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谷
两个季节很快过去了。
枝头的花朵变成果实,绿色的嫩叶发黄卷了边,度过了盛夏的卡拉诺尔即将迎来复兴后的第二十一年。
成人礼的季节到来了。
在一群大姑娘小伙子里,加兰德利尔塔显得格格不入。
托他父亲和哥哥的福,他在春天的时候被青羽长老介绍,以见习身份加入了绯色走廊,在翡翠军校中和一群青年人一起训练了半年。
经过两个季节的努力学习和锻炼,加尔比春天的时候黑了、瘦了,也长高了,但和一群一百多岁的青年精灵比起来,他仍然是个小孩子。
他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
“那么小就要参加成人礼?他爸妈的脑子没烧坏吧?”
“不对,那孩子是光辉家的吧?”
“啊?乌尔洛萨那个男人终于疯了?他只有二十一岁吧?”
“不可说,不可说,他们家的人都很……呃,传奇,你想想切拉卡路亚。”
“你情商真高。”
加尔听着路边的议论,小小的心里平白多了一股骄傲——我是卡拉诺尔的森林荣光,我的表现一定对得起我的名字。
哥哥不到八十岁突破了成人礼?
那我一定要打破他的纪录,成为新的卡拉诺尔传奇,找到哥哥时对他说,你看,我超过你了!
小男孩挺直了腰板,背上背着他的新弓,腰上别着用惯的短剑,趾高气昂地从目送成人礼的人群中间走了过去。
他很有自信,新的弓是一个月前他央求希雅帮他做的铁木弓,拿来给其他这个年纪的孩子用大概是怎么也拉不开的,但他使用的毫无障碍——也许是家族特有的天赋,无论是作为法师的切拉卡路亚还是天生蛮力的恰莎希雅莉,包括尚未长成的加尔自己,都有一身惊人的力量,在他的印象里哥哥甚至可以和镇子里的人类拳法家打得有来有回。
——所以艾登就是个弱智!真的打起来还不知道到底谁赢呢!
他还是对两个季节前和艾登打的那一架耿耿于怀。
更何况他还藏了一手杀手锏,加尔觉得自己稳得不行,赢定了。
参加成人礼的队伍被引导至通向龙骨馆的琉璃走廊上,年轻人们将从龙骨馆顺着天之剑下到地面,然后依靠自己的力量从长老林的中心走回卡拉诺尔。
听起来是很简单的事情,但长老林中有不少受空虚之庭影响而变异的野兽,想要轻松走回卡拉诺尔并非易事。这里的每一个居民都有护卫长老林、守护天之剑迷锁的责任,拥有与森林中那些威胁战斗的能力只是基础中的基础。
加尔前面的精灵出发两刻钟之后,终于轮到了这个被特别允许参加成人礼的小孩。他左手紧握着自己的弓,右手搭在剑柄上,朝着镇子的方向迈开了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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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以最稳妥的方式回到镇子,就要选择一条野兽出没最少的路径,好在他早就提前找苏帕长老借了卡拉诺尔的地图册,把长老林的地形默默记在了心中。
乌尔洛萨要求加尔毫发无损地回到卡拉诺尔,他自然不会去和变异野兽硬碰硬,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加尔还是比较清楚的,遇到威胁性超过野猪的家伙,他会立刻选择调头就跑。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一片棕熊的领地,用最快的速度穿过双角兔的巢穴群,从枝头越过林鼠挖出的陷阱区域。
一切都很顺利,加尔顺利停在了一片已经确认过安全的林间空地上。
太阳转到了天之剑的另一边,他就着黄昏最后的阳光支起了一个小小的野营地,树下是火堆,树上是藤编的吊床,他从箭筒里提出两只路上随手猎到的野兔,开始慢慢动手剥皮。
“我亲爱的兄弟,感谢你为我提供今日的食粮……”
小男孩嘟嘟囔囔地开始口齿不清的祷告,他的剥皮水准显然不高,不过在天黑的时候,这两只兔子还是光溜溜地被串到了树枝削出的木刺上。兔肉上薄薄的一层脂肪被烤化,金色的油脂顺着肉和签子往下滴落,落在火堆里发出滋滋的声音。加尔耸了耸鼻子,虽然什么都没有加,他已经闻到了肉的香味,小孩咽了口口水,从皮袋里摸出块盐巴开始让兔肉入味。
