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外域之花

鲁国，一个因商而盛的国家，国都灵襄最是繁华，堪称九州十国第一花花世界。

一位十三四岁、相貌平平的农家小姑娘，驾着一辆轮毂都变了形的破旧马车，吱吱扭扭、晃晃荡荡穿过熙攘热闹的街市，把车直接开到东宫门口。东宫的卫兵非常傲慢，正要轰人，她却将车帘挑起，给他看一眼车内，那卫兵立即就跟压紧绷劲儿的弹簧一般，一跳老高，连滚带爬地招呼把大门全开，又慌不迭地撒脚跑着叫人去了。

车里的病人坐了起来，蔫蔫指挥着小姑娘左拐右绕一路将他送到太子寝殿。诺大一个东宫，房屋楼宇甚多，可人丁却没几个，从他们入宫直到寝殿门口，连个人都没碰着，野猫倒是遇见七八只。不过，就是这样一个鬼城一样的地方，花草却很好，尤其是寝殿周围，珍花异草长得生机勃勃、挤挤挨挨，看得小姑娘都愣住了，粘在花圃边上，一步都挪不动。

“殿下，我在灵襄无处落脚，能在你这儿借住一段时间吗？”小姑娘忽然开口问道。

那病人垂着头，病怏怏往殿里走，闻言低声应了句：“你随意吧。”

小姑娘目送病人进了殿，呼出一口气，蹲下来仔细研究一朵小小的莲花。那莲花长在泥土里，叶片呈圆形，铜钱大小，密密麻麻的叶子簇拥之下，仅开有一朵指甲盖大小的淡紫色莲花。这莲花此刻正收着花瓣，呈现花苞状，但小姑娘知道，此为夜莲，一到夜间必然盛放，到时淡香满庭，三丈外都能闻到。今天，她入东宫没多久，就隐隐闻到一阵清幽逸远之灵花香气，她一路留心观察，没想到，眼前这朵竟是还没开的，也就是说，宫内别处必然还有另一朵日莲正在盛开，此情此景，让小姑娘激动得简直要热泪盈眶。她擦了擦眼角，循着来路返回去细细寻找，果不其然被她在前殿窗户下找到了另一朵淡黄色的日莲，眼泪忍不住流淌下来。

她挨着日莲刚盘腿坐好，北面脚步嘈杂，一群人簇拥着穿着朝服的病人，往前殿来了。一个身穿青衫的东宫官员，神色焦虑，一边走一边跟病人絮叨，断断续续传入小姑娘耳中：“宋国”、“萧国”频繁出现，“二公子”、“三公子”不绝于耳。小姑娘心下了然，心知寰宇赤殇双劫已至，北边两个民风彪悍的国家，率先开打，宋国兵马进展太快，已深入萧国腹地，整得南邻鲁国也紧张了起来。

病人进前殿稍坐，强打精神听三个官员连珠炮似的简要介绍朝内外局势，正在这时，前殿的半扇门板，哀叫着从外面被猛地撞开，四个风尘仆仆的人，急吼吼扑到病人身前，这饿虎扑食般的凶猛架势，令殿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四人中为首一人，三十四五岁年纪，身材高大、相貌俊朗，是东宫厨子兼花匠钱航。钱航身后跟着三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穿得虽都是粗布衣衫，但举手投足之间，却隐隐有几分蛟龙临渊的气质，让人只觉眼前一亮。

钱航面容憔悴、满眼血丝，看着倒像是十天半个月没合过眼的样子。他看到病人以后，整个人就像打了鸡血一般，激动地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三指按在他的腕脉上。钱航全神贯注，切过左手换右手，切过右手换左手，六七个来回过后，表情终于松弛下来。他伸手抹了抹头上的汗珠，欣慰地长松了一口气，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白釉瓷瓶，倒出三粒仙香四溢的莹白丹药，捧到病人面前，温声道：“这是仙芝所制的灵药，神仙都求之不得，殿下现在身体欠安，这个药对你大有俾益。”

病人最近很听不得“神水仙丹”这些东西，心中狠狠一痛，皱着眉头摇了摇头。钱航无奈叹了口气，指着身后的三个年轻人，谦卑道：“这三个孩子是我老家来的侄子：尤孟、尤仲和尤季……”三个年轻人闻言立马齐刷刷跪倒一片，五体投地，连磕三个响头，抬头的时候，眼圈都红了。

