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洪潮

警方到达齐正山家之后花了大把的时间询问尚轶各种情况，大多数他们问出口的问题都是程式化的，倒是那位一直一言不发的，名叫施旭升的探长总是在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尚轶手中的笔记本，甚至还在他走前拦住他多问了一句：“那本笔记本是您的东西吗？”

“我总是随身带着它，”尚轶给施旭升看了看笔记本平淡无奇的深蓝色封面，“治疗师有很多需要记录的东西。”

尚轶还记得齐正山在笔记本里写下的，议会不值得信任的说法。这本笔记本里有太多让人感到困惑的地方，尚轶隐隐觉得，如果自己就这么将笔记本交给警方的话，许多谜团就永远没有机会解开了。

“很抱歉耽误了您宝贵的时间，”探长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尚轶，让开了出门的道路，“如果调查有什么进展，您会第一时间得到通知，之后也还请您继续协助我们的调查。”

做完笔录的尚轶很快便得到了离开的许可，坐在胶囊出租车上，手中的那本笔记本好像格外沉重。仔细地翻看过那本笔记本之后，尚轶发现这本厚实的笔记本只潦草地写了几页，除却第一页的那几句话之外，剩下的几页记载的都是一连串古怪的名单。许多猜测交织在尚轶的心底，然而却没有一个能在逻辑上完全说得通。

2172年，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毁掉了尚轶的家，议会从废墟之中找到了他父母的尸体，而他的弟弟尚纪则就此不知所踪。

这场大火彻底地改变了他的人生，让他变成了现如今的样子。

但在这本笔记本里，被尚轶当做父亲一般的齐正山教授，却用满怀恶意的语调谈论着那场火灾。

远远地，尚轶已经可以透过车窗看到自己的家，然而他的家门口显然站了一个人。等到离得再近些的时候，尚轶很快就意识到那个人是秦彦。刚刚还在想着其它事的尚轶脑子停转了片刻，才想起来今天原本有秦彦的预约。

“比座钟还要准时的你原来也会迟到？”站在车外的秦彦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焦躁的神情，他只是看了看表，“水了我的面谈可是要赔钱的，这位治疗师先生。”

“你的墨菲斯系统数据已经全部导入了，今天就可以做第一次评估，”半个月前，两人就已经在为墨菲斯系统的评估做准备了，在任何人的履历上，是否通过这项评估都是说得上重要的指标，尚轶一边说着，一边下了车，“刚刚出了点意外，如果你没时间的话，我会把评估安排到下周。”

“我推掉了晚上的会议，”当尚轶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秦彦顿了顿，“有关于齐正山的事情，我感到很遗憾，虽然我知道你没有多难过。”

直到这时，尚轶才意识到秦彦其实知道他为什么迟到，想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秦彦可以拿到几乎所有事情的第一手情报。处事圆滑的年轻政客知道怎么适当地表达自己的关心，尚轶不需要什么安慰，但如果帮他把被打乱了的计划重新进行下去，就可以让他觉得生活仍然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就算难过，教授也不会活过来，”尚轶低头从衣兜里摸出了钥匙，说话的声音终于有了几分温度，“但还是谢谢。”

身为治疗师的尚轶把自己的家也当做了工作的场所，在他住所的二楼，有几个房间被当做了治疗室。感知到有人进门，房间的灯光柔和地缓慢亮起，一台庞大的器械被安置在了房间的一角。这是秦彦第一次见到那台被人们称作“墨菲斯”的系统，它看上去比想象之中的样子要温柔得多。没有什么肉眼可见的可怕机械部件，秦彦只看到了一个类似于睡眠舱的舱体，以及一个连接着电脑的头盔。

“在评估过程中请保证对我绝对的信任，如果你的意识表现出抗拒，我可能会出现危险，之前曾经有过治疗师变成植物人甚至直接死亡的案例。”尚轶轻描淡写地说着，将两片药和一杯淡蓝色的水递给了秦彦，“药物可以帮你维持稳定的睡眠状态，这种情况下墨菲斯系统的安全性最高。”

几乎每一个议会的高官或者重要项目的研究员都要做这项评估，他们必须得保证自己没有犯罪倾向，心理状态也相对稳定。作为窥探人类心理不为人知的角落的代价，墨菲斯系统有其特有的风险，也正是因为这样，大多数城市都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治疗师可以进行这项评估。

“评估的过程会被完全记录下来作为存档，”尚轶看着秦彦的眼睛，做出了过去每一次面谈之前都要做出的承诺，“以我治疗师的职业生涯作为担保，所有的记录都能得到最大限度的保密。”

