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眼看着时令过了霜降。一场小雪过后,大地已经彻底蛰伏在没日没夜刮着的冷风之中。清白色的石头山包围着黄土疙瘩堆砌起来的龙珠峪进入了漫长的冬季。
白马河冻成白色的冰龙盘踞在村庄旁,耀眼的趴在那里沉睡着。天空像是纯蓝色的颜料不经过任何调和就直接涂抹上去一样,没有半点杂色。农家房顶上晾晒着包的光溜溜的玉米,泛着橙黄的光。
镜门下的小河已经没了水,风把枯黄的庄稼叶子连同野地里大大小小的沙鹏刮进村子,在沟渠里填的满满的。一群人裹紧了厚实的棉袄偎依在背风墙下,像极了一簇南极越冬的帝企鹅。虽然大自然的力量让所有的生物都蛰伏在冬季的寒风之中了,但镜门下的这些评论家一颗火热的心依旧驱使着鲜红的嘴唇讲述着神奇村庄的桩桩件件趣事。
林家父子三人轮流着在石头墙外的粪坑里刨粪。
林树民轮着镐头毛准了一个眼儿使足了力气灌个几下,才能刨起或大或小的一块儿,发出“刚......刚......”的声响,传的老远的。
林树生抄着手挨着父亲坐在粪堆上,他虽然躲过了那桩滑稽的婚姻,可直到现在依然没有找到补习的学校。这些天,除了白天跟着父亲参加些零星的劳动,剩余时间多是躲在暖暖的炕头上复习功课。这个年轻人的情绪虽然也有时消极一阵子,但没有像当年林小满一样彻底丧失希望,因此依旧在遥遥无期的找学校中挣扎着。在不劳动的时候,偶尔也拿着一本书慢慢的爬上松塔梁,在那里遥望着迷茫的远山,想象着大山外面梦里多少回见过的大学校园的模样,在那个大舞台上放开嗓子大喊过好几回。喊过后,才又卷着书下山。
奋力轮着镐头的林树民反而不像大哥那样苦闷。对念书已经彻底释然了的他,对待生活就现实的多。他有时也扎在门口的闲人堆儿里甩几把扑克;有时钻在其中分享种田能手传播的农业经验——哪家种子又是从南方调来的新品种;哪家用了新式的氮肥;哪家准备着搞一个小工业、想要开一个小厂子......这个有心的年轻人已经融入到了种田队伍里,开始谋划他一个职业农民的新生活了。
镐头已经在他手里轮换了好几拨,日头过了头顶又偏西的时候,他的肚子开始闹腾了——塞北农家的冬天是不吃午饭的,早晨饭大约在上午十点左右吃,午饭和晚饭并在一起要在下午四点多吃,当地俗称两顿饭。想着晚饭还得两三个小时,便放下镐头递给大哥树生手里,自己来到土墙下也学着一群懒汉的样子半躺着在黄土墙下伸展了双腿晒着太阳。
暖阳透过棉袄晒得身子懒懒的,他的眼皮子刚耷拉下来,脑袋顶上的大喇叭就尖利的“刺啦、啦......”响了起来,吓的他又睁大了眼睛。他在心里狠狠的骂了一句:“该死的新手儿林春雨,总是在吆喝前来这么讨厌的一下子!”
“现在广播取信啊,林树生、王光亮、侯喜梅、王淑萍,快点来取信啊”林春雨操着一口正宗的龙珠峪口音一本正经的喊着。
林树民听着有大哥的信,一个鲤鱼打挺立起身子来了精神,挥手向粪坑里的大哥示意了一下,便去对面大队里取信了。
他取了信返回来,哥俩一起进了院儿。
树民妈从窗户上看着两个儿子拿着信进院儿,赶紧出来说:“快看看!哪儿来的?这么大的信皮子?”
树生把写有龙门镇镇政府字样的“大信封”顺手拆开了。
“哎呀!是书!《平凡的世界》!太好了,正是我一直舍不得买的好书!谁寄来的?”
