈空濛屈起双膝,想要尽力放轻力道。她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跃到连素背上。
谁知即便如此,身下从没干过粗活的白净侍女还是承受不住地闷哼出声。
这声闷哼没收住,惊动了外边驾车的两人。
人牙子警觉地掀开车帘往里探。
“你说得果然没错,毛伊罕,这两个庆朝女人又不安分。”其中一个人牙径直弯腰钻进车厢,冲外说道,“反正已经入了国都,我会克制住自己的,以乌仁其大人的名义,再美的女人我都会的。我就待在车里看着她们。”
“你最好是。”留在车厢外的人牙冷哼一声,却也没说其它。他放下车帘,继续驾车前行。
沈空濛与连素因着人牙的靠近下意识向后蜷缩,齐齐缩在离他最远的角落。
坐进车厢内的人牙虽然如他所承诺的那般,并没有动她们的意图,但连素还是因为恐惧抽泣出声。
人牙不耐的眼神一扫,她又连忙噤声。很快,一张脸蛋就被憋红了。
沈空濛叹息一声。她面上镇定,但内心里满是绝望。
因为最后的机遇也没有了。
而且,依人牙所言,她们如今身处异邦,已经不在庆朝的国土上了。
也是,大半个月的颠簸赶路,几乎从未停下歇脚,如今出了庆朝边境也不足为奇。
想来,她已经离开府中快一个月了。
阿爹会不会已向表哥请旨,将京城翻个遍?
阿娘会不会后悔,后悔一月前硬要自己同那赵家公子去上香祈福?
会不会呢?
她好想知道啊……
一月前。
沈空濛被沈夫人以“赵家公子都递了好几回帖子了”“阿娘瞧着也是个俊朗有为会疼人的”“你就相看相看吧断不会吃亏的”为由直接推到了荣国公府大门外。
而赵家公子正欣然等候在台阶下,一袭白袍,清风霁月的模样。
庆朝民风开放,众世家为了后院和谐,已将结成姻亲前的男女相看出游视为常事。
赵家公子温润如玉、风度翩翩,亦有功名在身,早已博得几家小姐的芳心。
但赵公子自那日宫宴惊鸿一瞥,便独想求得荣国公嫡女沈小姐的青睐。
可惜无论如何,他终究是沈夫人强塞给沈空濛的,她并不乐意与他待着。
于是,在初初入了国庙之时,沈空濛便捻了由头,带着贴身侍女连素溜远了。
“等过了申时再回去。”沈大小姐直直地往国庙外边走。
她素来清楚自己的性子,与不喜的人一同待在国庙里,定会扰了这佛门清净地。
“小姐,这样行事是不是不大妥当啊……”连素亦步亦趋地跟在沈空濛后边。
她觉得赵家公子挺好的呀。长得俊俏,脾性也好,配她家小姐是正正好,一看便是夫人精心挑选出来的。
“是阿娘强迫在先。”沈空濛今日本打算去逛珠花首饰,如今因这赵家公子却只得待在郊外,心里是百八十个不舒坦。
连素自知自家小姐是不会被轻易劝动的,便乖乖跟在她身后边,不再出言。
今日国庙的香客不多,方圆十里的林子里都静悄悄的。沈空濛转身对连素说道:“便待在这里吧,旁人该是寻不到的。”
连素不自觉靠沈空濛近了些,她左右打量一圈这片竹林,道:“小姐,奴婢觉得此地,有些瘆得慌……”
“因无人,是有些空寂。但有什么好怕的,我们儿时不是常来么,你忘记啦?”
沈空濛自在地微张双臂,踏入眼前这片竹林。
连素有些疑惑,一边跟上她一边说道:“奴婢怎么没有来过此地的印象,您以前是常和沈云埋来国庙没错……”
意识到自己道出了某个人的名字,连素慌忙噤声,没有再说下去。
沈云埋。
一个沈空濛不论到京城何处,都能因景追忆起的人物。这位小竹马当年可陪她玩遍了京城京郊。
沈空濛一笑,她记起来了。
当时许多时候,都是她与沈云埋独处,没有带上咋呼又胆小的连素。
“该是无事。青天白日的,怕什么?”沈空濛不多解释,不然身边这位小侍女又会记起当初被丢下的经历,然后又会在心里委屈了。
沈空濛迈步向林间深处走去。
她依稀记得小竹林的另一头立有一间竹屋,是由一对老夫妇所造。
已经有五六载没到那处去看过了,自从沈云埋离开后。
清闲的午后,沈空濛带着侍女悠哉悠哉迈过山头。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她记忆中的小竹屋出现在视野里。
当年那对老夫妇就已上了年纪,沈空濛静静地打量着落满残枝竹叶的竹屋。
想来老夫妇已然逝去,眼前这座已是空屋。
记起还曾被沈云埋拉进去、厚着脸皮向老夫妇讨了碗甜水,沈空濛望着眼前之景,心里涌出一股白云苍狗的惆怅。
“——是叫沈云埋,他果然是庆朝人!”
