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涌动的恶意
叶那杜兰特远郊,一栋奢华的别墅里,一个青年正歇斯底里地叫喊。
“你竟然为了几个‘亚人’打我!你竟然打我!你打的是加西亚公爵的儿子,你打的是塔隆帝国第一的天才,你知不知道!”吉尔伯特·加西亚满脸通红地对阿奇伯德嘶吼,他在椅子上拼命挣扎,手腕脚腕都被粗砺的麻绳磨破,他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红的伤口,脸上一双眼珠向外暴突,通红的眼睛里仿佛要滴下血液,这个往常优雅的大键琴天才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对着教导了自己数年的恩师破口大骂,“我要让我父亲把你那双手砍下来,再把你吊在叶城的大门上,要你被秃鹫啄食内脏,要你被万人唾弃,要你……”
吉尔伯特被捆在一把深红色天鹅绒衬垫的椅子上,阿奇伯德坐在不远处的书桌旁边,一脸阴沉地看着学生的失控。
他似乎在等待什么,右手食指不耐地在膝盖上敲打,吉尔伯特的声音已经嘶哑,但他仍然在嚎叫。这个青年已经不知疲倦地嚎叫了整整一夜,如果不是阿奇伯德用武力将他制服的话,他甚至能把马车掀翻。现在那辆豪华的马车里仿佛遭遇了什么浩劫一般,车厢上挂着的油画被扯成两半,天鹅绒的衬垫被撕成一条条的,露出里面的棉花和弹簧,墙上还有一道道指甲抓出的血痕,吉尔伯特平时用心保养的双手现在伤得触目惊心,好几个手指的指甲都翻卷起来,血液顺着手指滴滴答答流到地上,淡灰色的地毯上已经积了一滩暗红的血渍。
——将吉尔伯特捆起来,还在这里监视着他,并不是为了防止他伤害阿奇伯德,而是怕他在疯狂中要了自己的命。
阿奇伯德皱着眉头打开传声法阵,对另一边的人问道:“还没到吗?”
“老爷,路途遥远,请再给马丁先生一些时间。”对面传来苍老的声音,“加西亚少爷的状况如何了?药物有用吗?”
“没用,所以我才怀疑他受到了源自灵魂的影响,如果他再不来我就要出兵把他给抓过来了。”阿奇伯德眉头紧皱,“再放出一只传信鸟,让他全力赶过来,马跑死了我赔给他,车坏了我送他回去,能有多快就多快!”
“是,老爷。”那老人领命,关闭了传声法阵,阿奇伯德拿起手边的淡蓝色药水,几步走到吉尔伯特面前,这个青年现在被捆得结结实实无法动弹,竟然用尽全身力气要用牙去咬阿奇伯德的手,却被阿奇伯德一把抓住下巴,将他的嘴强行捏开,将那一管药水全都给他灌了下去,才放开他的脸。
吉尔伯特发出愤怒的吼叫,声音却是清亮了些许,那是一管保养嗓子的药水。阿奇伯德深深叹了口气,重新坐回了桌子旁边,等待着瓦伦汀·马丁的到来。
太阳升上半空的时候,一辆黄色的马车终于载着某个人来到了这栋很少使用的威尔森庄园,车门吱呀打开,一个佝偻着身体的中年人抱着一架小型的竖琴走下了马车,他没有带任何随从,脸被盖在斗篷的兜帽下面,只能看得到他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笑。他朝着庄园别墅的大门蹒跚着走去,似乎是左腿有什么残疾的样子,一个装饰着石榴石的白银质地风笛被他挂在脖子上,在他身前来回晃荡着。
白发苍苍的老管家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看到这个诡异的中年人到来,很快便有人上前搀扶着他,老管家亲手将他的竖琴接过去,女仆要替他摘去斗篷,却被管家阻止了。说是搀扶,实际上在仆人上手之后他的行走速度就快了很多,
他几乎是被架着抬上了楼梯,在两人的搀扶下很快便来到了那间捆着吉尔伯特的书房。
他们在门口已经能听见吉尔伯特的嘶吼,那两个负责搀扶的仆人都微微颤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而中年人听到青年愤怒的吼声,竟然笑意更浓,笑得露出了一口阴白的牙齿。
“老爷,马丁先生已经带到了。”老管家敲响了大门。
阿奇伯德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让他进来,你们走吧。”
当管家和仆人都遵言离开之后,书房的大门被阿奇伯德打开了一半,他阴翳地看着中年人,让开了一条路露出他背后的景象,陷入疯狂的吉尔伯特仍然在破口大骂,仿佛没有看到门口的中年人。
“部长叫我来,有什么事情?”中年人笑着反问,和外表相反,他的声音非常好听,充满了磁性和诱惑力,像是最高级的美酒那样会令人沉醉。
“这应该问你。”阿奇伯德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你对他做了什么,瓦伦汀?”
