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清明时节雨纷纷。

小雨淅淅沥沥整整下了一个晚上，房顶上的炊烟刚刚升腾起来的时候才停下。

镜门里的海棠花随着一夜细雨已经盛开。粉红的花，招来了指头肚大的“蜜蜂”勤劳的盘旋着。都说海棠在皇家园林中常与牡丹、玉兰、桂花相配枝取玉堂富贵的意境，林家的八棱海棠却保持着淳朴的本色，在弥漫着泥土的气息里静静的开放着。

林树民抬头望了眼娇艳挂着水气的海棠花出门，把父亲珍藏了几十年的“小镜门油坊”金字招牌挂在了山墙上——他心里清楚，这块招牌才是镜门里名副其实的传家宝；这回开业，他林树民肩上的责任重大。

挂好招牌后，他退后几步，仔细的端详了一会儿，转身进了大队部。

“村民们注意啦！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小镜门油坊开业啦，有换油的村民就可以去换油了啊；村民们注意啦！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小镜门油坊开业啦......”

林玉楼出门，昂着头听着喇叭里林春雨的喊声心情无比激动，抬手摸了把湿润的眼睛点燃了鞭炮后，震耳声中严肃的站在门楼下期待着前来交籽的人——今天开榨，儿子一直鼓吹着技术没有问题，可他这个当老子的心里没底，担心儿子砸了锅。几次让他先榨一锅试试，都没有答应——儿子说他在草原上就是用的这台机器练习了四五天。

林玉楼和林春雨在大队部聊了会儿，树民才出来。

林玉楼看着儿子自信的表情心里还是没谱，直到树民进西房里推上电闸，机器轰鸣起来，他按照儿子的指挥把炒好的胡麻倒进锃亮的漏斗里，两只眼睛瞪大了看着金黄的麻油潺潺的流出来时，这个担心了几个日夜没睡好觉的父亲才露出了笑意。

“真的行了，出油啦！出油啦！咱林家又出油啦！”

林玉楼兴奋的扎着湿润的眼睛看着儿子，转脸对老婆大声的喊叫着。

树民妈也高兴的说：“出油啦，你不用担心啦，儿呀！终于出油啦！”

林玉楼蹲下身子检查着麻饼，抓起一把在手里捻着，抬头又满意的笑着跟自信的儿子点着头。

镜门里机器的轰鸣声，像信号弹一般，在寂静的清晨随着喇叭里林春雨的喊声一起，把龙珠峪机榨油这个好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堡子。

人们听说林家机榨油坊开张了，都一群一伙儿的来看新鲜。一时间院子里满满的都是人，机器的轰鸣声、议论声交织在一起，让寂静了几十年的镜门里终于又热闹了起来。

有关系不错的索性直接把菜籽或者胡麻背来捧场，林玉楼满脸笑容的在一旁过着秤。

人们不时的站在西房门口探头看着林树民的表演，有懂行的还进去也像林玉楼一样，蹲下来检查着冒着热气的麻饼。一院子的人又指指画画的议论着——他们还是头一回看着铁疙瘩嘴里吃进籽儿，两腮就流出香香的麻油，头上吐出冒着热气的麻饼片子，像是划根火柴就能点着似的。这么干净的麻饼片子出油率大伙儿心里都有了谱儿，这是人们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要这样简单，崔老大的油坊真的悬了！”人群里发出这样的声音——原来懒汉摊儿上整天吵吵着想搞机榨油的人，看着林家出了油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有的转身出了院门。

林喜来背着一袋子胡麻进院儿就唱开了：

昨天下了一夜雨，林家小子没法比。

这改革开放春风吹，

是镜门油坊战鼓擂。

包产到户吃饱了饭，咱办个企业加油干。

胡麻自己往里走，麻油流出来金灿灿。

铁疙瘩榨油头一遭，还就怕有人来发飙！

老二成了企业家，老大接着把学考。

咱堡里的日子天天好，三轮、摩托满街跑。

没事儿咱也下BJ，天津、上海走一遭。

走一遭！”

