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袁恩寿(下)
可惜, 袁恩寿就算加倍用心地学,也不能迅速掌握新知识。
父亲嫌弃她驽钝,常常拿袁英杰来跟她比
“你跟你姐姐一起出生, 偏她千伶百俐, 一点即通, 怎的你是个七窍通了六窍的蠢人?你可是男娃,比不上女的也不嫌丢人!”
“阿莹和你同时投胎, 定是你这草包抢占男胎, 把天上星星下凡的阿莹挤去女胎!我要是会法术, 准会把你和阿莹的魂魄换回来!”
“天天躲在书房里, 字没识得几个,宝贵的光阴你净拿来发呆了!还不如把书房让给阿莹呢, 她学习比你用功。”
“……”
袁恩寿讨厌爹,但她没有勇气反驳爹。
和娘不同,爹会动手打她。她分不清是吓唬她的娘恐怖, 还是打她的爹恐怖,她想躲到一个没有爹也没有娘的地方。最好那地方没有姐姐。
不过, 娘对她从来没有温柔过, 爹打了她会哄她。
他把她放在肩上,跑来跑去, 说这叫做“飞”, 问她喜不喜欢。
她喜欢。
他带她出门, 给她买好吃的好喝的, 有时她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拉肚子, 他讥笑她虚弱得像女孩。
他带她去酒楼喝酒, 去赌坊里赌。
人们说她爹是上门女婿、没出息的窝囊废, 问她“你爹是不是你的真爹?你娘一把年纪了才和你爹成亲, 不到十个月就把你和你姐姐生下来,我猜你娘成亲前就怀孕了……”
“你放屁!”爹气得脸红脖子粗,“我老婆和我洞房,我看到落红了!她没有不清白!”
“嘻嘻,蠢货。”他们嘲笑爹,“信不信你去青楼里随便找个女的,只要你给钱,她每天都能落红给你看。”
“我儿子长得像我!”爹举起袁恩寿,“你们看,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像我!他是我的种!”
“唷,不许你老婆找个像你的野男人生孩子是吧?”大家还是笑,没有人认真辨别袁恩寿的长相是否和爹像,“小孩子长得快,一天一个样,等他长大了你再看,那模样肯定不像你这倒插门。”
袁恩寿抓紧爹的衣袖,小声说“回家……”
爹挣脱她,把她丢在地上“你要回就自己回!”进了酒楼,“我要酒!有多少上多少,我有钱,我喝得完!”
袁恩寿不敢一个人回家,怕遇到人贩子或别的坏人。
她跟在爹左右。
爹喂她喝酒,把她灌醉了,指着酒楼门口说“滚远点!野崽子,给我滚!”
她不走,爹拿杯子砸她,把她吓跑。
等到家里的仆人找来,把她和爹带回家。
醉酒让她醒来时头痛欲裂,母亲跟爹发作,爹买小玩具送她,哄她开心“恩寿,不要生爹的气。你是爹的孩子,爹疼你都来不及,不会对你不好。”
他这么做不是第一次了。
每次他都说没有下次,结果每一次都有下一次。
他说话不算话,用假话哄骗她。
然而她想要爹的宠,他偶尔能对她好,谎话连篇又如何?
袁恩寿噘嘴,不理爹,要爹继续哄。
“窝囊废!”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袁恩寿飞快转头,看到姐姐袁英杰走了进来。
姐姐看也没有看她,对爹说“做不到你就别乱承诺。难怪别人骂你吃软饭,你除了吃软饭还会做什么?哦,你还会欺负小孩。”
“你!”爹勃然大怒,撸起袖子打姐姐,“逆女!”
姐姐一溜烟躲到娘身后,爹要追打,被娘叫住“跟小孩子计较啥?”
娘素来没耐心,训了爹一番,不许爹带袁恩寿出去玩耍。
自然而然地,袁恩寿迁怒姐姐“你故意的!你眼红爹宠我,就故意骂爹,害得娘生气!”
