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义诊
人在上了年纪之后, 难免会对年轻一辈抱有希望,五儿才不过十五岁,陈维倍感痛惜, 想着能否教化一二,于是就去牢中探望。
结果正如谢钰所料,五儿非但没有忏悔或是感动, 反而对他大加嘲讽,嘲笑陈维愚蠢。
见他确实无可救药, 陈维不由十分失望,回来时瞧着人都有些没精神。
谢钰见了, 就说“陈大人若只遗憾他一人, 岂不知若由得他长大, 来日会有更多无辜者受害。”
陈维拱了拱手,一声长叹。
他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可眼睁睁看着辖下一个孩子犯下这样的罪孽, 痛惜之余,也恨自己无用。
他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个年纪轻轻的孩子会犯下这样骇人听闻的大案,是否是自己教化不力的缘故?
陈维正暗自懊恼, 忽听谢钰道“放眼天下,每年都有几个贪官冒出来, 杀是杀不尽的,也有许多骇人听闻的命案,断是断不完的, 那依陈大人之见, 都是陛下的过错吗?”
陈维几乎立刻就跳了起来, “自然不是!陛下日理万机, 岂能面面俱到,那些人不过是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而已……”
说完,他自己也回转过来,谢钰竟是在委婉地规劝自己,一时感慨万千。
果然传言不可尽信。
以前他只听说,这位小侯爷冷漠不近人情,可如今看来却不尽然,倒是那无情之人却最有情。
案子破了,开封府众人却没有立刻离开东河县。
一则需要移交案件、转移人犯,一应手续和文书都要过完,说不得也要大半日才好。
二来大家这几天也着实累了,返程又是数日骑马奔波,少不得要歇息半天养精蓄锐。
于是谢钰就带元培等人在衙门里整理卷宗,处理手续,马冰去后面检查尤小田的情况,顺便自告奋勇去王家还骡子。
也不知王家人是羞于见人,还是过分沉浸在悲痛之中,忘了还有一头牲口在外面,几天过去了,竟一直无人来取。
养了几日后,尤小田的身体已经稳定,瞧着面色也好了。
昨儿得了消息,刘喜一大早就跑来衙门接娘子,因知道她身子骨不好,还特特雇了一辆驴车,里面先铺一层厚实的草席,再铺一床被子,便十分柔软了。
马冰就笑,“你们夫妻情分倒深。”
世间多有薄情寡义者,同富贵者多,共患难者少,尤小田有心疾,必然不能像其他健壮妇人那般料理家事,那么刘喜的担子难免重一些,难为他这么些年毫无怨言。
期间又时常有王征来滋扰,说出那许多混账话,但凡有不明事理的男人听了,说不得便要迁怒……
刘喜是个厚道人,听了臊得黑脸泛红,只是挠着头嘿嘿憨笑。
倒是尤小田这几日见马冰为人和善,也熟络,便鼓起勇气道“他,实在是个好人。”
说完,自己脸也红了。
两口子过日子,最要紧的不就是相互体谅么!
马冰笑着说“看你们这样好,我今天偏要做个没眼色的打扰一回!”
见刘喜傻乎乎发愣,尤小田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马大夫说,看王,看那人和我都有心疾,说极有可能是祖上根儿里带来的,要去给两个娃娃把把脉呢。”
刘喜一听,大喜过望,忙跪下给马冰磕头。
马冰忙将他扶起来,“不值什么,既然知道了,不过走一趟的事儿。”
于是三人上路。
刘喜赶车,尤小田坐车,马冰骑马随行,一路上都是说些两个孩子日常身体状况。
因尤小田和王征曾多年不见,并不了解对方的情况,可她自己却是到了十岁上下才渐渐显出状况。
如今两个孩子还小,虽时常生病,但小孩儿本就体弱,也实在说不准到底是心疾还是巧合。
不多时,到了,刘喜先去邻居家敲门,接回两个孩子。
他并非长子,成亲后就分了家,来城中过活,故而一旦夫妻俩都出门,孩子便无人照料,只好拜托邻居。
那邻居见马冰亲自来送,十分敬畏,又旁敲侧击地打听来做什么。
马冰认出她就是当日在堂上光明正大承认偷听的妇人,也觉好笑。
这类人并不罕见,虽偶尔难免有些烦人,但大毛病没有,心还是好的,但凡邻里间有个什么事儿了,也最爱出手帮忙。
人无完人,更何况寻常百姓?