瓦伦汀的身体微微发抖,却不是因为恐惧,他甚至嘿嘿地笑出声来,“我?我什么也没有做,加西亚少爷要求我为他演奏,我怎么能拒不从命呢。只不过是为他演奏了一首曲子而已,仅仅如此而已。”
“把你施加在他身上的影响撤走,立刻,马上。”阿奇伯德脸色铁青,“如果这件事被捅到了加西亚公爵那里,就不只是你我二人的事情,而是整个白银风笛的事情了,你觉得到那种时候,谁还能保住你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部长。”瓦伦汀阴恻恻地笑道,“我没有做过的事情,我怎么能撤回去呢?总是有人听过我的音乐就发了疯,但大家又都喜欢听我的音乐,你觉得我为什么要退出音乐界呢?现在加西亚少爷只不过是自作自受了而已,而我,一个已经不再弹琴,却被强迫演奏的老家伙,又做错了什么呢?”
“别装了,你对灵魂的操作手段,别人不知道,我会不知道吗?”阿奇伯德一把将他扯进了书房,拎着他的前襟低声咆哮,“你知不知道,他虽然是个蠢货,但他是加西亚公爵的儿子,如果他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你我的脑袋都要落地!收起来你那变态的爱好,老老实实为他解决灵魂扭曲的问题!”
“部长,你也说了,那是灵魂扭曲的问题。”瓦伦汀依然笑呵呵的,任由阿奇伯德提着他,兜帽从头上落了下去,露出灰白的头发和两只红色的三角眼,“我又何德何能,能把加西亚少爷这么大背景的人给暗害成这副模样呢?灵魂扭曲是人力不可能做到的伟业,这位少爷绝对不可能是因为我的原因而产生灵魂上的扭曲,我能做到的只有拨动小小的琴弦而已。”
“不管怎么说,你至少让他恢复正常,我知道你是灵魂调律师,而且你有能力让他至少暂时停止发疯,不然你也不会带着琴过来了。”阿奇伯德恨恨地盯着瓦伦汀的脸,良久一把把他搡到了墙上,瓦伦汀趔趄了几步,靠在墙上,仍然阴恻恻地微笑,直到自己的上司颓然地坐回了椅子里。
阿奇伯德摇摇头,指了指吉尔伯特对面的另一把椅子,“算了,你开始吧,我就在这里看着你给他调律,你不要想耍什么花招。”
“不敢,不敢。”瓦伦汀微微躬身,蹒跚着走向已经听不出来在咒骂什么的吉尔伯特,一双红眼睛却在昏暗的房间里闪着阴冷的光,他仍然佝偻着身子,又瘦得可怕,坐在那里就像是个命不久矣的老人,黑色的斗篷像是挂在骨架上那样在空气中微微晃动。
然后他将竖琴放在了面前。
一瞬间他的气质变了,佝偻的腰挺直了,一直围绕在身边的阴冷气息也消散些许,一直挂在嘴边的阴笑也变成了真正的柔和笑意。他伸出手抚上竖琴的琴弦,仿佛在抚摸爱人的肌肤,那双手同样很瘦,皮肤明显地包裹着骨节,做出的动作却柔若无骨。第一个琶音如水般流出时,瓦伦汀已经不再是那个狼狈阴暗的中年人,他仿佛不是在一间昏暗的书房里,对着一个灵魂扭曲的疯子演奏,而是在某间巨大的剧场里,面对着无数的贵族和富豪,在最棒的乐团伴奏下,开始他的演奏。
那双柔软的手仿佛拨动的不是琴弦,而是某种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刚刚还在咒骂的吉尔伯特听到音乐竟然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他的眼神时而浑浊时而清澈,瞳孔不断地放大收缩,脸上的神情从愤怒变成茫然,又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接着又回到了咬牙切齿的状态,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很快又停了下来,似乎是在思考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像是迷失在什么地方那样,双眼空茫地看向远方,两道带血的眼泪从他通红的眼中流了下来,很快他就缩成了一团,不再挣扎,也不再嘶吼,像是被抽干力量了一样委顿在椅子上,缓缓闭上眼睛,乐曲结束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