她扑过去打姐姐“你最坏!爹现在不能带我出去玩,你是不是特别高兴?袁莹,我讨厌你!”
“你干嘛啊?!”挨了打,袁英杰恼怒地打回来,“我怎么你了?我跟你无冤无仇!你怀疑我针对你,脑子坏了?”
两人扭打。
袁恩寿手脚被制住,张嘴咬姐姐,红着眼睛说“你忌恨我!我是金贵的儿子,能考科举当官,能娶媳妇,让媳妇生孩子!你不是,你忌恨我!”
……袁恩寿被打得鼻青脸肿。
几乎天天在书房里读书写字的她,如何斗得过到处野的姐姐?
姐姐脑子里有很多主意,说得娘允许她读书、习武,允许她出门……其实,忌恨的人是袁恩寿,眼红的人也是袁恩寿。
凭什么姐姐那么聪明?总是那么快乐,那么自由?
就算做儿子,姐姐也做得比她好。
为什么她有姐姐?
为什么她不是娘和爹唯一的一个孩子?
袁恩寿希望姐姐消失。
“蠢材!蠢材!”袁英杰骂她,“娘不许爹带你出去玩,你不埋怨娘,反而埋怨我?你讲不讲道理?”
“我不蠢!”袁恩寿呜呜哭,坐在地上蹬腿,“我只是想出去玩,我不想读书!”
“哼,”袁英杰收了要踢她一脚的腿,“你跟娘说不就行了?”
跟娘说?怎么说?
根本说不了。
袁恩寿哇哇哭“你欺负我!你欺负我,袁莹,我没有你这样的姐姐!”
“像爹那样打了你又哄你开心,才是好姐姐吧?”袁英杰不耐烦,转身走,“你不做好弟弟,我才不对你好。”
“你去哪里?”袁恩寿抓住她的裙摆。
袁英杰一脚蹬开她“找娘,你不想读书又不敢跟她说,我替你说。”
“不要!”袁恩寿爬起来,“娘会骂我的!”
“所以你想怎样?”袁英杰翻白眼。
袁恩寿讷讷。
袁英杰出主意“捉弄娘一回?”
“不要。”袁恩寿拉住她的衣袖,倒是不计较她刚打过自己一顿。
“这不行那不行,你索性别说话了,我拿主意。”袁英杰迈步就走,“娘动不得,那就动爹好了。他不是个东西,我要教训他一回!”
“爹怎么不是东西了?”
“他说我在娘胎里把你的才华抢了去,我一个丫头片子聪明百倍也没用。”袁英杰冷哼,“老草包也敢这样说我,真是气煞我也!”
于是,袁恩寿陪袁英杰恶作剧爹,让爹出了大丑。
她们意外地发现爹的秘密——
爹拿娘的钱养外室,外室还怀孕了。
“男子三妻四妾,不对吗?”袁恩寿问。
“对不对,这得问娘。”袁英杰把爹的秘密捅给母亲。
袁母勃然大怒。
一日之间,怀孕的外室收拾包袱,被远远送走。
正是乍暖还寒的春,新年才过。爹赤着上身,背了一捆带刺的荆条,光着脚从城北走到城南,又从城东走到城西,引得许多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当着大家的面,冻得嘴唇发紫的袁父跪在袁家门口,哭求老婆原谅,指天发誓不再犯错。
一跪就是两个时辰,袁母出门见袁父,抓起荆条狠狠抽他。
爹躺着养了半个月伤,一双膝盖落下毛病,每隔日总会疼几个时辰。
据说这是治不好的寒症。
袁母任由他痛,没有给他治病,他叫得惨她会骂他活该。
打听得知袁母大发雷霆是袁英杰告密,袁父喋喋不休地骂袁英杰。袁母斥责他,他稍微收敛,转眼就撺掇袁母送袁英杰去寺庙
“袁莹叛逆,还那么聪明!