听着林喜来的喜歌，穿着大黑围裙的林树民赶紧从西房里出来，帮着父亲把胡麻勾在大杆秤上，顺手掏出烟卷递在喜来嘴上，又给点上。

胡尚志在一旁调侃说：“这真是改革开放十来年了，才头一回看见机器干这巧活儿。喜来你就使劲儿再给卖卖力气！没准儿借着你这张巧嘴儿里的吉言，这出油率还真能提高呢！再来一个要不要？”

满院子的人跟着胡尚志笑着起哄，人已经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他们和着拍子拍着巴掌边又喊着：“要！喜来再来一个，再来一段荤腥的！光吃素回家生孩子都没力气啦！来一段；喜来来一段！来一段；喜来来一段！”

庄稼人勾儿马蛋的话，这时候是表现最淋漓精致的，喊声也是最大胆的。

林玉楼借着大喜的日子，挨个递着烟，嘴里不断的念叨着：“有空儿来坐啊，来送籽啊！有空儿来啊！......”

龙珠峪这个文化人林喜来，唯一感觉人生大放异彩的光辉时刻就是听到这人声鼎沸的喝彩声，这是他认知没白活一回最大的安慰；是全人类最把他当人看的光辉时刻！他使劲儿挺了挺由于瘦弱压弯了的虾米腰，又伸了伸细长的脖颈子，两片薄嘴唇慢慢吸了口烟，昂头吐了个大大的烟圈儿后又洋洋洒洒喊了起来：

林家油香飘上天

高兴坏了众神仙

东海龙王发了慌

生怕虾酱没市场

众位神仙都来换

忙的王八来偷看

不信你就回头望

准能看见一个蛋

他的话音刚落，人群似乎是同时转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齐刷刷的望了过去——人群外踮着脚的王二蛋，听林喜来这么一喊，又看几十颗脑袋瞬间转向自己，咽了口唾沫抿了抿大大的鲇鱼嘴狠狠的缩了下脖子，在众人的大笑声中转身溜走了。

小镜门油坊，在一片欢声笑语中顺利的开了张。

林玉楼伸着脖子从人群头顶上遥望着王二蛋远去，心里似乎有些埋怨喜来——这个大喜的日子怎么能明面上挑唆事端呢？也许王二蛋就是来看看，并没有其他想法。他这一首喜歌让事情的性质又变了性。他知道做生意讲的是和气生财，过完秤背着胡麻进了东屋，从窗户里望出去，一群人依旧围着喜来在唱着烘托气氛的荤段子。等了好久，听儿子叫喊他时才出来。

一上午，除了西屋里临时留的籽外，东屋里已经跺了一跺麻袋。

午饭的时候，人们才陆续散去。林树民停了机器，学着师傅柳青的样子把机器清理干净；把应手的家伙摆放整齐；又拿起笤帚把地扫干净才回到正屋里，摘下大黑围裙递给母亲手里，又在脸盆里倒上水大大方方的洗了脸后，才坐在炕沿上掏出一只烟点上——这个年轻人已经完成了一个让全村人羡慕的壮举。从坐上出远门的汽车到现在，他的心才算真正踏实了下来——将来有一天，一定要再到草原上去看看师傅、看看如云和她善良的母亲——想着这些，他跑出去，他去叫了喜来和尚志来。

两个人经过一番拉扯后跟着树民来吃午饭，他们心里懂这个知恩图报年轻后生的心。

林树民进屋安排两位伯伯坐好。

林玉楼接替了儿子和两个人聊天。

林树民抽空往西屋里来，想给师傅写几句话，过几天寄出去，可从兜里摸了半天也没摸出钢笔。突然，他暗自笑了笑才又返回饭桌上来。

树生妈像是伺候大功臣一样，满脸笑容端上了几个炒菜和少有的一盆大米饭，这是开业第一天对儿子的犒劳以及对喜来和尚志的感谢，也算是对成功开业的庆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