本应无人的竹屋里传出男子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沈空濛一愣。
……是她的错觉吗?有人在老夫妇的竹屋里交谈,还提到了此刻正环绕在她脑海中的名字。
连素显然也听到了,她双手扶住沈空濛的手臂:“小姐……”
竹屋内的人尚未察觉到屋外的动静,还在继续交谈:“乌仁其大人定会因此嘉奖你我,我们当速速返程国都——”
两人听着是要立刻离开,沈空濛还没来得及细想为何沈云埋的名字会出现于此,便被目前的境况扰乱了心神。
她此时已走至竹屋院外,倘若两人一出来,就——
就能直直地与她、与连素,打一个照面。
屋内的两人一时间也被吓着了,齐齐一惊后,顿住了脚步。
顷刻,其中一人率先反应过来,他掩去了面上被撞破机密的慌乱,快步走向沈空濛与连素。
“我们……我们什么也没听见。”对面两男子蓄着络腮胡,虽身着庆朝衣物,但明显不是庆朝人的长相。
连素心道不好,她与小姐怕是撞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人。
“愣着干什么,跑啊!”沈空濛一把抓住连素的腕子,拽着她往来时的方向跑去。
结果毫无悬念,深闺中的千金小姐与侍女怎么能在山林中从两个健硕的异域男子手中逃脱。
率先迈步出来的男子一手攥住两人的手腕,毫不费劲地就将两人往竹屋拖拽。
“救命啊——”眼见身手被缚,沈空濛放声高喊求救。
两人似有经验,另一位男子赶上来熟练地堵上两人的嘴,压住堵嘴的帕子不放。
“毛伊罕,这,该怎么办?”
随后,沈空濛与连素被捆住了手脚丢在院子的地上,异域男子当着她们的面,毫无顾忌地交谈,根本没将两个弱女子放在眼里。
“蠢货,自然是杀了。任何人都不能坏了乌仁其大人的好事。”
名叫毛伊罕的男子从腰带后掏出一柄弯刀,刀刃上沾着已经干涸的斑驳血迹。
“唔,呜……”连素瞧见弯刀,整个身子剧烈颤抖起来。她伏在沈空濛身边,发现沈空濛也在发抖。
“或者说,毛伊罕,或许你别忘了我们原本是谁。”
另一位男子上前,伸手轻轻拦住弯刀,冲毛伊罕使着眼色。
“哦,你是说……”毛伊罕心神领会,思索一番后便认可地点头。
他从容地收起弯刀,道:“你说的不错,乌仁其大人向来会鉴赏美人。若是大人不喜庆朝女人,就将她们卖于第三圣子,或是富贵之家,无论怎样我们都能大赚一笔。”
两人交谈着便将弯刀收起,言语之间皆是要将她们发卖了。
但既然不会立即直面死亡,沈空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行动受阻,发声受限,如何才能带着连素逃脱?
沈空濛抬眼打量两人,只见一人随意地从地面捡起了一根竹棍。
然后将她打晕了。
再次醒来,沈空濛便发现自己正身处行驶中的马车内。
她自是带着连素多次尝试逃脱。
但人牙有两个,皆是男子,身强体健。且他们许是因为赶路,很少停下马车歇脚。
越行到后面,连人声都变得稀少。
竟没想到,如今是到了异国国都。
沈空濛看着车厢地板上被她熟练地用舌头顶掉的堵嘴帕子,闭上眼睛。
一切都来不及了,一切都尘埃落地了。
她怕是,怕是——
马车外兀地传来一粗犷的命令声,铿锵有力,打断了沈空濛绝望的思绪。
“这辆马车,停下!前方是苏恩其大人的车驾,本官命令你们,立刻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