“不磨平她的性子,她以后肯定会给袁家带来灾祸!”
哪怕袁母没有这心思,天天听袁父念叨,加上袁英杰确实不听从管教,袁母当真把袁英杰送到乡下的庄子修心养性。
姐姐走的第一天,袁恩寿开心,觉得爹不会拿姐姐跟她比了。
第二天,袁恩寿有点想姐姐。
第三天,袁恩寿想姐姐。
……
第十天,袁恩寿不想姐姐,她习惯了没有姐姐的生活。
姐姐走了很久,久到袁恩寿数不清有多少天,她抵不住爹娘严厉的管教,离家出走,要去乡下找姐姐。
袁恩寿没找到姐姐。
爹娘要她考科举,她考了一次又一次,总是考不上。
堂哥无意中说“要是你姐姐在,指不定能考上。”
袁恩寿想起乡下的姐姐,已经记不清姐姐是什么模样。此时她是少年,爹娘的管束比从前松懈,她很容易就在乡下庄子找到姐姐,姐姐长得和她一样。
她们重归于好。
神不知鬼不觉地,姐姐替她取得童子试头名。
可是爷爷决定给姐姐定亲。
姐姐不想嫁,她劝姐姐“哪有女子不嫁人的?你嫁了人,我也会对你好好的,不会把你当成泼出去的水。”
堂哥说嫁了人的女子是鱼眼珠,觉得姐姐成亲后会失去才华,沦为灶台间忙碌的愚妇。
爹说姐姐不是安分的,早一日嫁出去早一日安心,只要嫁了人姐姐就会变得柔顺。娘成亲后不柔顺,是因为她招婿入赘,女子断然不能纳赘婿。
爷爷说袁家是正经人家,娘能招赘是特例,不能有第二例。
屡次考科举屡次考不中的袁恩寿,忌恨姐姐在乡下蹉跎了那么多年也能轻轻松松地考过童子试,她要姐姐嫁出去。
姐姐受了委屈,她作为弟弟,会给姐姐撑腰,做姐姐坚实的依靠。
是以,她避开姐姐,成日外出交际,连姐姐换了姐夫都不知道。
姐姐成亲后很少回家。
袁恩寿打听姐姐在夫家的生活,听到姐姐过得不好,却怎么也等不到姐姐求她撑腰。
相反,她屡次考科举不中,爷爷、娘、爹训她,逼迫她用功。
她感觉自己要垮。
实在顶不住压力的时候,她自暴自弃地讲了真相“童子试头名是姐姐替我考的!”
后来的发展无需赘言。
娘让她负荆请罪求得姐姐原谅,姐姐和离了,回到娘家,她得到秀才功名,又做了举人……
再后来,姐姐跑了,天下人都知道她是个草包,功名是姐姐替考得来。
到了现在,她的秘密也被天下人知晓。
她,袁恩寿,不是真男人,看不见男人才能看见的医馆。
她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魂魄跑到堂哥身上,才见到医馆里的禁忌。
禁忌没有把她变成真正的男人,把她变成了女人。
娘被她的变化吓坏了。
那时她想大声笑,更多的是害怕。
如今她不怕了。
死了就什么都不怕,死了就不会感到痛苦,就不用面对爷爷、爹、娘等人,不用面对光芒万丈的姐姐,不用面对满怀恶意的世人。
流淌的河流映在她的眼睛里,别的她什么也看不到。
过去她在乡下找到姐姐,夏日炎炎,她和姐姐玩得汗津津,姐姐脱了衣裳扎进水潭,把她也拖下水。
她差点淹死,姐姐哈哈笑,教她游泳。
袁恩寿学了很久也学不会游泳,娘说她不必学,学会也用不上,让她远离水边。
但是,她喜欢水。
她将在水里魂归地府,被禁忌带走也行,下辈子她不想做人,不,她不想有来世。
此世太苦,她没有勇气再活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