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泣尽风檐夜雨铃
彝人相信万物有灵,在他们的认知内,除了人类生活的现世外,另有一个充满了各类神鬼灵怪的世界,由此衍生出巫神之事,后发展、分化为“巫”和“祭”两种类型,其中“祭”类演变为“毕摩”,“巫”类则演变为“苏尼”。
“苏”在彝语中意为“人”,“尼”意为作法术时的情景。“苏尼”通常文化水平较低,不懂经书,不识经文,故社会地位不如“毕摩”。然而他们善能利用说唱诵辞和击鼓跳神等方式为人施行巫术,以达到驱魔赶鬼、招魂引魄、解疑答问、治病救人的目的,这便令人相信“苏尼”能通鬼神,是神灵在现世的代言人。
而这样一个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林中空地的边缘处,像是一尊年代久远到不可考的雕塑。
此时斗笠客刀招再起,一改先前大开大合的迅猛攻势,而是配合灵敏步法,施展开复杂绵密的刀路,时快时慢,虚虚实实。这样的打法无疑会加剧内力消耗,但好处在于对手也同样需要付出更多精力应对,否则一旦有些许疏忽便会被抓到破绽。
虽是如此,王珈乐倒也不惧,“颂”字铭文长剑出匣,与那刀光绞在一处。剑刃生寒,很快压得斗笠客刀招渐乱,颓势尽显。
“此人虽看不出武功传承,但既能熟练使出两种风格完全不同的刀法,想来在武林中也不会是无名之辈。”王珈乐心想,“吴穹同门曾让我们行走江湖时替他留意会使多种刀法的人,会不会有可能就是这厮?”
快剑一撩,偏开了斗笠客的一记斜斩,随即剑刃紧贴着刀身下滑,直切对方握刀柄的手指。斗笠客连忙缩招撤步,王珈乐正待追击,冷不防那在旁观战的面具客“苏尼”又开始敲鼓,那声音都能直接配进恐怖片里做音效,节奏也是十分的不合乐理,直听得她头疼脑胀,只得止住了进招。
便在此时,斗笠刀客遽然反袭,匹练般的刀光瞬间遮盖了王珈乐的大片视野,刀势之沉猛全然不是一个正处于下风之人所能使出的。
唯一的解释,这二人早已配合精熟,面具客利用羊皮鼓的不和谐音扰敌心神,就好比用控制技能打断施法;而斗笠刀客则趁势进击,瞬间的攻守逆转对他们而言实属常规操作。
王珈乐勉力抵挡了这一刀,腾身再欲抢攻,看似飞去刺敌双目,实则到近前时突然使个千斤坠,转攻下路。也就在她双脚落地的一刹那,冤鬼啼哭般鼓声再起,其中似有说不尽的悲凉凄婉之意,闻之令人神伤,就连眼前的景色也变得昏暗下来,手上的力道也难免大打折扣。
斗笠客见状,一记侧踢格开剑身,同时扬手一刀全力斩下,王珈乐不敢怠慢,使出看家的身法本领,倒掠而去,总算是有惊无险,可斗篷却也被那一刀划了条豁口。
面具客“苏尼”每回的鼓点只有短短几秒,可每次响起均是在王珈乐攻击行将见效的关键节点,令人头痛。
既然如此,那便先解决你……!
但见王珈乐箭步上前,挺剑再刺斗笠客,不过却是虚晃一招,闪身从侧面越过对手,紧跟着轻功狂催,瞬间拉近了她和面具客的距离!
这一招变向突进实为王珈乐生平的绝艺,身形如电,袭敌千里,令人猝不及防。从她起步到剑尖抵近面具客的咽喉,用时也不过一个眨眼。
斗笠客的反应也不可谓不快,见对手用假动作绕过了自己,当即明白她真正的目标其实是自己的队友,不假思索地便朝后扑去。
那面具客命在旦夕,却是做出了一样惊人的举动:他仰面朝天,直挺挺地朝后躺了下去,自然也就避开了直刺而来的剑锋。
而就在他倒下的过程中,鼓声也再度响起,伴随着的还有自他口中发出的吟唱。
不过说是吟唱,它并没有歌词,实是以紧促至极的节奏将哭诉、低吼、喟叹、嚎叫等音素毫无规律地连续吐出,时而含糊时而清晰,鼓声与歌声两者旋律全然不同却又彼此交杂,颇有种把《迷河》《看,猫头鹰》以及某些约德尔唱法的歌曲统统丢一块胡乱remix了一通又掺了几声电棍鬼叫的感觉。你说要是你听了这玩意那还能好得了吗?
这位面具客的艺术形式对于王珈乐而言还是太超前了,魔音贯耳之下惊恐、疑虑、焦躁、烦闷、愧悔等种种负面情绪一齐涌上心头,不仅一剑刺空,还险些被身后赶来的斗笠客砍了一刀,好在她所剩无几的意志力还足以支持她朝旁躲开,勉强站住。
面具客的手鼓伴唱仍在继续,不用手撑地,只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扭转着缓缓起身,和斗笠客并肩而立。他们看着王珈乐脸上痛苦的神情,心知胜局已定。
……当真如此吗?