秦彦很熟悉尚轶，所以他知道，对方其实并不喜欢和人有视线上的接触。

因此如果尚轶在说话时有意盯着什么人，那么他一定在隐瞒什么，又或是他已经开始撒谎了。

尚轶看着秦彦躺进了睡眠舱，这才暂且压下了自己因为欺骗而产生的不安，在电脑前坐下，连接上了墨菲斯系统。

没有人会喜欢闯进别人大脑的感觉，不属于自己的信息疯狂地涌入脑海，剧烈的疼痛几乎要让人忘记自己身处何处。每个人都有自己独有的思维方式，就好像某种专属的印记一样，因此在使用墨菲斯系统的时候，即便患者对治疗师有着最大限度的信任，治疗师也仍然会感受到强大的阻力。

尚轶知道秦彦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他不知道这样的情况最终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是尚轶职业生涯之中，做过的最为轻松的一次接入。

短暂的冲击之后，尚轶只觉得整个连接都稳定了下来，闪动不止的画面渐渐变得清晰。尚轶知道自己的意识正附着在秦彦的身体上，这就是墨菲斯系统的另一个缺陷。使用系统的治疗师更像是一个被关在陌生躯壳之中的幽灵，尚轶可以感知秦彦在这个情景之下的情绪，从他的视角观察整个梦境。但除此之外，尚轶不能做出任何事情干涉梦境的发展。

即便墨菲斯系统模拟出了一个最为黑暗的噩梦，尚轶所能做的所有事，也只是等待梦境结束而已。

中央区熟悉的街道展现在眼前，尚轶身处于整座城市最高的观光塔。向下看去，空无一人的街道显得格外萧条死寂。悄无声息的四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暗自萌芽，回过身，海啸一般的漆黑浪潮无声地涌动起高高的洪峰，以吞噬一切的姿态扑向了城市。

目力所及一切转瞬间被潮水淹没，高耸入云的观光塔成了一座孤岛。然而尚轶却清晰地知道，面对这样世界末日一般的景象，秦彦的脸上却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尚轶在墨菲斯系统之中见过了很多人的梦境，但即便是最为血腥疯狂的梦境，也与他在秦彦脑海中看到的东西相去甚远。

这是毁灭一切的疯狂愿望，秦彦期盼着这样的景象出现在自己眼前。

墨菲斯系统模拟出来的梦境骤然间结束，思维忽然回到自己的身体里的尚轶只觉得大脑一阵剧痛。等到他摘下头盔的时候，秦彦已经离开了睡眠舱。与站在自己身后的秦彦对视了片刻，尚轶将目光挪向了别处。

“你发现了些什么？”

秦彦的声音很平静，但尚轶知道这份平静没有多少真实性。

他看到了危险的犯罪倾向，看到了极强的控制欲，还看到了晦暗的心境。

寂静在房间之中蔓延，尚轶没有开口。秦彦的样子在尚轶眼里变得陌生了起来，在他的记忆里，眼前这位年轻的政客应该是友善而极具责任心的。“秦彦”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就该是所有媒体口中的完美领导者，议会的未来所应有的样子。

“我们认识了很多年，尚轶，”秦彦向前迈了一步，“我们来做一笔交易吧，你让我通过墨菲斯系统的评估，而我则不去追究刚才你对我隐瞒了什么。”

这是尚轶今天第二次被人开出交换的条件，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码，但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不得不与自己的这位老朋友做交易。沉默了很久，尚轶还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墨菲斯系统表明你的心理状态良好，你完全可以胜任议会的下一任首席一职，证明书会在三个工作日内上传到你的电子履历中。”

“谢谢，”秦彦笑了起来，给了尚轶一个拥抱，“改天我请你吃饭。”

“但我不会对我看到的东西坐视不理，”尚轶的表情并没有变得轻松，“不论是作为你的治疗师，还是作为你的朋友。”

“或许下次面谈我们会谈谈这件事，治疗师先生，”秦彦拿起了自己挂在椅背上的外套，轻快的语调让人分不清他的情绪究竟什么时候才是真实的，“至少在今天，我们对彼此都有了前所未有的了解。”

早上被一个闯入自己家的陌生女人用枪指着脑袋，接着又目睹了自己教授的死亡现场，最后又见到了自己挚友不为人知的一面。尚轶觉得如果除却十二年前的那场火灾，自己完全可以把今天当做是自己人生之中最糟糕的一天。

尚轶不知道那个不久之前闯入自己家的女人究竟是谁，因此他也无法判断如果将秦彦的录像交给她，究竟会对秦彦造成怎样的影响。在知道秦彦的墨菲斯系统模拟出来的梦境是这样的情景之后，尚轶便愈发不确定了起来。然而他有自己必须要得到的东西，从那场火灾之中存活下来的尚纪，或许知道十二年前的真相。因此有关于自己这位弟弟的情报，是尚轶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目送着秦彦上了胶囊出租车，尚轶回身走进治疗室，打开了连接着墨菲斯系统的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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