这算是他第一次独立做饭,基本从姐姐那里现学现卖,好在希雅和他们的母亲一样,做得一手好饭,加尔有样学样做出的东西也不是不能吃。
月亮挂在天空中间的时候,奔袭了差不多一天的小男孩已经在自己编织的吊床里面昏昏欲睡了。从长老林中是看不到月亮的,加尔看着自己和吊床的影子映在粗壮的树干上,它们随着火焰跳动,像是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恶魔。小孩打了个寒噤,一翻身抱着自己的弓和短剑开始尝试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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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记不得的梦里醒来的时候,加兰德利尔塔听到树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而他点燃的火堆已经熄灭了。他悄悄翻过身去,从吊床的网眼往下看,借助黑暗视觉试图在一片黑白中寻找那个发出声音的源头。
是野兽?还是一起进行成人礼挑战的其他人?加尔的视野里有一团淡淡的灰色,那是熄灭的火堆,而它旁边是一团灰白色的东西。
有个什么东西停在了火堆旁边。
还是活的。
加尔不敢出声,只是默默地握住短剑,尽量屏住呼吸,不让那个东西注意到头顶还有个醒着的活人。
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了一阵,那团灰白似乎在火堆边上卧下了。
加尔彻底睡不着了。
他现在可以八成确定,这应该是循着火堆的热气或者肉的香味找来的某只野兽,好在他提前把没吃完的肉包起来挂在了另一根树枝上,否则他明天的口粮估计就没有了。
难办的是野兽似乎不打算走了。
从温度成像的影子看起来,它绝对比普通的野猪更大,而在长老林中,可以说大就是强,就算只凭自己的身躯,大型动物也能压制大部分小型动物,比如野鹿可以一脚踢断豺狼的腰。
他可不想当那头倒霉的狼。
加尔两眼紧紧盯着那团影子,对方却毫无要挪动的意思,直到小男孩盯得眼睛发干它也没有挪动一下。
睡着了?
加尔脑子里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他支棱起耳朵努力听着周围的动静,想要分辨下面那东西呼吸的声音,却只听到有夜莺在枝头鸣叫。
小孩轻手轻脚地抱住树干,尽量消除衣物摩擦发出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从树上滑了下来。
光靠黑暗视觉,他就算看到早上也看不明白这团灰白的影子到底是什么,加尔决定赌一把,就赌这家伙已经睡着了,并且不会注意到轻微的以太流动。
他的短剑和弓都拜托苏帕伊让卡拉做了小小的改动,在不影响武器应力的地方镶嵌了简易版的魔法装置。加尔无法使用魔法,是因为他无法控制以太构建魔法术式,只要他想要控制,以太就会失控一般钻进他体内,然后就像消失了一样不知道哪里去了。
而他拜托苏帕长老做的这两个装置是依靠以太的流动激活魔法的,无法构建术式,不代表他不能让以太动起来。
短剑剑柄上的低等玉髓发出淡淡的白光,微微照亮了这片小小的野营地。
加尔看着火堆边的生物,傻掉了。
那是个少女,但又不完全是个少女。
她脸色苍白,生着一头淡青色长发,头上顶着青色的鹿角鹿耳,腰部以下是青色的鹿身,身上披着一件破旧的粗布外衣。鹿身少女正卧在尚有余温的火堆旁边,胸口微微起伏,精巧的鼻子微微翕动,看起来睡得正熟。
是个半鹿人。
加尔想叫醒她,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小孩站直身子挠了挠后脑勺,熄灭了手中的小灯,尴尬地爬回了树上。
叫醒人家干什么?人家又没耽误他睡觉,是他自己疑神疑鬼,反而把自己弄得睡不着了。