“先看看信!”树民一旁边说着边展开了信纸念到:
树生你好,见信如面:
你毕业后,我们师生好久没见面了,没想到再见会是在龙珠峪。作为你的老师、一镇之长,那天发生的事情,老师深表遗憾和愧疚。我们塞北的农村还不富裕,龙门镇各个村子也普遍存在着这个情况,只是发生的形式不一样。老师这段时间走访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我已经给县里打了减免农业税的报告,希望能得到上面的支持,切实的减轻农民的负担。
你家里的情况我已经都了解了,树民那天的表现老师很满意,告诉他不要担心什么!他说的对,老师在课堂上就是那么讲的,将来也会在现实中这么做。改革开放十年了,国家要发展急需要人才,需要有正能量的人才。老师还想让你再继续考一年,具体的事情安排,以下会告诉你。也请转告树民,我们农村要发展更需要他这样有勇气有担当的年轻人,他有文化、有胆识,将来必然会办一些有开创性的事情,有啥难事儿可以来镇里直接找我!几本书送你共勉。
还有,白朵儿家这件事,我会用后半生去弥补、去改变它。
你的事,我已经给金城县教育局反应,梁局长是我老同事,近期你就可以去那里报道了,学校安排在金城五中。
祝你:学业有成!
祝:家里父母健康!
祝:树民在农村广阔的天地里有所作为!
老师:明国汪
1992年11月12日
“妈!是明老师来的信,给我哥找好学校了!还寄了书!”树民念完对母亲说。
“哎!妈还天天担心县里、镇里会来抓你们,没想到镇长还给介绍了学校,还让老二有啥事去找他办。哎!这社会真是变了,这当官儿的这是咋了?社会变了呀!”
她嘴里念叨着,胸中好似燃起了一团烈火,在寒风中把脸烧的红红的。
林树民一旁听母亲又开始念到这些,便说:“妈!你这套又来了,这会儿都啥时候了,九十年代了!”
“哎!你们不知道......”她嘴里一边念叨着六十年代的经历,一边转身出了院。
“你干啥去?妈!”
“我去跟你哒说说去!妈这回可放心了!”
她刚出门,林玉楼却扛着大镐站在了面前。
“你儿子又能念书了,还是镇长给找的学校!”她赶紧说。
还没等林玉楼开口,门口的林喜盛抢着问:“树生有学校啦?”
“嗯!有了,还是镇长给找的!我儿又能念书啦!”她一边回答着林喜盛的话,一把拉着丈夫进了院儿。
一家人进屋,坐在土炕上。
林玉楼手里拿着信纸,仔细看着信里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嘴里念叨着:“你说这也怪啊?这镇长怎么会对咱们家这么熟悉,连老二要干啥、老大要干啥都清楚。哎!看来老子这蹲猪窝的任务还没有结束啊!”
“管他呢!想那么多干嘛,反正我儿是又有书念了!你呀,我看是不在猪窝里蹲出个大学生是不罢休啊!”
树生妈又抢过信纸喜欢的看着,嘴里念叨着——这个前几天还闹着要给儿子说媳妇的母亲,此时又重新焕发出对儿子走出农村的希望。
看了好一会儿,她跳下地,去西屋里把面缸里仅有的白面倒在白瓷盆里端过来,她要给儿子蒸馒头再晒成馒头干——就是给儿子去念书带的干粮了。
馒头蒸上,又拿进几个罐头瓶子放在大盆里洗涮着。她要用它给儿子装咸菜——这更是山沟里的念书人必不可少的,他们就是每顿靠就着家里带来的咸菜把小米饭咽到肚子里的。
林树民也开始行动起来,他把自己前段时间拿回来的木箱子腾出来,把上边活动了的合页固定好;林树生更是不闲着了,他在西屋里收拾着自己的行李,把书本抱过来装在树民收拾好的箱子里;看两个儿子忙完了,林玉楼叫他们帮忙在西屋里装两口袋前几天搓好的玉米——等送儿子的时候拉到镇上粮库换粮票。
一下午,镜门里热闹着、忙碌着、快乐着。
晚上。树生妈再出镜门的时候,街上的女人便问她:“大生又要去念书啦?”
“嗯!我儿又要去考大学了!”
一群人便笑着又问:“你不着急说媳妇了?”
树生妈知道她们是在耍笑自己,可她并不生气,依旧喜欢的回答着:“不着急啦!我们林家的宝符显灵了,我儿又要去金城念书,又要考大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