大凡一个人没有坏心,便已极难得了。
不然,岂非人人都能成圣!
“听说他家孩子前儿咳嗽,顺便来把把脉。”马冰含糊道。
刘喜和尤小田的儿子六岁,女儿四岁,都是不懂事的时候,但被教得很好,只拉着父母的手贴在身边,仰着小脑瓜看这位陌生的漂亮大姐姐。
马冰失笑,一手一个脑袋瓜子揉了揉,两个小孩儿便都咯咯傻笑起来。
别说,傻笑的模样真跟刘喜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妇人一听,用力拍下大腿,“是呢,您是大夫呀!那,那……”
她竟罕见地局促起来,搓着两只胖乎乎的手,想说什么,却又不大敢开口的样子。
马冰哪里猜不出她的心思,一抬下巴,“若家里有病人的,我也一并看了就是,劳烦婶子去附近各家说说。”
小县城大夫不多,百姓们日子富裕也是有限的,难免抠搜,大多“小病忍,大病拖”,多有小病拖成大病的。
她本就经常义诊,也不多这一回。
那妇人一听,大喜,先咕咚一下麻溜儿跪下磕了个头,又飞快地爬起来,一边颠着丰腴的身子小跑,一边沿街喊道“开封府的大夫要来给咱们义诊啦,各家各户有病人的都来看看啊,开封府的大夫……”
活像个奔跑的大喇叭。
马冰呆了,然后看着她腰间那圈小肥肉抖~啊抖~噗嗤笑出声。
刘喜和尤小田都是不好意思,“您看,为了我们这点小事,竟要劳累您……”
马冰摆摆手,“走吧,进去吧。”
似乎每个地方都有一个类似于“万事通”的角色,那妇人便是如此。
她的号召力和传达能力简直惊人,马冰还在给尤小田的两个孩子拿脉时,门口就已呼啦啦聚起数十号人。
有老的,有小的,有拖家带口的,他们大多不是空手而来,但仓促间也拿不出什么体面的谢礼,有的胡乱凑了一篮子鸡蛋,有的忍痛翻出自家不舍得穿的花布,有的是几个馍馍,还有野菜、瓜果……
因畏惧“开封府”三个字,他们也不敢贸然进来打扰,便都挨挨挤挤堵在门口。
“哎大家伙都不要挤着,叫贵人看笑话,说我们乡下人没规矩。”那妇人又气喘吁吁赶回来,挥舞着胳膊道,“依我说,大家都各自带着凳子来,就从门口这里贴墙根儿一溜儿往外坐着,先来后到,又便宜,也不至于乱了次序。”
众人一听,都说好,又呼啦啦回家取凳子,果然乖乖沿着墙根儿坐好。
因怕打扰里头听脉问诊,也不敢大声说话,实在憋不住了,就压低嗓子,脸贴脸小声议论几句。
看病抓药极贵,寻常人家哪里经得起几回折腾?
如今难得有开封府的大夫来义诊,众人都感激得不得了,生怕哪里做得不好,惹恼了人家,一甩袖子走了。
马冰见了,不觉有些惊讶。
真是人不可貌相,那妇人也就是没遇到适合施展的机会,不然或许真能做出一番事业,至少不会输给同辈男人们。
见她往外瞧,尤小田也隐约猜到什么,便小声道“那牛婶子极能为,便是几个男人也干不过她。她家在外头养了几百只鸡,几乎都是她一个人跑前跑后,料理得妥妥当当,她男人竟只能跟着打下手了……如今便是她当家。”
马冰恍然,也觉得好。
果然只要是人才,不管在哪儿都不会埋没。
给两个孩子把完脉,马冰又示意两个小家伙上前,耳朵贴到他们的胸腔上细细听声音。
孩子还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漂亮姐姐跟自己玩,只是咯咯缩着脖子笑,“痒~”
尤小田忙道“快别动,大夫看病呢!”