加尔盯着头顶黑漆漆的枝叶看了一会儿,眼一闭心一横,继续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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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的时候,做了一晚上怪梦的加尔早早醒来了。
他往树下一看,好家伙,那个鹿身少女还在睡着,只是换了个姿势,从趴着变成了侧卧,鼻息均匀,看起来睡得还蛮舒服。
现在不叫她起来不行了。
长老林的夜晚还算比较安全,但到了早晨就开始出现有威胁的生物,这一点和大陆上其他的森林完全不同。如果因为他的疏忽导致这么一个漂亮的半鹿人少女受伤,加尔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心里都要过不去。
他伸手拍拍鹿身少女的鹿背:“姐姐?起床了,我得出发了。”
少女轻轻哼唧了一声,耸了耸鼻子,精致的小脸从手臂上抬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半鹿人的正脸,乍看上去与精灵并无区别,只是没有那双标志性的长耳,只有一双柔软下垂的青色鹿耳生在脸颊两侧。
加尔鬼使神差地伸手捏住了她的鼻子。
不多时,少女的上半身开始轻微地扭动起来,小男孩赶紧松手,她缓缓睁开眼睛,一双玫瑰色瞳仁带着朦胧的水汽,仿佛有星辰浮在那片红色的宇宙中。加尔看呆了,直到少女揉了揉眼睛,小小打了个喷嚏,他才从这种奇怪的状态里脱离出来。
“姐姐,你没事吧?”男孩蹲下身子看她。
半鹿人少女微微歪头:“这里是你的营地吗?”
“呃,算是我的吧。”加尔尴尬地挠挠脸颊,“姐姐你叫什么?”
少女犹豫片刻,尾巴有点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第谷。他叫我第谷。”
“第谷姐姐是和同伴走散了?”加尔干脆坐到了地上,仰着头看这个名叫第谷的半鹿人。
第谷眼睛低垂,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家住哪里?要我送你回去吗?”加尔手肘撑在膝盖上,两手托着头,小男孩的好奇心开始蠢蠢欲动。
“家……我没有家……”第谷的声音似乎有点颤抖。
加尔愣了一下,少女身上的以太流向开始变得奇怪起来,如果说一开始那是一条温柔的溪流,那现在她的身体里则是一条奔腾的大河,以太的流动繁杂凌乱,仿佛在她的体内吹起了一场以太的飓风。
她抓住自己淡青色的长发,那双纤纤柔荑几乎要把她的头发连根扯断,少女浑身发抖,玫瑰色的瞳孔缩得极小,似乎在发出无声的尖叫。
“不……我有……家是……是……我的家在……”
小男孩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去安抚第谷:“姐姐,你怎……”
“别碰她!!”
斜刺里飞出一道绿色的影子,加尔被影子撞飞了十数尺远,好在小男孩身体轻盈,打了几个滚之后勉强止住了这股不凡的冲击力,他单膝跪在地上直起身来,质问脱口而出。
“是谁!”
绿色的影子背对着加尔挡在了他和第谷之间,加尔只看到那人有一头灿烂的金发,精灵族特有的长耳从鬓发里伸出来,棱角锋锐,背后背着长弓,腰间插着佩剑,带兜帽的斗篷无风自动,布料的猎猎声在静谧的森林里异常明显。
不对,那并不是无风自动。
一股庞大的以太波动以第谷和绿影为中心向外扩散开来,加尔感到脸颊被这股以太的飓风刮得生疼,身体里的以太也跟着这股波动开始骚动,似乎跃跃欲试地想要冲破他的身体,搅碎他的内脏,小男孩在全身的剧痛中失去了力气,只能伏在地上等待这危险的气流平息下来。
那个精灵到底是谁?第谷身上发生了什么?加尔满脑袋都是问号,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紧紧抓住地上的草叶,绿色的汁液沾了一手。
直到一股暖流从他后腰的位置升起,慢慢抚平了他体内的剧痛。
他睁开眼睛,朦胧中看到眼前一片灿烂的金光。
加尔本能地意识到,这片温暖的光芒是谁或是什么保护了他,但也只是徒增了脑中的问题,接着他就在这片金光中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