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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京西的群山卸下了秋的盛装,黑灰的本色开始随着赭黄的退去显露出来。白杨树金黄色的叶子也都落了,一片片散落在马路上,又被过往车辆的侧风吹到路边,层层叠叠簇拥在镜门下或被小风卷着填进小桥边的沟渠里。

过节的些许温热还没有过去,依旧有怀揣着几块儿月饼来坐街的,这些人多半晌午都懒得回家,一块月饼掰开了几个人尝尝,自己啃上一个再往镜门里舀一瓢凉水灌下肚去,或三五成群摆弄牌片子,或歪倒在背风墙下眯上一小觉。从这会儿开始,一直到明年草牙子泛绿,整个冬季里,男人们除了偶尔要到山里去卧上几背子柴火外,一直就都聚集在一起侃大山晒太阳,享受农闲的快乐时光。

懒汉摊儿上的主角已经由白小琴变回了真正的领袖林喜盛,他又回到了这个评判是非曲直的舆论中心。

林喜盛弯腰拾起一片叶子在手里端详了一眼放进嘴里叼着,咂摸着叶片特有的苦腥味儿,目光直直的望着远方。

远处、几个姑娘踏着金黄的叶片忙碌着。阳光从稀疏的树叶间投下一个个光柱,成片的光点子照在落叶上,照在朵儿和几个妹妹身上。

朵儿正用耙子把树叶子篓在一起;白梅挣着口袋张着口,白兰抱着树叶子往里灌着;白竹则手里拿了一把牛筋儿了的叶柄猫腰还在满世界挑选着最好的;最小的白菊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盯着几个姐姐看着,坐在那里捡着相中鲜艳的也抓了一把,又把最水灵的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后,邹着眉头一副苦瓜脸扁着嘴连汤带水一起往外吐着。

白梅和白兰装好了口袋,扎紧了口。白朵儿牵着牛过来,和两个妹妹一起把口袋抬到牛身上,又抱起白菊姐儿几个往家走。路过镜门下的时候,几个妹妹争先恐后的喊着:“舅舅!舅舅!”

林喜盛起身,紧走几步过来,顺手扶在口袋上边走边跟外甥女说话,随着脚下的沙沙声,跟着五个姑娘一头牛往后街里走来了。

边走林喜盛脑海里边浮现着着妹子一家的破烂生活——这么些年了,想起把妹子嫁给白大懒他就痛恨加后悔。

白大懒,原名叫白见喜、也就是白朵儿父亲,人长得仪表堂堂,可因当年是镜门下第一大懒汉得了这么个名号。林喜盛妹子张雪莲非要嫁给他的时候,他这个当大哥的是一万个不同意,可男欢女爱这种事是世间最说不清楚也最不好摆弄的东西,别说一个当大哥的林喜盛,就是皇上老子也经常玩儿不转。雪莲上吊、跳河、吃老鼠药全玩儿遍了之后,万般无奈下当哥的只好帮着在大懒他祖上留下的大场院里盖了三间房,白白胖胖的白见喜正式成了他妹夫。

雪莲如愿以偿之后,本想着该跟着丈夫过幸福生活了,可万万没想到好日子没过几天,一表人才的白见喜居然把下地劳动、收拾家务里里外外全都扔给了老婆,整日逍遥快活在镜门下的懒汉摊儿上;又不久,这种懒越演越烈,眼看着地里的草长势超过了苗子,本来就底子薄的家,秋后的日子只能靠西北风维持了。

家穷就怕孩子多,可大懒却对续香火这件事很执着,一连生了四个姑娘仍不罢休,直到老五白菊降生的时候才彻底死了心——原因很简单,月子里老婆落下了病,从此下不了炕就别提在生孩子了。林喜盛也劝过无数次,也打过、也骂过,可都不能戒了他坐街的瘾。生产队吃大锅饭,你穷我也穷还勉强过的去,包产到户分开地后,眼看着家家户户都好过吃饱饭了,

唯有他白大懒一家却因为改革开放挨了饿,成了龙珠峪数一数二的破烂户。

再往后,大懒看着闺女一个个长大,一群孩子张着嘴吃饭不说还得伸手要书本钱。形式所迫,这个白胖的懒汉决定要奋发图强的时候,却得了糖尿病,重活累活都干不了了。至此,龙珠峪的头号懒汉开始瘦下来,直到瘦成了今天的皮包骨。

身为一摊之主林喜盛,从来不对坐街的人说什么——这个聪明人知道,这群人要是都勤快起来他这个大王就成光杆司令了。他的这个规矩也有例外,那就是自己的儿子林小满和妹夫白大懒。可在这两个人身上,他用的心思也是最失败的。