刘喜更是干脆伸出手,预备实在不行就自己上手,将这两个小崽子卡住。
兄妹俩就乖乖不动了。
听完了声音,又让他们在屋里略跑动几步,再说话,听气息。
如此这般细细诊了许久,马冰才表示可以了。
刘喜和尤小田便紧张地问“大夫,这……”
马冰提笔写方子,“男孩儿是无碍的,倒是这女孩儿,略有不妥。”
见两人神色大变,马冰忙摆摆手,又笑着安慰道“好在发现得早,况且大约是你男人身子骨忒好,她的情况远不像你这样重,用心调理两年,虽不敢说与常人无异,但轻易也就发不得病了。”
两个孩子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倒是刘喜和尤小田对视一眼,微微松了口气。
刘喜摸摸儿女的小脸儿,重点嘱咐儿子,“听见了吗,妹妹体弱,你日后多照看着些。”
小男孩儿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妹妹病了吗?”
刘喜点头,“所以以后爹和娘难免也要多疼妹妹些,你是哥哥,要晓得谦让。”
本来女孩儿么,就那么娇宠些,如今又知道她身子骨不好,越发怜惜了。
小男孩儿重重点头,大声道“我一直都疼妹妹,以后也疼!”
众人便都笑起来,“好小子。”
外头聚集的百姓甚多,除了他们这条街的,还有听见动静来问,一听也跟着来排队的,于是队伍越来越长,竟直接看不到头了。
几乎人人都带着土产,马冰哪里拿得了这许多,奈何盛情难却,只得略捡了几样方便存放的收下,也堆满一张桌子。
转眼到了晌午,众人便都自觉端了各色饭菜来,满满当当堆了两张大桌,请马冰吃用。
还有汉子取来自家珍藏的美酒,结果被众人喷了满脸。
“糊涂东西,大夫是能随便吃酒的么!”
“还不快把你这黄汤拿回去,丢人现眼……”
那人兴冲冲来,灰溜溜走,众人一阵哄笑。
却说县衙那边也在吃饭,元培好奇道“二两去了许久,怎的还不回来?”
谢钰却是了解她的,并不奇怪,“必然一时心软,又留下义诊了。”
众人这才想起她素日脾性,恍然大悟。
直到傍晚,闻讯前来义诊的百姓才渐渐散了。
大家感激不尽,又要留马冰吃完饭。
“大夫,我家炖得好肥鸡,又蒸了鱼,来我家吃!”
“鸡有什么稀罕的,还是我家,我家刚宰了鸭子,炖得烂烂的,最好克化。”
“还是我家…”
“我家!”
马冰笑着谢过,“大家的好意我领了,只是明儿就要赶回开封,着实耽误不得。”
众人都是遗憾,又不好强留,只好一口气送出去几条街,又奋力挥手。
走出去好远了,马冰还能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
“马大夫,长命百岁啊!”
“马大夫,有空再来咱们东河县做耍,就住我家!”
“去你的,住我家!”
好端端的送别转眼又开始争,马冰忍不住哈哈笑出声,却不回头,只在马背上高高举起酸痛的胳膊挥了挥,“后会有期~”
回到县衙时,天都黑了,守门的衙役见她回来,纷纷问好。
才进到后院,元培就从凳子上跳起来,“好啊,你还知道回来!”
谢钰一言不发往那边走,路过元培身边时踢了他一脚,“还不去拎东西?”