瓦伦汀也停止了演奏,又变回了那个阴恻恻的中年人,“暂时控制住了,但我不知道等他醒来会不会再次复发,他消耗了太多力气,大概要睡上几天。我建议部长把他送回给加西亚公爵,我只能做到这里了——他需要的不是灵魂调律,而是专门研究灵魂学的法师的治疗,现在我对他做的只是权宜之计。”
阿奇伯德揉着自己的眉心,喃喃道:“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对加西亚公爵交代?他儿子跟着我去了一趟卡拉诺尔,回来就变成了这样子,他一定会怀疑是我对他儿子动了什么手脚,到时候……别说现在分部长的位置了,我的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你带他去了卡拉诺尔?精灵之乡?”瓦伦汀眼睛闪了几下。
“是啊,那里出现了新的守护者,听说传承的是‘吟游诗人’,我是代表组织去劝说他加入白银风笛的。”阿奇伯德脸上现出苦相,“然后他就在卡拉诺尔失控了,先是对那个精灵小孩子和他的老师,就是那个宁戈安娜尔,出言不逊,又大肆宣扬他们都是蛮族,只能当他的奴隶的极端论调,好好的谈判都被他搅乱了,现在我只能这样把他带回来,谁知他的疯病却更严重了。”
“如果是那里,问题倒是好解决了。”瓦伦汀笑了起来,“部长,你听说过‘尸者诅咒’吗?”
“那是什么?”阿奇伯德一愣。
瓦伦汀抚摸着竖琴侃侃而谈:“接近尸者污染地区的人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变异,这些变异有的是良性的有的是恶性,精灵族中现在会出现各种发色和眼睛就是尸者诅咒的表现之一,据说精灵族最开始只有浅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睛,现在却像是颜料盒一样,有那么多精彩的颜色。恶性的就更好理解了,小到多长了一根手指,大到双胞胎身体相连,都可以归因为尸者诅咒,还有一些皮肤天生是黑色紫色的人,也是在尸者曾经肆虐过的地区出生的,同样这种诅咒也会让人失去理智,变成只知杀戮的怪物。”
阿奇伯德有些明白了:“你是说,把吉尔伯特的灵魂扭曲归因于尸者诅咒的影响?”
瓦伦汀露出微笑:“不愧是部长,理解的就是快。凛冬之战只过去了二十年,到现在有些地方的尸者诅咒还没有消失,卡拉诺尔又是当年曾经被尸者完全占领的地区,在那里出现尸者诅咒的感染是一点也不奇怪的事情。你只要对公爵遗憾地解释,贵公子不幸被尸者诅咒感染,造成性情大变,经过紧急诊断是形成了灵魂扭曲的症状,经过调律师的紧急治疗之后,勉强控制住了病情,请他快将公子接回去进行进一步的治疗,这一类的话部长应该比我擅长吧?”
“就算这样,仍然是带他去卡拉诺尔的我的失误,才导致他‘感染’成了这样。”阿奇伯德眉头紧皱,“捏死我这样一个小小的边境侯次子,对他而言还不是简简单单的事情?”
“部长需要亲自把加西亚少爷送到公爵面前,当然不能用麻绳捆着,我可以托关系为你找个能开强效镇静剂的药剂师,到时候只要用柔软的束缚带把他缠起来,并且告诉公爵这是为了防止他伤害自己就可以了。”瓦伦汀循循善诱。
“那不就是把自己送进了狮子的大口?”阿奇伯德的手指在桌上快速地敲击,他的焦虑显而易见,“本身这件事,如果派几个人送过去,那几个人被杀也就是让公爵出出气,如果我亲自上门,公爵一生气直接让家兵把我当场杀死怎么办?”
瓦伦汀嘿嘿笑了两声,像是夜枭的鸣叫:“部长放心,公爵不会杀你的。”
“你怎么就知道?”阿奇伯德扭头盯着他。
“公爵之所以是公爵,是因为他有那个成为公爵的实力。”瓦伦汀转向阿奇伯德,“如果他随意杀了白银风笛的一个分部长,只能证明他完全不把白银风笛放在眼里,甚至不把自己儿子的老师放在眼里。你觉得,他会让自己留下这样一个把柄在他的敌人手里吗?”
“说下去。”阿奇伯德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瓦伦汀阴笑两声,“而且吉尔伯特少爷的背景并不像艾伯纳少爷或班尼迪克主教那么深厚,他只是个妾室的后代,是因为有大键琴的天赋才被推荐给了部长做学生,否则他现在肯定留在帝都正接受最好的教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