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梦境
这不是什么话本,这就是一本日记,而且是出自姜书客学堂先生之手的日记。
程梓两倍速看完整本《接月天阙小记》,满心感慨。
他脸上保持着要笑不笑的滑稽表情,再想起先前见过的那位老先生,顿时感觉什么文人气度、什么仙风道骨,通通都没了,只剩下一个精神小老头夜半挑灯咬笔杆写日记的剪影,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
姜书客正认真抄着书呢,忽然感觉桌子在震动,一扭头看向“震源”,就看到程梓对着自己的宝贝话本笑个不停,浑身发抖。
他眨眨眼,眸底掠过笑意,伸手去顺了顺大猫背上的软毛,若无其事道:“橙子,小心点,别把我话本挠坏了,那可是我向别人借来的。”
借来的?向谁?
程梓的尖耳朵一支棱,转眼好奇地看向姜书客。
以他们俩的默契,不用程梓费劲喵姜书客也能理解他眼神中的含义,唇角当即勾起一抹坏笑,神秘兮兮地凑近他竖起的耳朵,小声道: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话本是隔壁王家小子的。”
热气喷洒在粉白的内侧耳廓,程梓忍不住抖了抖,微微压低,同时甩过去应该平静且笃定的眼神——
对,我不信。
你小子扯谎也应该找个人设符合的对象啊,王家小子那是什么样的人?那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刻苦读书人,是学堂大测小测永远的头名保持者,是隐遇镇公认的未来一定可以高中进士光耀门楣的内定大佬!
这样的人……
好像看个话本也挺正常的。
程梓脑内想法一个急转弯,拐到前世自己了解的众多人间真实大人物身上。
比如知名大作家夜里思念妻子,与猪搏斗,被猪教育。
再比如著名语言学家在日记里充分表达自己对考试不满,一句“考他娘的什么东西”至今口口相传,流传甚广。
等等等等。
大佬也是正常人,偶尔干点看起来不太正常的事,其实也是正常的。
程梓的小圆脸隐隐抽动,蜷起双爪贴在脸上蹭蹭,想蹭掉此刻从内心一直蔓延到脸上的滑稽感。
姜书客多精一孩子,看到他这模样就明白他信了自己的鬼话……信了自己的实话,捏着笔杆继续爆料:
“你别说,我那同窗哪哪儿都好,看的话本都比别人有趣。其他人要么看情情爱爱要么看打打杀杀,就他不走寻常路,看先生的日记,不愧是我们学堂的一哥。”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摸摸地从书桌底下的暗格里又摸出一本同样的话本,在程梓面前得意地甩了甩:“看,这儿还有一本,也是先生的日记,他前不久刚弄来的,我还没来得及看……”
“喵!”
他话音未落,程梓一个飞扑跳上去勾住了他的手腕,四只爪子牢牢抱在他手臂上,身体抻成长长一条,尾巴则在书上灵活地拍打两下,小脑袋顺势从他怀里探出,睁着大眼睛喵喵叫。
姜书客手臂一沉,怕把他摔了,连忙扔下笔和书托住他这一绺猫条,把他横在臂弯里,像抱小娃娃似的搂住。
这个角度,他低头正好能看见程梓圆溜溜的猫儿眼和翻出的柔软肚皮,活像一只乖乖巧巧可可爱爱的猫猫虫。
“你也想看是吧?”姜书客无奈,把脸埋在他肚子里蹭蹭,报复他刚才突然带给自己的惊吓。
程梓伸出前爪,张开粉色的爪垫:“喵嗷。”
“行行,给你看。”
姜书客连声应下,顺势改为盘膝坐姿,将他揣在腿上,又在另一条腿上把书本摊开。
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他一手呼噜猫猫虫,一手提笔抄写,速度比刚才提快了好几分。
程梓坐得端正,任由他撸毛,很认真地开始阅读第二部日记,也没多想为何他对自己会看书这件事毫不意外。
毕竟这两年来,无论他表现出多么惊世骇俗的特点,姜家人都能以最快的速度与最平静的态度接受,他早已习惯了。
一人一猫该抄书抄书,该看话本看话本。
从日暮西下到月上中天。
姜书客写完最后一笔之际,程梓也将第二部日记看完了。
脸也笑僵了。
这第二本《接月天阙小记》与第一本在画风上保持了绝对的一致,都是简洁明了短小精悍,字里行间的无意为之的幽默感更是如出一辙,让程梓以为自己在看冷笑话集。
虽然如此,但好笑之余,程梓同时也在里面看到了许多有关“接月天阙”这个地方的信息。
其广不知几何,其高不知数仞。
花鸟鱼虫形态各异,危险程度倒是不相上下,皆要闪避。
一草一木都有用途,但需要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和一个精通搭配的大脑。反正笔者二者都不行,所以开篇被蜜蜂蛰肿了脸,结尾离开接月天阙时,还被一种叫灯笼草的植物残血偷袭,最后是秃着半边头出来的。
不出意外的话,日记的主人估计把接月天阙里大大小小的坑全都踩了一遍。
程梓揉揉僵硬的脸,总结一下两本日记的特点:文风简洁明快,寥寥数语便构建了一个完整的世界观,并在该世界观下塑造了不少优秀的动植物形象,以及他本人。
即使是当个乐子看,也掩盖不了这两本书写得足够真实的优点,就好像这世上真的有一个叫接月天阙的地方,而作者也确实去过那里,又以日记体话本的形式将自己的经历记录了下来。
程梓垂眸沉思,姜书客看着他认真的后脑勺,不禁上手搓了一把。
这时,柳娘子像是料到他们的事都做完了似的,从厨房里端着程梓的饭盆出来,边走边招呼道:“橙子,该吃饭啦!”