病人见状，皱了皱眉。

钱航指着其中一位尤其英俊的年轻人对病人道：“尤季这孩子自小就懂事听话、性子和善，又跟人在外面学过两天武艺，字也识得多一些，如今荒在家中赋闲无事，他爹便托我带他出来闯荡闯荡。我想着，殿下这里正缺人手，便想向殿下谋个洒扫跑腿的差事，恳请殿下应允。”

病人犹豫了片刻，没说话，弄得四个人都非常紧张，最后，病人终于点了点头，四人如临大赦，赶紧告退了。这四人一走，病人便也起身，入宫问安去了。

病人是竖着去的，四个时辰过后，被横着抬了回来，小姑娘见状溜进寝殿查探了一下，见他身上挨了不少板子，精神亦萎靡至极。小姑娘挨着夜莲打坐，一晚上也没听到屋里哼哼过一声，人太坚强反倒让人不忍心，小姑娘趁深夜偷偷溜进寝殿，本想给他减缓点痛苦，但见他大瞪着两只眼睛出神，一点机会也不给。

太子影这是怎么了？怎么跟从前印象里完全不一样呢？那雄才大略、理智冷静的魂儿都丢了么？

第二日，太子影忍着一身伤病上朝去，回来的时候又是灰头土脸，被鲁国公臭骂了一天。

此后一连十日，俱是如此。

鲁国公，中人之资，却笃信法家，好猜忌，深信“圣人”所云：“太子显尊，徒属众强，多大国之交，而威势蚤具者，可亡也。”儿子没能耐不行，太能耐也不行。上朝不说话不行，说话也不行。说多不行，说少不行。他这是趁着太子影五年胡闹、东宫势衰，要好好敲打敲打儿子，整得东宫人心惶惶。

太子影身上的伤有钱航每日伺候着，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可精神头儿还是一直没缓过来，整天蔫头耷脑的。鲁国二公子、三公子、四公子、永丰公主、永湘公主、陶乐公主都各怀心思，络绎不绝前来探病。因鲁后王凤盈专宠，这几个弟弟妹妹都是一母同胞，面上兄慈弟爱和乐融融，实际上二公子和三公子都是来关心哥哥死没死，再不济还可以到鲁后跟前添油加醋、吹吹“太子嫉恨”的风。

太子影本是鲁后最宠爱的孩子，一岁便被立为太子，可是两人五年前因为太子太傅孙女习禾洛的事，彻底闹翻，此次太子回灵襄后，鲁后甚至都不见他。由此，二公子、三公子得了母后宠爱，紧跟着也圣恩日隆。鲁国公夫妇已有废太子之心，不过碍于“太子乃国之重本”，不能随便废立，只能慢慢操作。太子影早年在东宫里收笼的人才，这五年里，出走的、被鲁国公挖到朝里的，十已去九。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打压他在朝里的气势，让朝臣认清方向。不过，事情也不尽如鲁公之意，如今北境战火离边境越来越近，鲁国作为九州新贵，富是富，但武力欠佳，群雄环伺，乃是九州十国第一肥肉。鲁国公掂量掂量手里的武将，堪堪能用的不过两三人，还都是东宫旧臣，故而，还不方便立即处理太子。

不过，倒也不是每个人都对太子虚情假意，永丰公主姬淼和娘家表兄王瑾倒是跟太子影真心实交，只不过，这两人一个天天惦记意中人名草有主，一个整日里花天酒地，也实在帮不上什么正忙。

太子影不顺，小姑娘也不顺。十数天来，她天天占卜，日日巡街，虽确定算出要找的人就在城内，但把灵襄城大街小巷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一丝头绪，人变得越来越焦躁起来。

这一日半夜，月在中天，她坐在夜莲边，用筮草布了个极复杂的阵法，全神贯注地推演占卜，九十九轮已推算到八十三轮，却忽然发现身旁多了个影子。她正在关键时刻，顾不上那人，那人站在旁边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也在卜筮旁坐了下来。他盯着她左腕上的木镯，又瞅见她头上廉价的白玉簪，表情高深莫测。