斗笠客是在挥刀要将对手了结前的一瞬意识到这个问题的。
王珈乐并未像他们预料的那般已经临近精神崩溃,相反,一股狠意浮现在她的面庞之上。
一股不应属于人类的狠意,反倒像是某种野兽在面对猎物时会现出的姿态。
斗笠客这一刀是迄今为止最快最强的,他几乎已经看见刀刃切开了对方的身体,可刀最终却落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下一瞬,王珈乐的身影已出现在他侧面半空中。
之前砍中的只是残影,恍惚间他似乎看见对方生了一对金红色的竖瞳……
此时王珈乐剑已还鞘,复以徒手对敌,只不过这次她用的是“爪”。
五指如刀,撕风而至,斗笠客收招不及,只得将头朝反向侧偏;几乎也是在同一时间,摄人心魄的鼓声如约而至。
可这一次,他们都失算了。
王珈乐的招式没有丝毫犹豫和阻滞,利爪擦过斗笠客的侧颈,生生扯开一道血口,后者顿时血流如注,本能地改用单手握刀,空出来的那只手去将伤口紧紧捂住,整个人朝后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斗笠客自以为在之前的拼斗中已将对手的实力彻底摸透,可这人的身法在陡然间竟又进一层,更使出狠辣招数,若是自己躲得晚了一些,恐怕现在飙血的就是自己的颈动脉了。
而面具客更是吃惊非小,自己这以族中秘术为基础、结合某门派秘籍创出的摄魂鼓音可说是无往不利,除非对手自戳双耳变成聋子,或是内力高出自己很多,否则几乎无法抵御,怎地这人突然便不受影响了?
王珈乐一击见血,轻巧落地——此时她却是双手双足着地,结合她身上散发出的彪悍气质,假如有一只鹿、或一只羊路过,也会把她错认为是一只猛兽。
更确切地说,是一只狼。
“封灵百相谱?!”
一个念头同时在斗笠客和面具客的脑中浮现。身为江湖中人,他们无疑对这五个字早已熟知,甚至于对这些武学的强大都有亲身体会,只是想不到这野外偶遇的少年竟也能使出来,当今的江湖到底是怎么了?
王珈乐怒目切齿,纵身飞扑,狼爪再取斗笠客的咽喉。
面具客的鼓都快拍出火星子了,可就是对王珈乐无效,奈何自己武功稀松平常,上去只有白给的份,只得眼睁睁看着同伴单手挥刀,左支右绌,敌人则在刀锋之间腾挪纵跃,双爪连舞,不时传来布料撕裂之声,片片殷红已然在斗笠客前胸后背、双臂各处悄然晕开。
事到如今,二人要把王珈乐彻底留在此处的计划已然告吹,只得启用备选方案了。
但听得面具客手中羊皮鼓“咚咚咚咚咚”连敲五下,三长两短,发出了风紧扯呼的讯号。斗笠客也早有此意,捂住伤口的手朝着王珈乐的脸上狠狠一甩,一股鲜红登时遮住了她的视野。与此同时,面具客也朝她丢出了先前在破庙中用过的那种催泪烟雾弹,这东西制取不易,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动用,此时再不出手俩人都得交代在这儿。
“噗嗤”一声,酸雾弥漫,王珈乐正位于爆炸中心,虽未受伤,却也只得闭气后撤。待她脱离了烟雾的范围,视野再度清晰时,那二人早已去得远了。
她将“狼王躯”解除,警戒地朝四周环视了几圈,随后单膝跪倒,平复内息。
“封灵百相谱”中有部分以猛兽为原型的武学,在练到一定境界时会要求使用者将身体交予原始的狩猎本能支配,方能发挥出猛兽般的野性与力量,据说个别种类还能让人彻底狂暴化。而在进入了这种状态后,使用者自身作为人类的理智会被暂时压制,方才她便是利用了这一点,才暂时地免于受到羊皮鼓的影响。
毕竟有个成语叫“对牛弹琴”,这会“对狼敲鼓”也是同样的道理。
你的羊皮鼓能影响人的心神,跟我狼有什么关系?
只是这状态下内力消耗过甚,王珈乐调息了许久才勉强可以再次行动。
“不知道然然那边怎么样……”她刚想到这个问题时,突然一个激灵。
如果王嘉然没事的话,为什么不追过来?
王珈乐心头一紧,转身朝破庙的方向冲去。
面具客与斗笠客在意识到无法击败自己后果断逃走,或许他们原本的目的就只是拖延时间?想要杀死自己只是顺手为之?
一路上她不断安慰自己,凭王嘉然的本领必定不会有事。
可当她看到空无一人的破庙时,心头的阴霾仍是愈发浓重。
至少还有第三个敌人。