与此同时,酸菜水煮鱼的香味钻进了程梓鼻子,他抽抽鼻翼,眼睛一亮,立刻抛弃了话本与姜书客的怀抱,像道闪电一样蹿了出去。
嗯,球星闪电。
“喵呜哇啦!”
——我来啦!
姜书客摸摸鼻尖,将桌上的两本话本收起,打算明早带到学堂,在上课前偷偷看。
夜里,万籁俱寂。
隐遇镇内静悄悄的,一片黑暗,唯有姜家仍亮着烛灯。
程梓侧躺在床上,拿姜书客的手当枕头呼呼大睡,全身上下都被睡意支配,只有倔强的小尾巴在一勾一勾地负隅顽抗。
姜书客也睡得摊开肚皮。
帮这俩好兄弟拉好被子,柳娘子转过身去,姜二叔已经在烛光下,用黑白二色的棋子摆出一幅简单,一眼望去却只觉得晦涩的图案。
柳娘子只是多看了两眼便有些头晕目眩,连忙别开头,揉了揉酸涩的眉心。
“如何?算出什么来了?”她问。
姜二叔沉默不语,眉心微凝。
修行界中,姜家是极为特殊的一个家族。
姜家传承传男也传女,因为世代单传,根本没得选。而传承内容本身,则只有一个方面——算命数,卜古今,夺天地之造化。
用诙谐些的话来描述,姜家先祖其实是一位资深钓鱼佬。只不过他钓的东西比较特别,一钓一代王朝宿命,二钓改换天地的奇物。
前者被他钓到了人族当世明君,后者……他钓上了一头乌龟。龟背上刻有河图洛书,那便是姜家如今的传承。
也是此时桌上摆着的图案。
如今的修行界钓鱼风气横行,不得不说与姜家有着莫大的关系。但人人都盼着成为姜家,却也惧怕姜家。
因为姜家人不但能够算出一人一族一朝一世的命数,也能付出一定的代价去影响甚至改变这些命数。
历来与姜家作对者无不下场凄惨,而绝大多数时候,姜家人是不遵循普适的人情往来那一套的。
在修行界无数人都有着灵活道德标准的当下,他们的性子比驴都倔,认定死理便不会回头,自己千刀万剐也要拖敌人与对手上刀山下油锅。
对此,被姜家人埋进坑里的众多修行者在黄泉路上执手相看,泪眼朦胧。
他真的,我哭死jpg
姜二叔盯着桌上的图案看了一会儿,伸手改动几下。
又过片刻,他舒展眉头,只是一脸冷漠。
“到底怎么了?”
柳娘子久久等不到回答,于是奇怪地走上前去,从背后抱住姜二叔,下巴搁在他肩头问。
此时的她,才终于有了几分小女儿情态。
姜二叔握住她的手,下意识放柔了声线:“此回接月天阙的入口会开在隐遇镇内,橙子先前被那人当成诱我出镇的鱼饵,因此染了因果气机,也会被牵连进去。”
柳娘子猛地直起身,咬牙切齿地问:“那家伙……好事还是坏事?”
“对于橙子而言是好事,那里会有让他大放异彩的时机。”
姜二叔语气轻松,一粒一粒地收起棋子,眼里洋溢起即将算计某人的笑意。
见到这样的表情久违的出现在丈夫脸上,柳娘子嘴角一扬,知道那个爱学姜家人钓鱼却始终没学到家的人要倒霉了。
但她还有些顾虑:“接月天阙很危险,那里毕竟是上古天柱的遗迹,我担心……”
“放心吧,我们家的小猫运气可比历代姜家人加起来都好。”姜二叔拍拍妻子的手背,“有人会护住他,那人的身份你也可以绝对放心。”
“是谁?”
“柳家世代供奉的山神,那位看着你长大的长辈。”
“啊这……”
……
程梓睡得很沉,梦也很真。
大抵是受到饭前看的两部话本的影响,他梦见自己误入了深山,迷迷糊糊地沿着河流上游走,不一会儿居然就遇到了一座巨大的蜂巢。
一只只能顶两个自己那么大的蜜蜂在流淌的金黄色蜂蜜之间往来穿梭,飞进飞出,忙碌不停。
而守在蜂巢外几只士兵一样的蜜蜂却像闲聊似的,其中一个张口说出了人话:
“姜家人都有病。”
另外几个闻言,连声应和:
“是啊是啊。”
“是啊是啊。”
第一个说话的那位接着说:“虽然有病,但他们依旧危险,不可轻易提及,甚至挂在嘴边。所以王要我们给他们想个合适的绰号,主要围绕着姜姓与有病这两点,你们有什么建议吗?”
“没有。”
“没有。”
“啧……”
为首的蜜蜂士兵看上去很是苦恼,身后翅膀拍打的频率都慢了下来。
程梓不知怎么的,就想给他整个建议,顺便换点蜂蜜回去烤鱼。
于是他脱口而出:“我觉得姜饼人就挺好的,有姜有病有人,是不是要素齐全?”
“嗯?”
听到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士兵横眉竖目地看了过来。
下一秒,梦境如同裂开的镜子,轰然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