林喜盛想着妹夫白大懒,转头挨个端详着身边的姐儿五个,抬头看了眼外来户崔建国整齐的大院落拐进了妹子破烂的家门。

院子里,林喜盛当年帮着盖的房子已经年久失修一片破烂,土墙上成片的墙皮已经脱落,露出被雨水冲刷的层次不齐的土坯;房顶上长满了厚厚的茅草,弯弯曲曲的房檐上许多滴水瓦片不知了去向,像极了房后崔老太爷子满口的豁牙。椽子外露在黄土里连同黢黑的窗户像是被马尿泡过一片黑褐色,几根柱子上也满是雨水冲过留下的泥浆痕迹。

衣衫褴褛的大懒白见喜有气无力的扫着院子,看大舅哥跟着几个闺女一起进门,赶紧迎着进屋。

空空荡荡的外屋,迎面两节红柜旁堆着几个干柴,靠窗户堆着几筐干牛粪。里屋只有一个碗柜和一盘大炕,弥漫着一股烧牛粪的味道。土炕上,张雪莲半闭着眼睛躺在炕头上。正因为她长年躺着,灶里的牛粪才需要常年着着以保证土炕的温度。她嘴里依旧不停地念叨着该死的丈夫没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

白朵儿进门,把白菊放在炕上自己打水洗脸。白菊习惯性的爬过去依偎在母亲身边。

林喜盛向白菊笑了笑转身坐在了妹子一旁。

雪莲停止了念叨,伸出耷拉着松皮的胳膊搭在大哥腿上,干瘪满是青筋的手垂下来无力的握住了他的手。

“身上没啥不得劲的吧?”林喜盛握住妹子的手问。

“不得劲惯了,也不知道得劲是啥滋味了!我没啥,孩子心里不痛快!”她点了下头示意她说的是地下的闺女朵儿。

“孩子们的事情咱们不用跟着掺和。凡事都有定数,操心也没用。”

林喜盛劝解着妹子,透过窗户望着院儿里的白兰和白竹,两个人手里拿着牛筋的叶柄扯着膀子在玩“扳钩牙”。

“村民们注意啦,没交农业税的户:林喜来、白见喜.、张.....以上这些户赶紧到村部来啊,下午镇里来检查。还有个事儿,镇里推广葡萄新品种三四年了,乡里技术员跑不过来,要在咱村儿招一个到县里培训去,想来的大队报名啊,有愿意去的快来报名啊!......”崔建国半侉嘶哑的嗓音在喇叭里喊着。

白朵儿擦着脸的毛巾停了下来,转身胳膊肘拄着碗柜手托着脸听着。

白见喜听着喇叭里自己的名字头皮跟着发紧起来,哆哆嗦的端着茶水碗过来放在了大舅哥身边说:“哥!你喝水。哎!本来家里就乱,该来的终究还是又来了,年年就是这时候发愁。”

说完又转头对闺女说:“别天天傻哦乎的了,这几天的样儿当爹的没好意思说。林树生整天想的念书要去城里,我看他将来也不是龙珠峪的人。他真出去了,那外头的世界是啥样,堡里是啥样,那时候......哎!你要真对他不死心,我看这培训是个好机会!懂吧?当着你舅舅没外人,有啥我说啥!”

白见喜说完,把目光递给了大舅哥。

林喜盛看外甥女没吭声,接着小舅子的话题说:“那些年生产队大锅饭加上老品种产量低,葡萄发展不起来。听说,这会儿米铺一带的葡萄已经成了气候,咱这白马河畔也该有个变化了。这会儿有政府大力支持,搞来新品种、提倡科学种植,我看这葡萄有希望了!你从小就对葡萄有灵性,要是再能去学习,将来弄好了那可比种庄稼强百倍,不比念大学差!只是这堡里加上林树生又回来个林树民,你们好几个高中生!我看先报上名再说!”

白见喜接过来又说:“你舅说的对。咱这砾城葡萄可有历史了,听你老爷爷一辈儿的讲,从元朝就开始有了。这白马葡萄历史最长,历朝历代都是朝廷的贡品。口感清脆、含糖量高,用小刀切成片儿都不带流汁儿的;更独特可贵的是,这葡萄有一股独特的清香味儿,别处的比不了啊!咱家院里的老葡萄树就有历史了。前些年闹运动,那是砍了一茬又长上来新的,看看现在多粗。老人们说,那根是‘百年的根!’”白见喜边说便望着地上的闺女。

白朵儿没吱声,抬胳膊把垂肩的秀发拢在胸前转身出了家门,径直往镜门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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