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告别

医院从来都不是一个戒备森严的地方，或者说，这里没有多少针对外界入侵设下的警备。大多数情况下这里只需要防止病房里的病人逃出去就可以了，很难想象有什么人会试图从外面冲破这里的防御。

然而钟榕今天要面对的，就是来自于医院外部的敌人。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以这样平等的地位站在同一个房间里了，”钟琪妤的声音似乎在微微颤抖着，但不知是手中的枪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给了她力量，让她鼓足勇气说了下去，“我到这里来只是想问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这样厌恶我？”

“我从来没有厌恶过你，只是你患了病，所以必须要接受治疗，”钟榕轻声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们是对立的关系吗？”

“别再用那套安抚病人的谎话来搪塞我了！”女孩抬高了声音，语调里仿佛也带上了愤怒，“因为我没有成为你期望的样子，所以你就要像抹掉画上的一片污点一样，抹消掉我所有的个人意志！”

“我只是想要改变你身上那些让你愚蠢的东西！”

钟琪妤咬紧了下唇，紧盯着钟榕的背影，她很想知道在这具已经被机械占据了大半的身体里，是不是还有人类的温情存在。

从钟琪妤记事起，母亲所代表的就是一个固执而强横的老师，在这个女人身上，她从来没有得到过半点认可或是鼓励。钟榕看她的眼神之中似乎总是带着深深的失望，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却仍然努力想要符合钟榕的期望。她开始变得拘谨而小心，面对外人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她不想自己的任何行为让钟榕丢脸，然而这样怯懦内向的样子，却只是让钟榕越发失望。

最初的钟琪妤不知道母亲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自己，但随着年纪的增长，她渐渐有了自己的答案。

钟榕深爱的东西只是完美而已，但这样的东西她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拥有，而身为她女儿的钟琪妤，也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完美。

即便对真相心知肚明，钟琪妤仍然每天都活在痛苦之中，她找不到摆脱母亲控制的办法。虽然从来没有真正地责打过她，但接触过无数病人的钟榕很清楚怎样用沉默和细微的动作表达不满，让她知道自己距离完美还有着遥远的路要走，而这段路程，她花一生的时间也走不完。钟琪妤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因此年幼的她世界里就只有母亲一个人，然而这仅有的亲人，却时时刻刻在她的心中留下血淋淋的伤痕。

家里令人窒息的气氛就好像无数带着剧毒的虫子一般钻进了她的身体，将她吞噬殆尽，抹消掉她的思想，让她变成一个乖巧的人偶，终于在某一天，这样压抑的氛围让她产生了强烈的恐惧感。看着惊恐不安的女儿，钟榕在短暂的不知所措之后便将她认定为精神疾病发作，而病人的身份，就这样一直跟随了钟琪妤许多年。

在接受尚轶的治疗，远离钟榕的那段日子里，钟琪妤确实觉得自己在一点点好起来，她开始学着与人接触，进行正常的交流，然而好景不长，钟榕很快就把她接回了医院。那些药物和面谈对她根本就没有作用，她很清楚，自己的病因，恰恰就是一直想要将她治好的钟榕本人。

“你根本就不爱我，你只是希望我变成你曾经期待，但没能变成的样子，但我只可能是我自己，”钟琪妤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枪，拼劲全力说出了一直憋在自己心中的话，“别再固执己见了……妈，这样下去，你不可能爱任何人，因为到头来，所有人最终都会让你失望。”

整个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然而还不等钟榕做出任何回答，有人忽然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院长！你在里面吗？整个医院似乎都断电了，目前我们还没有查清楚原因，”医院的警卫在门口例行公事地打算确认钟榕的安全，虽然对于医院来说断电不是什么常见的事情，但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这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而已，“病房里的病人全都乱作一团了，如果你有空的话，恐怕得去帮护士们维持一下秩序。”

钟琪妤的心彻底地沉了下去，谁都知道眼下就是一个最好的求援的机会，她或许没有办法狠下心现在就开枪，但钟榕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开口叫警卫进来。

而一旦警卫进门……

“我没事，”钟榕平静地开了口，“一会儿我就去病房。”

得到答复的警卫随口应了一句，便匆忙地走远了，钟琪妤惊讶地睁大了眼，缓慢地放下了手中的枪。

“被自己的女儿教训还真是一件好笑的事情，你知道吗？如果你早点告诉我这些话，我或许根本就不会干涉你的人生。”即便没有了后脑上的枪口，钟榕仍然面对着巨大的落地窗，没有回头，她身上的机械组件在黑暗之中仍然有光芒闪烁不定，“我或许是个固执的人，但却不是满脑子掌控欲的偏执狂，如果你有你觉得正确的道路，那么，就照着你的想法去生活吧。”

“我……”

钟琪妤站在原地愣了许久，只觉得所有的话都哽在她的喉咙里，让她的心中满是酸涩的感觉。

“但离开了这里，就别再回头，”说到一半，钟榕的声音忽然冷了下去，“如果你走上了自己选择的道路，那么这里的门，就不会再为你敞开了。”

在一片漆黑的办公室里，钟琪妤收起了那把枪，垂下眼，轻声叹了口气。

“我明白的，”少女小声地说着，转身向门外走去，“那么，再见了。”

这样的地方，她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开门的声音在钟榕的身后响起，没过多久，办公室的的灯也亮了起来，女人凝视着窗外城市的夜景，只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这一瞬陷入了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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