元培等人这才注意到,马冰手上、脚下竟然都堆了无数大小包裹,忙一窝蜂凑上去拿。
腌的流油双黄蛋自不必说,还有许多自家晾晒的风干鸡,加了调料烤制的豆腐干、鸡肉条儿……五花八门,全是不易坏好保存的本地特产。
“好家伙,你这是进货去了!”元培笑道,“这下倒是不用外头买去了!”
马冰揉了揉肩膀,缓缓吐了口气,“啊,倒是没来得及给王家送骡子!”
谢钰失笑,“倒不必忙,王征之妻已经来了,正在后头提骡子,你若想去见,我叫人留她一留。”
你若说这个姑娘果决狠准,倒也不假,可一旦涉及到女子,她就软得一塌糊涂,恨不得什么事都替她们做了。
简直就是个烂好人嘛!
果然,马冰瞬间来了精神,“不用不用,我现在就过去,太晚了她家去也不方便。”
一溜小跑赶过去时,王征之妻一身素白,正好牵着骡子往外走,见她急乎乎冲过来,吓了一跳,认清后才怯怯道“是您啊。”
又要行礼。
见只有她一个人,马冰皱了皱眉,“黑灯瞎火的,你公婆呢?竟就叫你一个人来?”
对方抿了抿嘴儿,低声道“他们在家治丧,脱不开身,况且,还有孩子要照料。”
那倒也是。
马冰点点头,陪她往外走,“你这几日可好?公婆没再为难你吧?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世人似乎并不在意一个小小女子姓甚名谁,说起来,便是王妻、王征之妻,或是王家的。
但马冰却觉得,哪里会有人真的不在意呢?
这是独属于我们的名字呀。
对方一愣,竟似乎回忆了会儿才道“我姓江,因是雨天生的,爹娘就叫我雨生。”
“江雨生啊,”马冰念了一遍,“很好听的名字。”
还有几分诗意呢。
因为这句话,江雨生整个人似乎都带了几分活气儿,抿嘴儿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笑。
许是马冰太温和,许是江雨生真的太久没同人这样聊天,走了几步后,竟忍不住主动说起来。
“说来也怪,他在的时候,公婆待我不好,如今他走了,婆家反而……”她好似有些迷茫,睁着眼努力想了会儿,才不大确定地说,“反而好像有些小心翼翼了。”
马冰心道,这也不奇怪。
“小心翼翼就对了,”她认真道,“这是你该得的。你是去他家做媳妇,又不是当奴才,凭什么矮人一截呢?便是当奴才的,还管吃管住给工钱呢!你想想,你又缺了什么!”
江雨生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论,一时惊讶非常,听到后面,却又噗嗤笑出声。
“笑什么!”马冰撇了撇嘴,“本来就是嘛。你还年轻,你公婆又只有一个儿子,必然担心你改嫁,他们日后岂非无人照料?所以啊,如今你才是家里的顶梁柱,合该狠狠立起来!”
“顶梁柱?我?”江雨生诧异道。
“可不是!”马冰道,“倒不是挑唆你们打仗,而是这人与人相处,本就是真心换真心,哪怕你不想再嫁,为了以后孩子好呢,也得立起来。”
江雨生前半辈子都是规规矩矩,甚至活得有点窝囊,听了这番话,直如霹雳当空,震得整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的。
马冰也知她无法立刻就改了,便道“你知道本案的凶手了吧,那可是个只有十五岁的孩子,早年父母不在,被爷奶溺爱,以至害人害己。”
还是个孩子!
江雨生一听,果然吓得抖了抖。
原来,原来不好生教导孩子,便是那个样子么?
她终于有些急了,“我,我便是教不出有出息的孩子,也绝不想他日后出去害人!”
马冰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嗯,我相信你。”
如果一个女人能真正下定决心,她们表现出来的毅力和恒心绝对会令世人震惊。
开封府众人休整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再次启程。
与来时不同的是,这次队伍中多了两辆囚车,还有东河县拨来押送的几名公人。
太阳刚从地平线冒出来,谢钰便叫人检查一遍,确认一应移交文书都带齐了,便大手一挥,“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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