她占卜完毕，开始收拾筮草，男子忽然开口道：“云儿姑娘，你腕上的镯子，能给我看看吗？”

云儿大惊抬头，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的玉簪，不想这个动作正做实了他的猜测。他眼中绽出灼人光彩，她观颜知意，知道自己形迹败漏颇感挫败，郁闷道：“你不是傻了么？怎么又机灵了？”他便垂下眼帘，显得非常颓废落寞。云儿见他近日来受了不少罪，人清减很多，不免心生怜意，温声道：“夜深了，你早点休息吧！我出去走走。”话毕便踏风而起，隐身于夜幕之中，等到太子影走了，这才又返回来，在夜莲边坐好。

夜色静悄悄，云儿闭目养神，没多大会儿功夫，那阵清风又来了。云儿暗叹一口气，闭着眼不搭理他，他就执着地陪坐一旁，气得云儿睁眼瞪他，他没再坚持，终于还是回屋睡觉去了。

第二夜，太子影又大半夜爬起来看云儿占卜，云儿非常无奈，后来连躲了二十日，到第二十一日实在感觉有点吃不消，再偷偷回来时，太子影没过片刻功夫又到了。云儿已然没力气跟他废话，且容他陪坐到天明，再黑着眼圈去上朝，而她就继续换到前殿去守着日莲。往后，太子影摸着了门道儿，索性在夜莲旁架了两张矮榻，跟着她夜夜露宿月下。他安静得很，绝不惹人讨厌，云儿在人家地盘晒人家的魂莲，原也理亏，也只好忍了。

云儿晒魂莲那是日夜无休、风雨无阻，连累太子影也跟着淋雨吹风、夜夜不休，很快，就激怒了东宫里的“花匠大人”。那一夜，云儿从宫外回来，发现夜莲旁的两张矮榻都不见了。太子影笑盈盈站在一旁，一见她回来，就立即招呼她进寝殿参观。不得了，太子影的卧房就跟抄过家似的，几乎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家具只剩一张床和一只矮榻。房间的空地被四只巨大的花坛占得满满当当，看花坛那尺寸直径，必须得是拆了门板才能搬得进来。云儿双目闪闪发光，飞快地跑到花坛跟前确认，却见那密密麻麻小小的圆叶中间，四朵紫色的小莲花正开得欣欣向荣。

钱航沉着脸敲了敲花坛的边沿，瞪了云儿一眼，威严道：“你跟我出来一下！”云儿猛然从不可思议的梦中惊醒，赶紧乖乖跟着钱航走到外面。钱航容色冷峻，居高临下看着云儿，气势压人，道：“你老实想法子让殿下开心点儿！否则，我就把里外所有的魂莲都拔了！你听清了没有！”云儿闻言吓得使劲儿点头。钱航对云儿的反应还算满意，温和了声音又道：“你老实乖巧些，殿下让我把花苗再多种些，你乖乖听话，我保证能把这片种满，你明白了没有？”云儿毕恭毕敬一躬到地，知道钱大人惹不起。钱航一走，太子影就热情邀请云儿进屋，他自己在矮塌上躺好，要云儿到他那雕花描金的大床上休息。云儿把他轰起来，自己坐在矮榻上打坐。太子影大概是太兴奋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大早晨顶着俩黑眼圈吃早饭，害云儿被钱航的眼刀差点扎死。

云儿赶紧将功补过，从此又多了个保姆的职责，她每日监督太子影把钱航端上来的丸子、饺子、包子、肉沫……总之是那些糟践了大批灵兽仙芝，被剁得御厨都分不清楚的饭菜，让太子影保质保量吃到位。云儿每顿饭就拿着一双筷子，自己有的没的吃一口，主要任务是给太子影碗里添菜，尤其是钱航来上菜的时候，尤其的殷勤。有时候，太子影明明已经吃饱了，钱航又上了甜汤，云儿就赶紧把那灵禽丸子再给太子添上一颗，太子影勉为其难咽下去，钱航便笑眯眯看云儿一眼，乐呵呵离开了。钱航一走，太子影和云儿几乎同时松口气。如此这般，不出一月，姬影就恢复了从前健硕之态，直到此时，云儿方被钱航批准，偶尔可以饭点不到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